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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周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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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曦色时,最早睁开眼睛的是凌启竹。
她在洛易城楼上守了一夜,对面领阵的女子凌厉张扬,她虽和赵兰尘见面很少,却已敏锐意识到,此人绝非善类。
她身后有云阶平,也有隐后山部分长老。
隐后山虽是凌家先祖所创,然而避世许久,这次没有全部出马,凌启竹揉揉眼,突然感到有人的手落到自己肩膀。
“宿长老,您也来了?您……”凌启竹回过头,没说完就被宿沢怒气冲冲地扯了过去,还未反应过来,宿沢无奈又痛心的话就落在耳畔:“启竹,你有大好的前程,为何要在这些事上一错再错、荒废人生!”
凌启竹愣了半天,慢慢掰开宿沢的手。
“是荒废人生吗?宿长老,”她的笑颜极其漂亮,“可是我要帮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呢。”
宿沢皱眉:“你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城楼对面就有了异动,针对的却不是这边,江弄疏披着铠甲,飞入人群,一把抓住了赵兰尘。
凌启竹没看明白:“怎么个事?”
军阵里,赵兰尘和她一样迷茫,好笑:“你说什么,你让我收兵回去?江弄疏,你昨夜回羽渊看到什么了?你傻了?”
江弄疏沉下音调:“我本来就不赞成开战,收兵,我把纤尘给你。”
赵兰尘像不认识似的新奇看着她。
江弄疏闭了闭眼,想起穆安羽曾经对她说的话——如果有朝一日,争斗危及到了无辜百姓,还望看在纤尘曾救过自己命的份上,告知她一声。
这么做……也算偿恩了吧。
一直到赵兰尘和江弄疏领兵离开洛易,凌启竹还是懵的。
这两人来得汹涌、去得匆匆,简直从头到脚写着“莫名其妙”。
其他人的懵逼程度不比凌启竹少,羽渊两百年前就已经臣服,苏逾砚对这一战原本是带着怒的,森严的阵法早已埋好,就等赵江两人自陷囹圄。
同时苏逾砚也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在江弄疏还未彻底消失时,踏上城墙追了上去。
凌启竹抿了下唇,跟着飞出去。
身后宿沢恼火地:“启竹——”
凌启竹没管,跟苏逾砚一起追上江弄疏,面对东玄主,江弄疏躬了下身:“在下约束手下不才,搅扰了,这便回去,再不冒犯。”
苏逾砚冷声道:“阿羽和你们做什么交易了?”
凌启竹心头一颤,恍然大悟,江弄疏却摇头,答非所问笑道:“东玄主放心,不会有人伤害她,陆瑞凝纯粹是自己钻进死胡同出不来,这样的人还是很少的。”
苏逾砚:“阿羽现在何处?”
江弄疏想了想:“也许她会回一趟南山殿?”
她说的是真心话,苏逾砚对穆安羽来说很重要,说不定在离开前,穆安羽真的会最后回一次南山殿。
和苏逾砚一起飞速赶去翎阳的路上,凌启竹叫了一声前辈。
苏逾砚:“怎么了?”
“您会不会觉得我也太冒犯了?”凌启竹低低地问,“我掺和这些事,好像……确实不是我该做的。”
苏逾砚看着她,片刻,说:“那你觉着,我这个位置的人,是不是更该听不见、看不见这些?世人的口诛笔伐永远不会停止,选择无外乎两种,听他们的,堵塞自己内心,和不听他们的,心中畅快,本就是难以两全,既然如此,不如遵行本心。”
凌启竹愣了愣,忽然畅明,宿沢长老带来的郁结彻底消散。“我记住了!”
她们赶回翎阳,南山殿并没有穆安羽的身影。
凌启竹感觉不对,看着苏逾砚愈发凝重的侧脸,试探道:“前辈,我回三清阁找约叶问一问?”
苏逾砚一边往殿中走一边匆忙点头。然而凌启竹刚离开,她就发现了异常。
大殿中的主羽消失了。
——苏逾砚瞳孔一缩,立刻追出南山殿,毫不犹豫地往碎风林边界赶去,天边划过她化作的赤光,比阵法还要快上百倍:“阿羽!”
三清阁。
凌启竹兜了一圈,找到沉睡不醒的萧约叶,吃惊:“怎么回事?”
眼前的萧约叶眉心紧蹙,睡颜并不安稳,像是和谁在争斗,执意要醒过来,她应是被人妥帖安置好在房,外衫整齐地叠放在旁边,一条毯子细心盖到下颌,凌启竹试了试她额头温度,确认她并不是生病,六神无主间,忽然收到洛千远传来的讯息。
“启竹。”
洛千远的声音很迟疑。“碎风林的阵法被加强了,现在没人能过得去。”
“什么意思?”凌启竹捏住传音珠,“你是说,羽渊现在成一片孤岛了?”
她的声音扎入萧约叶耳中,原本那盏加了料的梨花清茶,少说也能让她睡到正午,此刻她像硬把神魂豁断,挣扎一夜,猝然撑开眼。
凌启竹目瞪口呆看着萧约叶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地,踉跄一下,容色苍白,一句话不说,抓了剑,差点没一头撞墙上,愣了半天,才跟了出去。
碎风林前,洛千远眉尖正紧紧敛着,心脏疯狂跳动,鼓嚣着不安与惊惶,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她在看见萧约叶踉跄而来时的诧异大,萧约叶甚至一句话都没对她说,直接拎着剑往碎风林中闯,可是已经受过游夜灌注的碎风林不容许任何人进入,阴浓的屏障无形,戾气与魔气却缠绕如刀,硬生生把人的脚步摁在咫尺之外。
萧约叶被迫拄着剑冷汗涔涔地弯下腰,声音像是在喉咙中滚过一圈,艰滞如锈:“是……暗域游夜……”
暗域游夜封锁了整片碎风林,从上到下,所有东玄和羽渊的边界线。
凌启竹说得不错,羽渊如今被变成了一片孤岛。
洛千远瞠目结舌,她身后站着刚刚赶来,同样脸色苍白的苏逾砚,离阴黑碎风林最近的地方是垂着头几乎跪了的萧约叶,她像是怔了,又像是木了,撑在那里,寂如傀儡,背后黑发一片凌乱,话音遏在唇舌间,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半晌,苏逾砚动了动唇,低声思索:“暗域游夜的破法……”
洛千远回过神,俯身扶住萧约叶,萧约叶掐住她的手勉强借力抬起脸,眼神却依旧恍惚如在梦中,梦呓一般低喃道:“她给我下了药。”
洛千远凝住:“什么?”
所有人在听到这一句几近破碎的话音后都怔怔地停了下来,意识到一个不可逆的事实。
能做到这个地步,穆安羽,根本就是下定决心了。
能完全操纵暗域游夜的只有她,她用收集了的全部暗域游夜,封锁了东玄去往羽渊的通道,在彻底遏制江弄疏和赵兰尘再作乱的同时,她本人……也完全消失了。
永远不会有机会打开碎风林了。
*
战后第十五天。
风清日朗,万物阳春。
其间洛易城的百姓又气势汹汹地找过来过,然而这次无论如何,他们是寻不到穆安羽了,因为和澄将明有关,误打误撞,反倒遇上了洛千远。
然而在洛千远面前,大家眨巴眨巴眼睛,缄默了。
澄将明在洛易经常提到洛千远,来闹事的人知道,洛千远对澄将明分外重要。
能对穆安羽闹,是因为她身份特殊,大家多少带着理直气壮。
人活于世,泰多时候,求的并不是问心无愧,而是一个心安理得,穆安羽身份使然,不上不下横亘于中间,似乎不管对她做什么,都能理所当然,可是,洛千远就不一样了。
“我的师妹,”洛千远眉眼冷清,“我自会自己处置,多谢诸位有意。”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离开。
澄将明再怎么有理有据,那些危害东玄的事她也真切做过,陆瑞凝已死,追不了罪责,这桩案子,最终落到洛千远手中的,是澄将明和陆为英二个人的刑罚。
三月末,二人的最终处置结果出来,封印澄将明灵脉,罚入三清阁至宝“须弥碑”,意识将经历五百次因果轮回,每次轮回都会重现其犯错的瞬间,做出正确抉择方可进入下一世,直到重新解脱。
放逐陆为英至轩辕海附近,曾经她觊觎海篱法器,如今就让她看守海篱,法器之灵会不断质问其道心,直至被所有认可方能离开,同时罪徒需在附近城镇行善积德,期间无法使用任何法术。
春日的雨极多。
碎雨千丝织翠网,乱珠跳作无字禅。
洛千远处理好一切,一眼都不曾再看澄将明被押入须弥碑中的身影。
只是仍然下意识犹豫一下,不受控制地想起曾经和澄将明一起的日子,往常她心乱如麻的时候,总是去找萧约叶。
可是这次……
朦胧烟雨中,一叶小舟毫无目的地泊于其中,嘉岁江旁,洛千远执一把素色伞,踌躇片刻,还是拉住船绳掀开篷帘。
“约叶,”她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回三清阁?”
船上的少女并没有睁开眼。
她容色依旧煦丽明艳,然而再不似往常流光溢彩,更如烛泪初凝、胭脂衔碎,珊瑚被海石掩埋,陷入深海的无边黑暗。
听闻洛千远的话,她甚至眼皮都没抬,很久后,才轻道:“太吵。”
洛千远不明白,跨入船篷,道:“太吵?”
她想了半天,还是将护初令牌轻轻塞回萧约叶手中。“我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她踌躇斟酌,“约叶……你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你交给我的案子,我已经全部了结了,或许你,该回去看一眼。”
她低头看着萧约叶,紧张得心都快自作主张从胸腔里蹿出来了,一直到看到萧约叶手指慢慢缩紧,握住了那块护初的令牌,才险险松下一点。
然而萧约叶却并没有握紧,捏着令牌片刻,无力松开。
洛千远紧张:“约叶?”
“做护初是我最初的心愿,无论如何,”不知过了窒息的多久,她听到萧约叶低声说,“我不会为谁改变。但是,三清阁……我暂时回不去了。”
那里太吵了。
整个翎阳都太吵了。
并非世人喧嚣,而是曾经有过穆安羽,所以三清阁、墨霖阁、洗星街,乃至一切,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安静。
近一个月,每天她都在混沌与恍惚中度过,不是没有尝试过麻痹自己、硬生生催眠,然而一旦清醒,痛意凿穿心脏,她总想起那日纷纷扬扬的雪花。
霎时心中风潇雨晦,眼前晨昏难辨,片片碎裂,越裂越伤。
在能将人溺死的窒息中,萧约叶终于意识到,她不该留在翎阳了。
洛千远怔怔地动了动唇,却没有理由阻止。
不止是她,翎阳上下,谁都没有理由阻止。
一直反对凌启竹过多管理世事的宿沢长老,对萧约叶即将出远门游历的事情意外地非常支持,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大灾褪去,羽渊不再和外界有任何联系,缥缈得一丝音讯都无,东玄的祸乱少了大半,作为原本管理这些事的护初,若是还待在三清阁里,和未来阁主就有冲撞的尴尬。
萧约叶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是最明智的抉择之一。
不管她的本意是去东玄各地止灾,还是寻找一个人——都没有关系。
只要她不在三清阁驻留太久就好。她去了民间,若是逢上横生的灾乱,还能就手收妖解难,阁主和少阁主就更不用过多麻烦了。
柳絮满城飞的时节,凌启竹正式继任了少阁主的位置。
经历一年的夜修历练,凌启竹大道通途,未来敞亮,确实应了宿沢的话,“有大好的前途和未来”,典礼的过程十分繁复,等结束后的凌启竹盘着发簪着冠,匆匆回去,萧约叶已然走了。
她给凌启竹留下一张字条。“启竹,且记你就是你自己,待到需要我,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定有后期。”
“竹儿,很久之前我就问过约叶,”云阶平将手放在凌启竹肩上,复杂地安慰她,“是否做好了面临护初可能遇见一切事物的准备,如今,或是天意。”
凌启竹握住字条,想起曾经和萧约叶诉说过的,困住自己儿时、和父亲相处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心事,在看到她的那句一直记得的“你就是你自己”,眼眶微热。
她明白,萧约叶不是等不及她典礼结束,而是只有这样离开,护初和少阁主之间,才最过于平衡,她总是这样,哪怕心里压了再多事,对身边人永远都明醒温善。
听到母亲的话,她竭力点点头,看着外面绵延青山的鲜活长青。
可是,这浩浩凡尘,萧约叶找不到心里那个人,以后漫长的岁月,一个人游荡于世间,孤如离魂,她怎么度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