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之乡》化城望云山

2、再见

　　初春的早晨，蒙桐从地铁站走出来。柳枝刚刚吐出金芽，阳光下柔软地垂着娇羞婀娜的身姿。红桃一串串明艳地挂在枝干上，鸟儿扑哧着翅膀树下来回穿梭。迎着些许料峭的春风，蒙桐的心情极好，沉浸在京城最美的时节。海淀地铁站距离她的工作地点步行大约十分钟，路上还可以去肯德基带杯咖啡回所里。到了编辑部，蒙桐刚坐下，所长就走过来。

　　“到了，蒙桐？”所长问道。
　　“是的，陈老师，今天有什么任务？”蒙桐问道。
　　“泉艮的《何有之乡》要在咱们出版社出续集，你和他联系一下，做个访谈。”所长说道。
　　“好的，一会儿我就联系”。蒙桐愣了一下答道。

　　泉艮，这个名字十年来第一次听到身边的人说起。蒙桐陷入了往事的思索。那个让她热爱文艺的作者，那位让她爱上爱情的作家。可是这个名字听上去又是如此陌生，蒙桐这几年几乎忘了这个人。而当初从上海搬到北京，不就是为了能有某种偶遇的机会。蒙桐原本从事行政工作，她努力吸收文学营养，并且换了与文字相关的工作，就是为了能在泉艮面前表示自己可以和他匹配。然而生活却完全没有按照预期发展，蒙桐在京十年终究没有等来与泉艮的巧遇。家庭的中道没落让蒙桐每月要补贴父母生活费，所以工作之外，蒙桐周末帮人补习英语，晚上做些小饰品在咸鱼上卖。多年来蒙桐没有交男朋友，甚至没有过这个念头，实在太忙于生存，以至于忘了泉艮。当初费尽心思讨好彼人，想方设法创造偶遇的日子已是昨日浮云。

　　蒙桐先读了几篇稿子，到了午饭的时间才和泉艮的助理约访谈时间，然后向所长汇报后就和张真一起出去吃午饭。同事张真问蒙桐想吃什么，蒙桐说炸酱面。两人就到了平日经常去的面馆，店主知道她们俩的口味，笑着说又是两碗炸酱面，一碗大的一碗小的。两人点点头往里走到靠窗的位置做了下来。窗外正是桃花妖娆的时候，花枝沉甸甸的在西风里摇荡着。蒙桐想着可以摘两枝回家插起来就好了，不知怎么地又想到泉艮。自己曾经也是如花的年华，可惜没有在对的年纪遇到对的人，正发呆了，闻到一股清新味。张真拍了拍泉艮的肩膀，泉艮转身看到张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一支桃花回来。

　　蒙桐笑道：“采花贼，这是做甚，破坏公物也不怕被群众围攻。”
　　张真答：“博美人一笑，我是豁出去了”。说着把花递给蒙桐。
　　蒙桐笑着说：“自己想摘花还拿我做借口”。

　　这时店主把炸酱面端了过来，说道：“花真漂亮。大碗面是先生的，小巧的是小姐的。”把面给张真和蒙桐放好就走了。

　　张真答：“那你不要？”伸手去拿花，蒙桐拍开张真的手。
　　“好意思，和女人抢花”，蒙桐笑着说。

　　两人边吃边聊工作上的事，张真说道：“所长把采访泉艮的任务交给你，真偏心。他可是保证销量的大家，咱们今年的收入就靠他的《何有之乡》续集。”
　　蒙桐一怔，问道，“泉艮什么时候成网红了”。
　　张真说：“真老土，你以为作家不要吃饭了，个个都盼着网红，可是能有几个呀。泉艮过去十年出的书单本销售量都是过二十万的。《何有之乡》超过百万册，而且被翻译成英语和日文。纯文学能做到这个程度，真是给业界添光。”
　　蒙桐说道：“你是他的书迷呀，要不机会给你，你去采访。”
　　张真说：“我是喜欢他，他的书把人当人看。卑微的小人物被他写出了灵魂，让人觉得渺小的生命也是有意义的。泉艮的时事点评也是一语中的，可见平时读书的功力。”然后张真看了看蒙桐，说道，“我不是把机会留给你吗？哪个人我没采访过呀，我是觉得所长该给你加薪了”。
　　蒙桐脸红了红，想到多年来承蒙张真照顾，慢慢的把她教导成为开电脑即成篇的专业写手。公司当初招聘蒙桐只是因为英语好，主要做些翻译工作。这几年，张真有什么机会都会让给蒙桐。她感激地望着张真，说，“谢谢啦，下顿我请”。
　　“永远是下顿”，张真笑着说。

　　拿着桃花枝和张真走出面馆，路上的行人并没有投来鄙夷的眼光反而是挺和顺地瞧着她们。想到之前去植物园，赶上菊花修整，工作人员让游客随便摘。蒙桐拿着一大把，电车上还有阿姨和她说不好在公园里摘花。蒙桐把想法告诉张真。
　　张真似笑非笑地看着蒙桐，说道，“因为他们是吃瓜群众，以为咱们是一对”。
　　蒙桐笑了笑说，“那还挺不错”。她瞄了眼张真，想着多好的人，可惜不能交女友。张真离婚了，有个女儿读高一，每周五和他过周末。蒙桐认为张真想要等女儿读大学再考虑是否需要个伴。张真人高消瘦，五官匀称。但是却显不出个性，不是一眼就能让人有印象的那种人，其实他人是很有趣的。
　　张真也看了看蒙桐，他明白蒙桐只是把他当作好同事，是否算朋友张真都不敢肯定。除了工作上的事，他们假期从来不联系。张真也从来没有逾越友情的举动。他害怕失去，平时的陪伴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回公司后，蒙桐先把花插到水杯里。去了趟洗手间，盯着镜子看着自己。脸蛋的轮廓还是少女形，两个酒窝衬托着如笑的眼睛，弯弯长长的眉毛。只是皮肤已经暗淡，嘴唇也苍白，皱纹黑痣也多了。叹了一口气，多久没照镜子，都不认得自己。平时多睡五分钟也好，哪有时间整理容颜。女为悦己者容，打理了也没人看，蒙桐心里想着。

　　读几篇稿子，下午就过去了。工作看着简单，其实很伤眼睛，蒙桐已经得了飞蚊症和干眼症。屏幕看久了，视线模糊不清。蒙桐挺想做些体力活，可是做什么了？下班途中蒙桐脑子里想着都是下一份工作的可能性，比如到哪个田园去躬耕。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是诗歌般的自然风光，让人暂时卸下脑子里的包袱，想想也惬意。

　　周三蒙桐和泉艮约好十点访谈，蒙桐直接从海淀家到昌平。地铁上想着，虽然是知名作家，工作室也只能安排在非常的郊区，市中心终究是商业人士的地盘。到了昌平地铁站还要坐电车约一个小时，好不容易赶在约定的时间到达。按门铃时，蒙桐心情才不安起来，对方是否记得自己。她摇摇头，告诉自己把无益的想法去掉。访谈本身很简单，问题都是事先确认过的，这只是一个程序，对方是谁并不重要。

　　泉艮亲自开门，微笑着问：“是蒙小姐吧，请进”。泉艮眼睛依然有凝聚力，短头发看得出发稍的霜白色，不显老而是更有书生气。白色法式衬衫配Ralph Lauren灰色薄毛衣，绿色孔雀石袖扣给整体暗色调的服饰添加不少生气。蒙桐心里想，之前不知道泉艮衣着如此讲究。难道是这几年收入骤增？

　　穿过客厅，走入一家大书房。三面实木大书柜，架上插满了书籍。一张老榆木长桌子靠着一堵墙，墙上挂着木雕、陶瓷、瓦当等装饰品。有一块汉千秋利君灰胎小瓦当，线条非常漂亮，蒙桐几乎看过所有瓦当拓片，没有看到同类的。墙壁的一角挂着一幅草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泉艮煮了糯香普洱茶，日本梅花铁炉放在一个老榆木车轴改装的电磁炉上，茶一会儿就煮好了。泉艮递给蒙桐一杯茶，访谈便开始了。

　　蒙桐的第一个问题：“《何有之乡》大受欢迎，您当初写《何有之乡》的感受是什么？”
　　泉艮说：“《何有之乡》是本故事集，写的是普通人在时代巨大变化时，如饥荒或是战乱，表现出的无力感。并不是个人不够努力，而是环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多人抗不下去或病或自杀。他们都是善良热爱生活的人，却由于社会动荡而早夭。我写作的目的就是要延续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不至于生如草芥，无声无息。书中第一篇写的是我父亲，每天要按时到田里劳作，晚上还要读书写作以及照顾家人，长期营养不良，50得了肺癌去了。《何有之乡》里的人物都是亲近之人，所以下笔沉重，现在想来依旧让我唏嘘。很欣慰，这本书得到读者的认可，如今依旧是畅销书。读者也有长辈生活于动荡时期，想来读起来是感同身受。希望逝者安息，来者有更好的生活。”

　　蒙桐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会想写续集？”
　　泉艮答：“因为《何有之乡》主要是写大环境，在动荡不安的年代个人是没什么自由的，而新书将会着重写个人的选择。时移世变，现代人的机会多了，然而自由与责任之间有着巨大的冲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与抉择，如狄更斯所写，那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坏的年代。《何有之乡》写的是上一辈人的故事，续集写的是我这一代或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

　　蒙桐的第三个问题：“续集的书名想好了吗？”
　　泉艮答：“取名《何有之事》，姐妹篇，让读者可以一眼看出。因为写的是个人身边的事，将会减少社会与政治评论。虽然个人受社会左右，但在和平年代，又是电子时代，机会要比改革开放前多多了。”

　　蒙桐的第四个问题：“在写作手法上会有不同吗？”
　　泉艮说：“是的，完全不同，否则也不会出新书了。之前着重于社会评论，书中也设想出若干乌托邦。新书则会注重心理描写，会分析自由与责任的冲突，选择小城市或是大城市的生活。当然也会涉及商品经济社会的一系列问题，最重要的马克思说的劳动异化。个人像是螺丝刀被固定在某个位置，失去个体能动性从而引发的冷漠自私等问题。”

　　蒙桐的第五问题：“《何有之乡》是纯文学作品，《何有之事》还是纯文学吗？”
　　泉艮答：“纯文学并没有严格的界限与定义，通常大受欢迎的作品都可以看成大众读品。现在读者的知识面并不比作者少，所以大众作品并不代表作品文学性差。作家可能不担心没有读者，但是写得让人读不懂则是大忌，那就称不得作品。文以达意，如果作家只追求语言的精辟而忘了写文章的目的，这是得不偿失的。上层作品，应该是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达思想，读后启发思考。我希望《何有之事》是大众文学。”

　　采访完毕，又喝了两杯茶，蒙桐起身告别，泉艮把她送到门口。出门后，蒙桐吸了口气，他并没有认出我。然后就回所里和负责校对泉艮新书的同事商量出书事宜。

　　两周后，蒙桐拿着样书前来拜访泉艮，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的。这回依然只有泉艮在家，还是大书房喝茶，泉艮泡了龙井茶。

　　泉艮说：“封面可以，是我想要的效果。淡蓝白天空飘荡着蒲公英，暗示人民离开故乡寻找理想生活的同时，难免感慨身如浮萍。内容我和助理再检查一下，然后可以付梓。非常感谢大有出版社的支持。”

　　蒙桐起身告别，泉艮走过来。换了语气，深情说道，“你比以前漂亮了。”蒙桐红着脸，没有应答，站起身，准备走出去。泉艮把她拉到怀里亲吻着。

　　泉艮把蒙桐带到卧房，边吻边给她脱衣服，慢慢地把她放到床上。就在蒙桐意乱情迷之时，泉艮轻轻在她耳边说“我们的事情，不要让别人知道，好吗？”。蒙桐睁开眼睛，迷糊一下，忽地翻身，把泉艮压在下面，用力的咬了泉艮的嘴唇。然后起身离开。

　　出了门，蒙桐回望了一下，心里说道：“后会无期”。是时候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