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曾经见过雪山》咖撒

2、Chapter 2

　　（1）

　　沙滩裤与人字拖。
　　二者听起来没有一样与伦敦沾边。
　　可当那人以这身打扮，出现在泰晤士河附近，安德森拥有一种，因在伦敦街头找到比自己更加异类的人而产生的由衷的亲切感。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以任何其他的身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上前，与对方交换姓名和联系方式，之后约个时间，一块儿坐下来聊一聊。
　　他们肯定能聊。
　　英国人心想。
　　并且会非常聊得来。

　　“Anderson？”
　　安德森从恍惚中回神。
　　书房里，坐在书桌对面的少年表情疑惑地看他，问：“你怎么忽然不说话，是我刚才的例句有问题吗？”
　　“呃。”
　　安德森刚睡醒般的抬手抹了把脸，令自己清醒。调整姿势，在靠背椅上坐直，挺起腰杆，但后背并未完全离开靠椅，左手手肘放在扶手之上，撑住腮帮。
　　“没有，你是对的，我只是，突然想起些其他事。”
　　他现在的姿势比方才看上去更像在思考。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坐在对面的少年身上，以一种温吐的语气，好似很随意地问，
　　“蒙斯，你最近有跟你的监护人联系上吗？”
　　蒙斯摇了摇头，变成一脸沮丧的表情。
　　“没有，他又消失了。”
　　“这里应该用「失联（lost contact)」。”正在教他语言的大人习惯了小孩说英语时，时不时出现的用词不当，尽责地纠正。
　　蒙斯耸耸肩。
　　“好吧，无所谓，总之，你找他有事情吗？”
　　“嗯，有点好奇。”
　　“好奇？好奇什么？”
　　“感觉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因此想了解他多一点。”安德森说道。
　　要了解多一点。
　　初次见面时的「惊魂三秒」，安德森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滋味。当时以为自己身份就此被戳破的他，经过短暂惊愕与应激后，立即冷静了下来，在大脑里迅速翻找起记忆，回忆对方所说的一面之缘。
　　安德森的记性很好，见过的事物过目不忘，这是他会被选作成为卧底的重要因素之一。他十分「明显」，如果他们真的曾有在某一处打过一次照面的话，安德森不可能忘记他。可他毫无印象。好在两秒钟之后，他根据「airport」一词的提示，集中思想，终于想到了在前不久，自己确实出现在过机场，有个路人，捡到了他的证件。
　　实际上，那证件也不算是他的。
　　豁然开朗的探员舒展开表示疑惑不解时皱起的眉头，露出笑脸，松开与之相握的手，口吻熟络地说道：“原来是你呀，真抱歉，方才没认出来。”并借此机会，更正大光明地打量面前的人。
　　现在看，倒是能依稀认出点来，但不能完全肯定。这种感觉很模糊，根本抓不住它。
　　“一点必要的小伪装。”对方通过安德森逗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于是指了指自己的脸，主动地解释。
　　乔装。
　　“喔，当然。”
　　安德森表示感同身受地点点头，礼貌移开视线，顺便在心里更加仔细地复盘起那次发生在机场的碰面。
　　那会儿的他，还在做他的「三面间谍」工作。
　　之所以被安排成为卧底，是因为法国有个盘踞半个多世纪，被多国情报机关列入黑色名单的国际犯罪组织，即将将总部迁至日本。该组织的作风十分神秘，成员之间互不相熟，最为至关重要的高层身份信息更是一个毫无头绪的谜题。它好似藏在地壳底下，用铲子乱挖根本挖不到。
　　安德森记得乔的原话是——“它被一个密不透风的墙体保护着。”
　　他们要搬到日本，日本区肯定正缺人手。乔抓住了这次机会，钻空子，安排他潜进这个庞大的组织里收集更多情报。他一进去，果不其然，如乔料想的那般，凭借出色的狙击能力，获得了管理者的重视。
　　然而，聪明的小组组长用他过人的智慧和猎犬般的直觉，准确推断出了刚搬家的犯罪分子们一定正缺人手，却没有想到，缺杀手杀人的这帮人更缺个间谍帮他们刺探情报——以为自己在里面，会像集邮票一样收集各种组织成员的信息的安德森，刚完成在组织里的第一个任务，转眼便被打包送到了英国同行的家门口当间谍。
　　之后的四年里，本该扛着狙击枪，在组织里经历无数个生死攸关瞬间、调查重点人物身份的探员，每天早上八点五十五，必须端着咖啡，出现在政府通信中心大楼楼下，确保在九点整的时候，自己的屁股已经坐在工位上。
　　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形容。
　　不好的是他的工作量理所当然增加了，必须时不时给组织传递一些有用情报，以提醒他们自己的价值，安德森不得不深表歉意的给同行使了几次绊子。但好事情是，拿三份薪水，并在被派去做间谍前，破格提前拥有了代号，从一个小小基层升为代号成员，算是真正入职，成为了里面的正式员工。
　　他的代号是一款德国利口酒的名字，安德森不爱喝，还是更爱伏特加，但很可惜「伏特加」这个代号已经有人在用。
　　前不久，他在那里暴露自己组织成员的身份。
　　出现在波尔多的梅里尼亚克机场的那次，是他彻底暴露前的最后一次外勤。身后跟了两条尾巴，安德森戴耳机假装听歌，暗中观察逃跑路线，因此没及时躲开一辆失控的推车，卧底时使用的工作证也就在这时掉了出来……
　　安德森尽量回忆起当时发生过的每一句对话跟动作细节。
　　他捡起来了。
　　然后呢？
　　他向他要回证件。
　　还有吗？
　　疑惑，兴奋，紧张，激动。不加掩饰的肢体语言，说对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秘密情报机关的强烈好奇——
　　A skilled actor.（演技派）
　　他心想。
　　并在心里为这人贴好了第二个标签。

　　（2）

　　身份的暴露，帮助他重回组织，开展他的本职工作，却随时可能出现在英国那边的通缉名单里。
　　这种情况从一开始就已考虑过，也做好了准备。乔说让他放心，他会去找上级，让上级去跟那边沟通，安德森连忙制止。
　　“千万别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
　　同行可不意味是朋友。更何况他还暗中破坏过他们任务，就不信他们到现在都没察觉到这点。
　　乔在电话里沉默很久。
　　就在安德森开口要提醒，他现在打的是国际长途，就算一个月只打一次也还是挺贵的时候，身为上司兼好友的对方突然问道：
　　“你还好吗？”
　　“Of course, yes.”
　　安德森很快给予肯定的答复，顺便想起最近还发生了一件事没告诉对方。
　　“不过，顺便一提，”他说，“I got a partner.”

　　他们的第一次合作，是要从一个正被国际刑警监视的组织情报员手里拿到最新情报。
　　距离第一次见面相隔五天，安德森从伦敦飞往东京，再从东京机场转机到熊本县。
　　时隔四年再来日本，还没好好感受日本的空气，一出机场，便被带到了接头地点碰面。
　　对方比上一次看起来似乎更高。安德森的目光下意识扫向他的脚踝。
　　跟上次的打扮又不同，仿佛又换了个人。
　　组织的任务内容以邮件形式通知执行的成员，安德森把自己的邮件内容反复阅读三遍，没从中找出半点关于那个情报员，除了其代号以外的隐藏信息。于是在见面时，他俩核对完彼此掌握的资料，发现这一共同面临的问题，相看两无言。
　　“好吧，”
　　对方先打破沉默，语气无所谓，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就见机行事，那人先找到谁，或者谁先找到那人，另个人就负责拖住后面的尾巴。”
　　安德森表示赞同。
　　“没问题。”
　　三言两语聊完了整个行动计划，虽然没什么实际安排，但意思传达到位、达成共识，失去话题后，两人沉默。
　　已经是晚上，店铺的屋檐和街两侧的树上点亮了彩灯。他们尽量保持与周围其他有说有笑的路人一致的步调和节奏，不紧不慢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市上，不显突兀。
　　这个国家仍有记忆中的潮湿。
　　入眼所及的灯光晕染在看不见的雾气中，产生圆形的光斑，如同水里的涟漪，从发散，到消失。
　　“你刚下飞机，时差还好吗？”
　　安德森一愣，没想到对方会先找到话题打破沉默。接住这个传达友好信号的问题，放松地回答道：“还好，我休息一路，下飞机后有人接我过来，基本上并不需要我额外再做什么。”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他说，“忘记提前联系你，还是琴酒今早跟我说你有人接，在这里碰头。”
　　“事实上，我也把这事忘了。如果不是登机前，琴酒发邮件，让我落地后，直接去停车场找车，我都没考虑自己下飞机后该怎么办。”
　　“幸好还有人帮忙记着这事。”
　　“是呀，多亏了他。”特工嘴上这么说，心里并无多少感激。
　　“不过你之前一直在英国，欧洲那边，对吧？怎么会跟琴酒认识？”
　　“他曾经提拔过我，我们有交情，后来因某些原因，没再见过面……我之前来过一次日本。”安德森主动透露道。
　　对方感到惊讶。
　　“你来过日本？”
　　“是的，在东京停留过几天。”
　　“去看过富士山吗？”
　　“远远看过一眼。”安德森说。
　　他听了，认可地点头。
　　“远远看眼就够了，不要走近，据说它的火山口最近又有异样。那你会说几句日语吗？等下可能要用到，不会也没关系，我现在教你几句。”
　　“私は話せる。(我会。)”
　　“天呐！”
　　这人发出小小的惊呼，引来旁边一名经过的女高中生好奇的侧目。
　　安德森笑笑。
　　“很不可思议？”
　　“不，很标准。”他很用力地点头，给予肯定道，“非常标准。”
　　“谢谢，我的日语老师听了会很欣慰，毕竟我学它的时候，发音问题让他很头疼……”
　　大学辅修的一门外语派上用场，他们聊了起来。
　　安德森第一次和组织的人有这样轻松，甚至称得上愉快的聊天体验。在组织里，大多时候大家都少言少语，心照不宣地对彼此警惕和提防。当他故意要在外面直呼他代号时，果不其然将打断。
　　“叫我藤泽就好。藤泽野，我的名字。”
　　安德森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确实，在外面还是换个称呼比较方便。我叫安德森·布朗，你可以叫我安德森。藤泽君，你住在这？”
　　“不，我住东京。”
　　他的净身高应该不足六英尺，真名也不是藤泽野。
　　一个日本人。
　　？
　　虽然根据口音判断对方的国籍是一个非常外行的行为，但安德森写下这个名词时，还是忍不住在旁边附上问号。
　　他合上笔盖，盯着这个单词，陷入思考。

　　（3）

　　那个情报员认识他的搭档。
　　安德森刚和对方交换完眼神，在一边为客人送酒，一边观察谁会是他们需要接头的人的时候，搭档那边，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往他身上泼了杯红酒，然后他俩便一前一后的离开了会场。
　　安德森面带微笑地拦下一对也要跟过去的男女，不理会他们说“no”，硬往他们手里塞了两盘甜到掉牙、很多客人都不吃的马卡龙。
　　他很重要。
　　第一次任务还算顺利地结束，安德森有预感，他的这个搭档在组织里的地位并不一般。从那个资历深厚的情报员接近他时，没有犹豫的举止上可以看出，她认识甚至了解他——这人并非他所表现的那样，一个看似游走在边缘的可有可无的人物。
　　会是什么级别？

　　“好奇什么？”
　　“感觉他是个很有趣的人，所以，想多了解他一点。”
　　听到这个回答的蒙斯愣了愣，接着沉默两秒，随后点头附和，“我也想。”诚实地表达出对自己的监护人，有着跟他一样的求知欲。
　　他们也不熟。
　　安德森记下这点，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目前所记下的所有内容。
　　距离跟乔约定的联络时间还有二十三天及五个小时。自从搭档把蒙斯放他身边后，他减少了与同伴的联络次数，从每月一次的短暂通话，变成两个月一通，邮件也再没发过。因为蒙斯偶尔会用他的电脑做英语阅读题，而这个孩子的电脑技术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