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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替身泪 ...

  •   沈言娶我那日,红绸铺了八十里。
      可喜烛下他温柔摩挲我眉眼:「花序,你的眼睛真像她。」
      后来我难产血崩,稳婆哭着问保大保小。
      他隔着门扉沉默良久:「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她那双眼睛。」
      我亲手用金钗刺穿眼珠,血淋淋捧给他:「沈言,现在...还像吗?」
      ---
      寒意是悄无声息,顺着青砖地面,一丝丝爬上脚心的。
      花序独自坐在新房里,龙凤喜烛燃得正旺,噼啪一声轻响,滚下大颗烛泪,那暖融的光晕便跟着轻轻一跳,将她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广袖大红嫁衣,映照得流转生辉。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混着清浅的檀木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
      门外喧闹的人声、丝竹声,不知何时早已散尽了,留下一片死寂。只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从角落传来,不紧不慢,丈量着这漫漫长夜。
      她一动未动,像一尊被精心描画、披上嫁衣的玉雕。繁重的头冠压得颈子有些发酸,上面缀满的珍珠、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坚硬的光泽。交叠在膝上的手,指甲上用凤仙花汁新染的蔻丹,红得刺目,指尖却冰凉,微微蜷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沉稳,有力,一步步,踏在廊下的石板上,也踏在她的心尖上。
      房门被推开,带进一缕微凉的夜风,烛火猛地摇曳起来。高大的身影逆着廊下昏暗的光线,将门槛内外分割成明暗两个世界。他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清冽的酒气,并不算浓重,却让花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是沈言。
      她的夫君,大靖朝权倾朝野的卫国公,也是她自情窦初开时,便悄悄藏在心底,从不敢奢望能靠近的人。
      他走到她面前,停住。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喜秤伸过来,冰凉的金属前端,轻轻挑向覆在她头顶的赤金流苏盖头。
      视线骤然开朗。
      烛光有些晃眼,花序下意识地微微眯了一下,才抬起眼,看向站在身前的男人。他穿着同样大红的吉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俊美得有些不真实。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深邃如古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过于复杂的情绪。
      那不是纯粹的喜悦,更像是一种……沉郁的悸动。
      他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婢女。房门被轻轻合上,屋内彻底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言俯下身,靠得极近,带着酒意的温热呼吸,拂过她的额发、脸颊。花序的心跳骤然失序,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嫁衣光滑的绸料。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极其温柔地,抚上她的眉骨,然后缓缓滑向眼睑。
      那指尖是温热的,可花序却觉得,被他触碰的那一小片肌肤,像是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舔过,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动作那样轻,那样专注,仿佛在鉴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目光牢牢锁住她的双眼,那眼神穿透了她,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遥远的别处。
      良久,他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又似痛苦的喟叹。
      “花序,”他的声音低沉,因微醺而带上一点沙哑,在这寂静的新房里,字字清晰,敲在她的耳膜上,“你的眼睛……”
      他顿了顿,指腹在她眼尾流连。
      “真像她。”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花序的脑海里炸开了。
      先前所有隐秘的不安,所有被她强行忽略的、关于这场突如其来圣旨赐婚的疑虑,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
      原来,卫国公沈言,并非终于看到了默默无闻、家世寻常的她。
      原来,这铺陈八十里的漫天红绸,这煊赫隆重的婚礼,这满堂宾客的恭贺,都不是为了她花序。
      只是为了这一双,像了某个人的眼睛。
      那股寒意,原来不是从青砖地而来,是从心底最深处,一丝丝,一缕缕,弥漫开来的,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方才那因他靠近而泛起的一点羞涩和暖意,碎成了齑粉,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依旧坐着,身姿甚至比刚才更加挺直,像一株被骤然冻僵的藤蔓。脸上刚刚因紧张和期待而泛起的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沈言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或许,他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遍遍,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眼睛,那眼神里的痴迷与痛楚,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
      他终于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但目光仍未曾离开她的脸,或者说,她的眼睛。
      “夜深了,安置吧。”
      他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刚才那句足以将人打入地狱的低语,不过是句再寻常不过的夫妻夜话。
      花序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此刻必然空洞无物的眸子。
      沈言伸出手,想要替她卸去那顶沉重的凤冠。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冠沿的前一瞬,花序却极轻微地偏了一下头,避开了。
      动作很小,几乎难以察觉。
      沈言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她低垂的头顶,乌黑的发丝在烛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与苍白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他蹙了蹙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收回了手,语气淡了几分:“累了?”
      花序依旧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喜烛燃烧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些刺耳。
      半晌,她终于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单音。
      “……嗯。”
      沈言没再坚持,转身走向屏风后,自行更衣。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花序才慢慢地,重新抬起眼。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那对还在不断垂泪的龙凤喜烛上。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却点不亮丝毫光彩。
      原来,这满室的红,红得这样讽刺,这样……让人心口发疼。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角。
      这里,像谁?
      像那个,让他念念不忘,让他痛彻心扉,让他不惜找一个替身,也要弥补遗憾的……人么?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呜咽着掠过屋檐,像极了谁在低低哭泣。
      这一夜,红帐之内,暖衾之下,是两个同床异梦的人。一个或许在梦中见到了思念的容颜,而另一个,在无边无际的寒冷里,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将明。
      那对龙凤喜烛,燃了整整一夜,流尽了最后一滴泪,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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