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黄昏独舞 ...
-
国公府的日子,像一架精准的滴漏,平稳而乏味地向前流淌。
花序成了这偌大府邸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却又像一抹无关紧要的影子。下人们恭敬有余,亲近不足,看向她的目光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揣度。她知道自己因何得宠,又因何被无形地隔绝在沈言真实世界之外。
沈言待她,算得上极好。
吃穿用度,皆是顶尖。库房的钥匙、对牌,早早交到了她手中。偶尔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无论是海外来的璀璨宝石,还是江南新贡的软烟罗,他总是第一个让人送到她院里。他甚至会记得她随口提过的一句“喜欢兰花的清幽”,第二日,她的“锦瑟院”中便移栽了数十品名贵兰草。
只是,这种“好”,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一种程式化的体贴。如同主人精心饲养一只羽毛美丽的雀鸟,给予最好的笼舍、最精细的食水,却从不关心它是否想振翅高飞。
他依旧会来她的房里,大多是在夜晚。
有时是带着一身酒气,有时是带着朝堂事务后的疲惫。他会在烛光下,长久地凝视她的眼睛,指尖温柔地拂过她的眉骨、眼睑,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却又分明透过她,在看另一个灵魂。
“花序,”他有时会低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辨不分明的情绪,“别动,就这样……让朕……让我好好看看。”
他险些脱口而出的那个称谓,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花序的心口。她浑身僵硬,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心却一寸寸凉下去。
他从不与她多言朝中之事,也极少过问她的喜好、她的过往。她之于他,仿佛就只是这一双眼睛的载体。
只有在极少数时候,比如落日熔金,将庭院染上一层暖橘色的黄昏。
沈言会独自一人,登上府中最高的“望云楼”。他不许任何人跟随,包括花序。
花序曾远远地见过一次。
那时她正穿过花园,无意中抬头,便看见那道挺拔孤寂的身影,凭栏而立,沐浴在最后的余晖里,周身笼罩着一层虚幻的光晕。落日在他身后缓缓沉坠,像一颗泣血的泪珠。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望着远方,仿佛化成了石头。
然后,在落日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下的那一刹那,天际只剩最后一缕绯红霞光时,他忽然动了。
他伸展手臂,以一种极其缓慢、又极其优美的姿态,开始起舞。
那不是欢快的舞蹈,动作间充满了沉郁的力道和难以言说的哀伤。衣袂在晚风中翻飞,猎猎作响,像一只试图挣脱束缚的孤鹤,在最后的霞光里,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告别。
花序屏住呼吸,躲在廊柱的阴影里,看得痴了。
那舞蹈里蕴含的悲痛如此深重,几乎要撕裂暮色,扑面而来。她忽然明白了,他看的不是落日,他在看的,是随着落日一同沉沦的、再也回不来的过往。
那个“她”,是否曾在这样的落日里,为他起舞?
还是说,他们曾约定,在某个落日时分,一同眺望远方?
这落日下的独舞,是他唯一的祭奠,也是他深埋心底,不容任何人触碰的禁地。
霞光彻底隐去,暮色四合,天地间陷入一片灰蓝。楼上的身影也停了下来,恢复成那个沉默、威严的卫国公,缓步下楼,背影融入渐深的夜色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花序的一场幻觉。
自那以后,花序便会在每个晴朗的黄昏,下意识地寻找望云楼的方向。她不再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看他为另一个女子,在落日余晖中,跳着永恒的、孤独的祭舞。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似乎有了些许不同。月事迟了半月,近日总是恹恹无力,闻见油腻之物便隐隐作呕。
府里的老嬷嬷悄悄来看过,脸上带着隐秘的喜色,说:“夫人这脉象,十有八九是滑脉了,只是日子尚浅,还需再稳当些才能确诊。”
孩子。
她和沈言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花序的心湖泛起了复杂的涟漪。有初为人母的茫然无措,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悲凉。
这个孩子,是因何而来?是因为沈言对她这双眼睛的迷恋,还是因为……他需要一个继承人,而恰好,拥有这双眼睛的她,是合适的孕育者?
若是个女孩,会不会也生了一双,像“她”的眼睛?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她抬头,再次望向那座已然空无一人的望云楼。
暮色深沉,最后一抹天光也消失了。
这个孩子,能照亮她在这座冰冷国公府里的前路吗?还是只会让她,更深地陷入这无望的替身泥沼,连带着她的骨血,都成为他人爱情的祭品?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落日下的独舞,像一幅凄艳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比沈言任何一次的凝视,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