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陆[第一部]》苏幕遮

15、第三章 属于十七岁的 I

　　岚山.玛尔斯.德.门罗，翡冷翠帝国里历史上第二位名为岚山的统治者带着不甚愉快的心情坐在宝座上，王座并非他所爱，硬质的黄金宝座华美更是不适合长坐。分列朝堂两侧的文武大臣们注视君主的眼神越发谦恭了，他们知道再过不到二十天的时间，眼前这个似乎青涩未消的少年就可以因为十八岁的到来而成为伟大帝国的实质统治者。用几家欢喜几家愁来形容诸位臣公目前的心态真是合适不过，海军大臣伍尔利.谢菲尔德海军上将为首的大多数武官是坚定的皇帝派，奉守谁在王座之上他就效忠于谁的信条——况且青天.亚历山大.门罗把权力之手深深捏住军队的命脉令专业的军事家们经常处于惴惴不安的境地。所以一旦摄政王放弃了实权，他所带来的宪政压力也将有所缓解。两鬓挂霜但是年龄并未超过四十岁的海军大臣一直对摄政王掌权有些耿耿于怀——如今王座终于要和权力归于一人了，教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伍尔利.谢菲尔德海军上将的容貌相当武断：浓粗的眉毛横梗在那双炯炯有神的绿眸上面，把狭长的脸粗暴得分成上下两部分，紧抿而严肃的嘴唇好象随时都准备发出决定一支舰队命运的言词，如果他偶尔做出那种勉强的笑容，那釉质洁白的咀嚼工具容易让人联想起一种庞大的猫科动物——为此，摄政亲王曾经无数次得告诫自己的弟弟，千万不要因为海军大臣由衷但是看起来邪恶的微笑对此人有不良的判断。

　　虽然他的混号是“山猫”。

　　心情不甚好的是部分文官，其中那位面有愁容的是财政大臣，照理说在费冷翠帝国这么一个富庶的国家里身居财政要职只要放松心态，兢兢业业就可以安顺的继续下去，但是他很担心一但财政的终极权力从脑子非常清楚的摄政王手上传到感性大于理性的皇帝陛下手里，恐怕所谓的“修道馆危机”就会愈演愈烈。

　　“修道馆危机”跟十字大陆的信仰休戚相关，从历史和宗教的习惯上来说，东、西、南、北四大陆的人民都是虔诚的教徒，他们的精神家园中心位于中心大陆的教皇国内。天晶族的一双男女就是神在人间的使者——教皇葛瑞斯和祭祀王西瑞尔，是神的意志的代表。教皇权且不谈，祭祀王西瑞尔比年轻的皇帝小半岁的少年，是水晶一般的美少年——岚山很喜欢祭祀王西瑞尔，但是青天显然对这个漂亮孩子不感兴趣——财政大臣认为，这位摄政亲王跟自己看法一样：所谓祭祀王不过就是一个象征的玩偶而已。

　　随着越来越多的所谓修道人进入西大陆开设修道馆，青天.亚历山大.门罗已经显出十分的不耐烦了——开设修道馆一般是由主教宫批准，到帝国财务部领去启动费用和每个月的例行费用，个案虽然开销不大，数量一上去就保不准给帝国财政造成不小的困扰。为此财政大臣跑到摄政亲王面前来诉苦，希望代理君主能够跟教庭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这个还需要讨论么？”摄政亲王沉着脸，语气确是安抚的：“把这笔费用放入内务部开销，每个案例必须由我来批准，这样你就不会难做了，对么？”听到这个答复，财政大臣舒了口气，让有圣骑士名衔的青天来主持这涉及敏感宗教问题的麻烦，果然给自己卸了很大的担子。
　　“那么日后您想控制到多少呢？”出于好奇他多了句嘴。“难道你觉得这些小庙还不够多么？”回答已经说明了一切，帝国关上了这道财门，钥匙被青天抛进了无边的海洋。敢于公开跟教皇国叫板的，大概也只有这位大人了。财政大臣猛地警觉自己的走神，迅速把目光投向了宝座上的皇帝：“这个孩子能行么？”他问自己。

　　岚山二世努力专心地听着内务大臣絮絮叨叨得汇报今年交给教廷的贡品情况，一面在脑子里回放昨天晚上滞留在地下室时，王兄青天.亚历山大.门罗报给他的账目：“中心大陆越要越多了，岚山。”跟内务大臣不同，这位帝国第一贵族说起工作来根本没有什么谦和之词，在谈论教庭的那些高贵人物的时候甚至不加一点敬称——富庶强大的西大陆根本没有必要处处把宗教国抬得那么高：“如果这么下去，恐怕那些靠散播迷信吃饭的家伙会越来越贪婪也说不定。”

　　轱蓝色的眸子闪闪发光，在他眼里世界上所有的国家、组织都要排在翡冷翠帝国之后，而世界上所有的利益也无法打动他为自己最重要亲人所打算的决心。

　　仅仅二十多个平房的地下室不如这琉璃穹顶的大殿辉煌壮丽，连小窗里透进来的光线也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粗陋的地室内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整洁，与此简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里面所批阅的文件往往可以影响整个西大陆乃至外面更广阔的世界——甚至包括中心大陆。

　　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已经非比第一代君王们一相情愿的规划所可以左右，人类种族和其他各种生物的相互容忍与合作消除了刻意划分的壁垒。几千年来人们已经逐渐开始厌恶被高高在上的所谓“圣约”所左右，他们知道除了超越人力所能及的“天桥”之外，要走向另外的大陆完全可以通过合宜的工具——比如，船。当这些被称为船的承载物变得越来越能提供持续长久的旅行方式后，从这个大陆到那个大陆，甚至穿越世界的边缘来到陌生的国度都成为了可能。

　　先前满足于探险的人们逐渐发现海里的那些类人生物，被称为人鱼的，不再是恐怖的海洋截杀者和船只的终结者。菲洛蒙船长这个传奇人物跟人鱼的联姻给他带来的巨大的财富——无价的硕大珍珠和隐藏在人鱼居所花园内色彩狂野而缤纷的珊瑚。虽然没有后代产生，但是第一个冒险者的成功吸引了更多的妄为者，尤其是好利的西大陆人。跟人鱼的定期交易在大海深处的孤岛上进行，时间长了便有了为数不少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甚至，有那么两个人成为了鲸骑士，鲸是人鱼的坐骑，正如马、驴、骆驼之于人类一样。

　　一旦人类可以自由在海洋驰骋，信息便也四处散发开，如同瘟疫一样迅速。或好或坏的各种好消息、谣言、诅咒、谎言被风与海浪推向中心大陆外的所有角落。之后，驯养洁白而庞大的信天翁和小巧灰黑色赤冠信鸟作为信使的巨大飞跃更是缩短了这个世界的距离。也许今天某位特使跟本地贵妇人偷情的消息，明天就可以附着在羽翼上令他在另一个大陆的妻子愤恨不已。

　　青天.亚历山大.门罗深谙此道，为此翡冷翠庞大的帝国海军、繁华的海港贸易以及以培育驯养传信飞鸟的专门机构都成了他窥探世界的眼睛。知道的越多，这位在中心大陆受了系统教育的翡冷翠帝国摄政王越怀疑这个体系是否缺少了一部分，他曾试图去询问教皇，然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并非教皇没有权威，而是这届名为葛瑞斯的女子出众的容貌和她与之相称的令人难以亲近的骄傲令她的圣骑士之一，西大陆的青天感到困惑。要了解如此精致华丽高高在上的美人有多少见识不可谓不是巨大的冒险，青天没有勇猛如此，必要的时候他是个谨慎的男人。

　　细碎而欢快的脚步从楼梯上传来。

　　宽大的红色羽绒斗篷下面是明黄色的朝衣，岚山二世一下朝就直接跑向这昏暗的地下房间。无聊的晨会所带来的困顿，因为地下空气的冷冽而烟消云散，十七岁的君王遣散了紧跟的随从，只把一个小厮留在门外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况且随从们也乐得不出现在摄政亲王面前，虽然青天不过就是不太有笑容而已。

　　“西瑞尔决定跟我们一起去。”独自火盆里宁静燃烧的炭条把房间烘得暖融融的，闻听此言的青天也不过就略略得皱了下眉头，并没有说什么。这个鼓励本来就自信满满的少年继续说下去：“哥哥啊，这次真的是坐船去么？”粉白小巧的脸凑到青天低垂的长发边，带着快乐的笑意，其实后者早就无数次确认了这个问题。

　　“嗯。是的。”没有抬头，年长的门罗提着笔仔细阅读枢密院上交的议案。他并不是故意冷淡自己的亲弟弟，手头上的文件必须要在明早出发前全部确认下来，这一走就是将近三十天的时间，这些等待批示的文件必须为君主离开时的翡冷翠帝国准备好。

　　“这些东西就让他去吧，”年轻的皇帝把下巴抵在兄长坚实的肩膀上，右手抚摸着青天毛皮围领上的水獭毛：“哥哥跟我多说些大海的事情，还有独角兽狂欢，还有……”

　　“很快就写完了，你先去换件衣服，这里太冷了。”笔并没有停下来，语气却是万分宠溺——长兄如父，被做到了淋漓尽致。

　　噘了嘴，别人面前姿态庄严的岚山此时却象一个孩子，他全身附在兄长身上，把脸埋在了青天浓长黑发里，故作委屈得说：“不去。”自从这次回到阿多尼斯后，青天齐肩的长发疯狂得滋长起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已经形成了翻滚着黑色波浪的窄河，迈入二十一岁年华的他已经是这个都市里被谈论最多的负心男人。

　　不管对女人如何薄情，他仍旧是岚山最亲密的人，也是唯一的亲人。

　　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任性的孩子在仪式上因为感冒而打喷嚏吧。青天把满脸官司的皇帝拉到怀里，脱下身上的水貂皮短褛为少年围上，伸腿把火盆挪得更近一些。也许过不了两三年，岚山就可以跟自己差不多高了吧，他想。

　　随后，他拍着文件对岚山说：“等这次你回来，就要学习看这些文件了。毕竟，我不能为你做一辈子啊，对么？”亲亲弟弟的额头，把短褛的扣子全部系上。

　　“为什么不能一辈子呢？”岚山只是问问，并没有放在心上。听的人一愣，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总觉得这一天还早，还早还早，就已经近在眼前了。如果此次被留在那里，这个问题就必须要尽快面对。

　　“因为……”青天把等待答案的少年往怀里揽了揽，没有再说下去。被温暖的怀抱和炉火弄得舒服极了的少年，眯起眼睛，放肆的跨坐在青天的膝盖上，两只手绕着对方的脖子，把金色的头颅靠在兄长身上。

　　“我没有办法写字了……岚山。”

　　“那就不要写了……”

　　“去看看行装都准备好了么？”“嗯……嗯……”刚才还模仿小猫发出呼噜呼噜声音的岚山不知道是因为太兴奋了还是昨天晚上被帝师逼着完成功课太累，此时已经真正睡着了。

　　这个样子怎么行，青天.亚历山大.门罗只好放下笔，搂着最重要的亲人发起呆来。“小东西。”声音不高，近乎耳语。也许就这样可以睡到天黑吧，昼夜颠倒的小鬼。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身体会垮掉的啊，岚山。

　　地下室用来通风的窄窗很高，每隔五分钟就能看见卫兵锃亮的皮靴以匀速走过。这道不起眼的岗位，因为摄政亲王的存在而非常重要，皇宫卫队的每个成员都以能够在此巡逻为荣，帝国实质统治者和身为君主的弟弟在里面演绎的无限温情在卫士之间传为美谈，那狭窄的窗口，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泄露君王之家骨肉情深的眼睛。这是卫士们共守的秘密，而且也不准备与他人分享。

　　此时在外面巡逻的是个优秀的翡冷翠青年，一片微凉落在他的脸上。下雪了，卫兵的心里涌起一丝喜悦，雪是冬天的象征，四季分明的阿多尼斯迎来了又一个白色的冬天。

　　克里斯托军港的夜色被熊熊的火炬映照得犹如白昼，皇家海军的水手排列整齐得接受长官们的检查。三艘桨帆并用舰，和两艘战列舰簇拥着主码头上七桅巨舰“尊荣”号，那些折叠着的崭新白色船帆随着水手长的口令在水手熟练的操控下作着最后的调试。

　　尊荣号的船长邓迪斯上校满意得看着船头簇新庄严的胜利女神飞翔像，满眼随风猎猎坐响的王旗彰显了无比的荣耀。皇帝陛下的座舰终于可以真正的起锚开航，这荣誉的象征令他心潮澎湃，半个月前接到命令以后，这位上校就一直春风满面——苦熬了若干年，终于可以出头了。

　　耳边传来一声命令，整齐的“咔”声后，两艘战列舰一起打开侧面密密的炮门，这是为有可能出现的那些胆大妄为的海盗准备的。摄政亲王的命令乍一看有些过于谨慎，但是在处处危机的海洋中，专业船长的建议必须要听从。

　　当天色微明时，一切都按照计划准备就绪。天上飘起了雪，不过能见度很好，风的方向也如人所愿，船长们都松了口气心情愉快极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苗条的身影从跳板上钻上甲板，很快消失在了盖板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