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猪记》小木猪蹄子

8、理想主义的火种

　　眼前的景象像信号不良的老电视，毗啦一声扭曲变形。上一秒还坐在铺着猩红绒布的汇报厅里，台上局长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可持续发展”、“长效机制的金色泡泡，在吊灯下折射出虚幻的彩虹。旁边的教授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PPT上“养丹模式成效显著”的大字，慢悠悠点评:"嗯，养丹做的...不错呢。”台下六家乡镇社工站的动物代表们努力挺直腰板，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些飘在空中的泡泡晚一点破灭。
　　下一秒，小木的猪蹄踩在了冰冷的瓦砾上。
　　不是燕岭镇泥泞的小路，而是养丹机构门口那片熟悉的空地。空地上散落着被砸碎的工牌、撕裂的锦旗，“优秀合作伙伴”的金字被踩进了泥里、还有几根孤零零的甘蔗渣。六块崭新的牌子，上面还带着没撕干净的塑料膜，被随意丢弃在垃圾桶旁--“雀鳄街道社工站”、“使途镇社工站”、 “燕岭镇社工站”.....名字依旧，只是前面都盖着鲜红的、巨大的、墨迹淋漓的印章:“优化”。
　　就是前几天PPT上那些光鲜亮丽的站点，今天被集体打包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局长那句“可持续发展”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此却像最刺耳的丧钟。小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仿佛刚生吞了整场汇报会的虚假繁荣。
　　前几天意气风发的李主任，此刻鳄鱼尾巴查拉着，鳞片失去了光泽。他叼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别折腾了，都结束了。上面明确说了，不会再购买这种服务。‘优化’，呵，说得真好听。”他吐出一个烟圈，形状像个破碎的钱袋。“工资.. 发不出了。”
　　散伙饭选在街角那家火锅店。翻滚的红油像被戳破的脓包，咕嘟着悲伤的热闹。小嘎的甘蔗断肢被插在啤酒瓶里，源小姐的梅花鹿角低垂，几乎要浸到汤里。大家沉默地涮着肉片，仿佛在咀嚼自己即将被“优化”掉的职业生涯。
　　“吃啊，”小嘎用干枯的蔗叶敲了敲锅沿，努力挤出一点脆甜的声音，小木看着锅里沉沉浮浮的肉片，粉色的猪耳朵耷拉着。她想起暴雨夜背上的老人重量，想起使途镇地底奔涌的甘蔗汁数据流，想起少年社那份被无情划掉的名字…愤怒、委屈、巨大的不公感，还有对眼前这群即将离散的“神奇动物”伙伴们的不舍，像滚烫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翻腾。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大颗大颗滚落，砸进她面前的芝麻酱蘸碟里，溅起小小的、浑浊的油花。她起初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耸动，随即压抑的呜咽再也关不住，变成嚎啕大哭，哭得整个粉色的身体都在颤抖，哭得连沸腾的火锅都安静了几分。
　　“他们…他们明明做得那么好！小嘎…你的根都扎到地心了！源姐…你的角尖都磨平了！为什么总是那些…那些屎壳郎推粪球一样的机构…还能存在下来？”她语无伦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混合着猪鬃，狼狈不堪。
　　源小姐温柔地用鹿角轻轻蹭着小木颤抖的脊背，角杈上挂着的U盘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像风铃又像碎裂水晶的声音。小嘎的甘蔗身微微弯曲，像一个无言的拥抱，蔗皮上的裂痕仿佛也在无声叹息。
　　“喂，粉红小猪，”小嘎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别让这顿火锅把你的心也煮成麻木的肉片。听着，你的眼泪，你的愤怒，你那该死的、 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那不是你的弱点，是你身上唯一还没被污染的矿藏。”
　　小木抬起泪眼朦胧的猪脸。
　　“这世界是烂，烂透了根子，我知道。你看到的黑，一点没错。”小嘎的蔗皮在昏暗灯光下仿佛流动着微弱的光泽，“但记住，人性不是非黑即白的大理石，是块掺杂着金子也混着狗屎的泥巴地。愤怒可以，但别让愤怒把你变成另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那才是真的输了。”
　　她顿了顿，蔗皮上的纹路似乎更深了些，像刻下的箴言:
　　“站稳了。像我的根，就算被切了干百次，只要沾着点地气，就知道该往哪儿扎。只有你自己站住了，你那点傻乎乎的理想才不是空中楼阁，才有地方使劲儿。去学，使劲儿学！学那些能把黑账本捅破的本事，学那些能让聋子听见真话的技巧，学那些能在粪坑里开出花来的能耐！ 一个更有能耐的你，才有机会在未来把这操蛋的游戏规则，撬开哪怕一丝缝！”
　　火锅的热气氤氲中，小嘎的话语像一剂苦涩却强心的汁液，缓缓注入小木冰冷的心田。那些翻腾的愤怒、无力和悲伤并未消失，但它们被一种更沉重、更坚韧的东西包裹住了——一种看清黑暗却拒绝被吞噬的清醒，一种带着伤痕也要继续生长的决心。
　　小嘎的话像一颗带着甘蔗清甜味的子弹，穿透了小木的绝望。她知道，就像小嘎的根须即使被斩断也能在地下寻找新的水源，她的路，也绝不会在这里终止。小木那双眼睛，在泪水的冲刷后，反而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星星。
　　就在这时--
　　眼前的火锅、烟雾、同伴们悲伤或麻木的脸，连同小嘎最后坚毅的“眼神”，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去！
　　呲啦！
　　小木一个激灵，发现自己还坐在养丹机构那熟悉的、弥漫着廉价咖啡和油墨味的会议室里。脸上湿漉漉的，是真实的泪水。眼前是李主任那张放大的、带着鳄鱼鳞片反光的脸，他正不耐烦地用尾巴尖敲着桌子。
　　“小木！你真是个猪啊！督导总结会开一半也能睡流哈喇子？”李主任没好气地吼道，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小木的猪鼻子上， “发什么呆？燕岭镇那边的烂摊子还没收尾呢！赶紧滚过去！”
　　小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还是毛茸茸的猪脑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绝望的瓦砾、散伙的火锅、小嘎最后的箴言.... 清晰得如同烙印。
　　是梦？是穿越？还是....预警？
　　她猛地站起来，猪蹄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泪痕未干，但眼底深处那点几乎被绝望浇灭的火星，被小嘎的话重新吹亮，噼啪作响。
　　“知道了，主任。”小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某种新生的坚定，“我这就去燕岭。”
　　一切还没发生。或者说，还有转机？
　　她抓起桌上那份还带着余温的、关于燕岭镇的评估报告，冲出了会议室的门。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似乎比刚才亮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