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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眼底无离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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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以为云只是云,是海鸟叼起的一片片浪花,是克莱因的蓝加上一点莫奈的灰。后来,云化成了祈祷者和天空之间的倾盆思念。
夕阳西下,一片明霞的余光染红了天。不远处,在夕阳的照射下,飞机的尾气与寒冷的天空达到了饱和,在夕阳的余晖下点亮了慢行的流星——尾迹云。
奚樾爱着其中一朵云,不过他已下落不明。
拿出手机,记住飞机留下的痕迹。
夕阳被打碎了,折射出眼角的泪光。匆匆人间,遥遥云远。
海面上几只海鸟掠过,挑起几处涟漪,奚樾的思绪也随着那涟漪越泛越远,最终不见踪迹。
光一点一点暗下去,沙滩上的灯光亮了起来。
因灯光的突袭,眼睛有些不适,眼前一阵模糊。
奚樾抹了抹脸。
竟还是习惯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下意识,潜移默化,深入骨子里。看到某样东西想起某段往事,那段往事里有某个人。
日光已撤,沙滩上热情更盛,空气里都弥漫着欢腾跳跃的因子。沙滩的霓虹灯照得人脸绯红。
可这热闹与奚樾格格不入。她就一个人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
海风卷着咸涩,袭袭登上岸。尾迹云最后的那点痕迹也已消失殆尽。
有人来叫奚樾回去开会。
奚樾用手撑了撑地站起身,看了最后一眼南非的夕阳。
手掌因撑地而沾满了细软的沙,渗入掌缝。
在西北时也是如此。只是那里的沙砾更坚硬,硌的人手疼。
奚樾是一名记者。此次出差南非,是作为报社代表,跟随国家公派教师队伍拍摄国际文化交流主题纪录片。而此期国家公派任务即将结束,纪录片拍摄也告一段落。明早,纪录片摄制组启程回国。
在飞机起飞前,奚樾吃了一颗安眠药,戴上眼罩准备入睡。
坐在隔壁的同事闲来无事问了一嘴,“昨天晚上没睡好?”
“没有,就是有点恐高,坐飞机会心慌,想着直接睡一觉。”
“之前没听说过你恐高啊……”
“飞机快起飞了,我先睡了。”说完,奚樾拉下眼罩。
报社那边有专车过来接机。下了飞机,纪录片摄制组就急匆匆地赶回报社,开会汇报工作。
开完大会开小会。和同事寒暄了一会儿,奚樾回到自己的工位收拾了一番就到主编办公室汇报工作。
“小奚啊,这次任务完成的不错,你尽快把这个专栏任务结尾,收尾后休息一段时间。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主编杨时安是位风趣老儒,当初开这个专栏主题会时,没人愿意接这个任务,以为就此搁浅,没想到奚樾接下了这个担子,毅然决然的前往南非。杨时安很喜欢这个后辈,脑子灵活,视角新颖,文笔好,是个做记者的好料子。
汇报完工作,奚樾回到工位上,不等休息和反应,就又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
专注和忙碌会减少人对世界的感知。忘记时间,忘记伤痛,忘记自己想忘却又不能忘的事。
不过,人总是要休息,去抬头看看即时的美好。
报社的灯开了又关。
奚樾抬起头时报社已陷入了无声的黑暗,只有电脑的显示屏照亮了身边的一圈天地。
水杯里的水已不复最初的温热,饮水机也不再工作。
仿佛自己被孤立一般,找不到可以倚靠的热源。
奚樾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想就此睡去。
因为睁开眼睛就要去面对现实——手机响了。
奚樾压了压已经干涸的嗓子,接听了电话。
“哥……”
“你现在在哪,我来接你。”奚鸣克制着颤抖。
听到久违的声音,奚樾有些情绪绷不住,“在……报社。”
“好,我马上到。在屋里坐着等我,外面冷。”
挂了电话,奚樾的脸上已挂满了泪水。
10个多月了,家人的声音打开了思念的开关。远在异国他乡时的茫然无措,陷入危险时的孤立无援,那段记忆就这样轰然涌入脑海,化成无尽的委屈,而自己伪装起来的坚强也瞬间土崩瓦解。
整理好工作,奚樾拉着行李到了报社门口。
11月,蓟京的夜晚已带了早冬的寒意。风声沙沙作响,街道无人空荡。
南非与中国季节几乎相反,前几天还感受着热带的滚烫热情,现在已被寒风裹挟。
奚樾紧了紧外套,锁住逐渐消逝的温热。
风吹过一阵又一阵,一辆越野车姗姗来迟。
奚鸣下了车,就看到暖黄的路灯光照着坐在行李箱上的奚樾,将自己的头埋在胸前,裹得像个绒球一样。
暖黄光潜进眼底,眼前的人逐渐模糊。
奚鸣大步走向奚樾,在泪落下之前,将奚樾拥入怀。
突然间袭来的暖意让奚樾险些滑下行李箱。
“怎么下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等着吗?冷不冷?”泪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晚风,褪却了些许寒意。
奚樾将头埋进奚鸣的怀里,靠了靠宽厚温暖的肩膀,“还好,刚下来没多久。”
还是像以前一样,奚鸣的怀抱是奚樾最坚实的后盾。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往里藏,所有的眼泪都可以在这里擦干。
年初,在奚樾一走了之时,奚鸣就给管理出入境的同学打了声招呼,留意一下奚樾。
一个小时之前,结束一天封闭体能训练的奚鸣拿到手机,看到了下午告知他奚樾回国的消息。
几乎是立刻的身体反应,奚鸣边拿起外套和车钥匙,边拨打了在过去10个月里那个几乎没有打通过的电话。
电话,通了。
在来接奚樾的路上,奚鸣想了很多,有妹妹回来的喜悦,也有担忧。
从回国到他看到消息的这几个小时里,奚樾没有跟他联系,也没有和家里联系。如果当初没有联系管理出入境的同学,那他现在应该已经准备上床休息了。
奚鸣抹去脸上残留的泪水,拍了拍奚樾的肩膀,“咱回家。”
奚樾闻言,行动都带着犹豫,“可是爷爷和爸妈……”
奚鸣拉着行李箱,坚实地揽过奚樾的肩膀,满含安全感的摸了摸她的头,“放心,一切都有哥在。”
车子启动后,奚鸣找到家里的电话打了出去。现在这个点大家应该都还没有睡觉。
“喂。”是叶军医,奚鸣和奚樾的妈妈。
“妈,爷爷和爸都还没睡吧?”
“嗯,都坐在客厅看电视呢。怎么了?”叶明珊听着自己的儿子和平时有些不同,不免有些奇怪。
奚鸣顿了顿,“阿樾回来了,我们马上到家。”
奚承安看着自己的妻子电话打着打着就手捂着脸,抽动着肩膀,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怎么了明珊?发生什么事了?”奚承安起身坐到叶明珊身边。
“阿樾……阿樾她回来了……”思念在听到女儿归来的那刻化为眼泪,溃败决堤。
“阿鸣打电话说阿樾回来了,他们马上就到家。”
在看军事新闻的奚昌群也调低了电视声音,“阿樾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叶明珊抹了抹眼泪,“我得赶紧去把阿樾的床给铺上,让她好好休息。”说着就起身上楼。
奚鸣在门口保卫处做好登记,开车进了小区。
奚鸣是军三代,奚昌群已经退了下来,奚承安目前主要工作是在军校任教,奚鸣则时刻准备着奔赴一线。
奚樾和奚鸣从小就在军区大院里长大,说是大院,其实要更现代化一些,是在军区管辖下的一个生活区,几排小楼挺立。楼侧是一条笔直的行车道,隔开了楼房和大草坪。四周围墙下长满灌木和爬山虎,经常会有流浪猫在树影下栖息。
大院里住的基本都是退休老干部,周围邻居都是老熟人。奚鸣和奚樾以前出门上学,要一路爷爷奶奶好的喊到大院门口。
奚鸣找到停车位停好车,打开了后备箱拿行李。
奚樾忐忑了一路,来到家门口更是不敢进门。
从小,奚樾被爱包围,但严格的家规也常伴左右。其中,家规第一条:行动前先打报告。因为这条家规,奚樾和奚鸣不知道写了多少检查报告。但这次“工作调动”,奚樾当初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
奚鸣揽过奚樾的肩膀,“这一年以来,爷爷和爸妈他们都很担心你。”
奚樾对奚鸣笑了笑,彷佛回到了以前犯错的时候,身边总有奚鸣护着她。
门一打开,家的温暖扑面而来。
叶明珊抱着奚樾哭出了声。过去一年里,奚樾几乎毫无音讯。因为工作性质,也不方便出国,只能靠着报社传回来的文章署名去知道奚樾的一点一滴。
奚昌群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看到和南非相关的新闻时,心都要紧绷着。
奚承安坐在叶明姗身边,轻抚叶明珊的背,“让阿樾好好休息吧,她也累一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奚樾轻轻擦去叶明珊的眼泪,“妈,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好。”叶明珊的嘴角挂着笑,“我刚给你换好了床单,去看看?”
“嗯。”
卧室还是保持着走之前的样子,各个角落都打扫的很干净。叶明珊空闲的时候就会来奚樾的卧室坐一坐,顺手换个床单,擦一擦桌子,把书从这个书架拿到那个书架,最后再给拿回来。一切就好像还是以前的模样,仿佛女儿还陪在自己的身边。
躺在床上时,奚樾拥进叶明珊的怀抱。妈妈的怀抱是香的、暖的、有安全感的。
“妈,对不起,我不该……”
叶明珊轻轻地抚摸着奚樾的头发,“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当时也不容易。”
奚樾紧了紧怀抱。
时差还没倒过来,奚樾醒的很早,一睁眼就是叶明珊温柔的脸庞。
叶女士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的皱纹,白头发也多了许多。
奚樾小心翼翼地翻身起床。
洗漱好,奚樾捧着杯热水坐在摇椅上盯着窗外放空。
昨天晚上奚鸣住家里了,打开房门就看见奚樾坐在客厅里,双眼无神的晃悠着。
从那件事情过后,奚樾眼睛里就不复明亮,少了温度。
奚鸣走到奚樾身旁,“醒那么早吗?”
奚樾回了回神,“时差还没调回来。”
奚鸣整理着装,“出去跑两圈?”
“好,我收拾一下。”
蓟京早已入冬,现在天也只是微微亮,还有薄薄晨雾环绕周围。
“之后有什么计划吗?”奚鸣打开话题。
奚樾调了调呼吸,“就忙工作啊。”
“除了工作呢?”
晨雾化成小水珠落在眉毛和睫毛上,“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见奚樾无心聊天,奚鸣收回自己到嘴边的话,安静地跑着,耳边只剩喘息声。
吃完早饭后,奚樾准备去上班。
叶明珊边叮嘱边起身给奚樾拿准备好的便当,“冬天了,上班的时候注意多喝热水,给你准备了水果还有牛奶,记得吃。工作累了就休息休息。”
家里面好像一下子就多了许多温度,妈妈的絮絮叨叨是最动听的话语。
奚樾一边换鞋一边回复叶女士,“好的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怎么照顾好自己。”说着伸手接过便当包,“您去吃饭吧,我先走了。爷爷,爸,我上班去了,拜拜!”
“好,路上慢点!”奚昌群看着奚樾,感觉她还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小丫头。
奚樾沿着小区行车道走着。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一股安全感涌入心间。
不过,奚樾觉得有辆车一直缓慢地跟在自己的身后。
奚樾假装不经意间回头,但看不清车里面是谁。
只是下一秒车里面传出声音,“大记者!”
奚樾转头去看,是江怀错。
江怀错,军区大院里养出来的“纨绔子弟”。从小不听管教,大错偶尔犯、小错一直不断,在棍棒教育的一路护送下考上了军校。就在大家都以为他要洗心革面,接受组织安排进入军方时,竟偷偷辞掉军队工作,自己创业开了公司。
如今,江怀错的“光辉事迹”在大院里四处传开,被长辈用来规劝自家小孩,“不要像江家那小子一样……”
江怀错只比奚樾大了几个月,两人从小就一起上学:军区附属幼儿园、附小、附中;奚、江两家又邻墙而居,所以奚樾见证了江怀错每一个历史性时刻,每一次棍棒伺候。
“你去哪?我送你。”说着把车停在奚樾旁边。
“我去上班,但我坐地铁就好。”
“我送你呗。”
“不用了,我们俩单位不在一个方向,不方便。”奚樾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手表。
“我工作……”
江怀错话还没说完,奚樾作势急匆匆地离开:“我快迟到了,先走了,拜拜!”
江怀错抬起手,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对着奚樾的背影轻轻挥了挥。
在外人看来,奚樾还是之前的拼命三郎,对工作一丝不苟、认真负责;是之前活泼开朗的积极主义者,以笑脸迎接每一天。
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奚樾现在只是在强撑着。那个地方永远有个缺口,只待某一天,溃败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