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之乡》化城望云山

1、初見

　　春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探入阳台，紫色小苍兰愉悦地舒展花瓣，立直腰枝，争抢着得到东君的温暖轻抚，剪剪清风把冷馨送入卧室。蒙桐坐在铺着黄色坐垫的小木凳上，正对着梳妆台，长长的乌发侧挽着，露出一张清澈的鹅蛋脸，两条弯弯长长的黛眉，眼神有几分茫然，似乎沉思中，又若无所动。一小时了，蒙桐就这样坐在镜子前。窗外的落花飘絮，翠鸟流云似乎与她无关，蒙桐的思绪沉浸在去年春天，初识泉艮的日子里。

　　一年前，蒙桐在新华书店无意中看到了泉艮所写的自传《何有之乡》,被作者的优美文笔与沉痛经历深深地打动了。蒙桐一般不读50年内出版的小说，近期出书的速度比砍树还快，只是可惜了木材，大多数读了索然无味。毫无疑问，也有珍珠闪烁其中，做个拾珠人可不容易。只是此书的书名及装帧都很特别，淡绿色的封面有个隐约的桥梁，浓雾之下，散发出凄凉的荒芜感。作者坎坷的一生让人读了禁不住唏嘘流涕，蒙桐饭也不吃，一可气读完整本书，接着网罗了泉艮的所有著作，包括诗歌、散文、小说。如同一个刚刚看到新世界的婴儿，蒙桐吸收、浪漫着她的新发现。

　　整整一个月，蒙桐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沉浸在泉艮的书本里，他的喜怒哀乐，所经历的艰难困苦，都成了她的精神食粮。为了平静伤痛，泉艮去过沙漠，孤身一人住了六个月。蒙桐想象着黄沙万里，戈壁千丈，他如何顽强的克服孤单，忍受物质的贫乏，在荒漠里抚平生活遗留的创伤。泉艮是弃儿，从小饱受他人的欺凌，过早体悟人情冷暖，但是他自强不息，慷慨助人。强行者有志，却也跌撞得伤痛千万。泉艮成了蒙桐心中的英雄，他是理想化的奥赛罗，刚强并不暴虐，她崇拜他、怜悯他，竟然未见面就已经迷恋上了他。现实往往比小说更不可思议。蒙桐的生活太无趣了，普通的白领生活，从未体验过物质的匮乏，也未曾纵情任性过，她只是沉迷于浪漫小说，幻想着激荡的人生，不切实际的浪漫细胞在她瘦弱的躯体里跳动着，深受西方骑士小说的毒害，难怪唐吉珂德临终叮嘱烧毁一切骑士小说。

　　周一，蒙桐与往常一样，进公司开电脑，登入微博。她的心突然砰砰跳，她的闺蜜转发了一条微博，原博主正是泉艮。蒙桐责备自己的后知后觉，不早点关注泉艮，想到轻松的就能够与倾慕的偶像沟通，天空明亮了许多，桌上的风信子可人地芬芳着，似乎在为她高兴。蒙桐心慌慌地转发了泉艮的一条微博，虽然只是简短几个字的点评，却是反复推敲，仔细琢磨过的。因此，她整个上午对着电脑发呆。她为微博头像换了一张照片，千挑万选才满意，她想让他看到她对着他笑，把最美好的笑容留给泉艮，让他知道世间还有的善意。

　　当天夜里，泉艮猛地醒来，梦中依稀听到哪个女人的哭声。他点了根烟，长长的吐了个圆圆的圈圈，一个接着一个在空气中游荡着，喃喃道，又是女人。他怜惜他们，但是不想惹麻烦，他们是有着迷人声音的塞壬。泉艮记得母亲离开家之前给他烧的那顿丰盛午饭，一脸无辜的表情，然后就丢下他了。冷气从寒窗中透入，料峭春寒的夜，他披了件皮外套，黑暗中，打开手机微博，看看粉丝的留言，匆匆一瞥，一双含笑的眼睛把他吸引住了。这微笑如虚空夜里的星星，亲切地对他眨眼，他苦笑了，不自觉地回复了蒙桐的留言，感谢她对他的书的喜爱。

　　他竟然回复了，泉艮真的回复了，蒙桐喜不自胜。他一定是注意到自己了，她要让泉艮认识自己。她每天给他发一条微信，千挑万选的引语，引用诗经、莎士比亚、泰戈尔的诗句，把自己装扮成一位文学姑娘，醉心于英文诗歌的翻译，唯有这样才能表达心中热切的情感。

　　“子之汤之，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我几乎要轻视自己自暴自弃，突然间我想到了你，我的灵魂如一只破晓时分冲出阴霾大地的云雀，展翅高飞，在天门高唱圣歌。”

　　“你微笑着静坐无语，为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几世纪”…

　　泉艮喜欢诗，她也认真诵读古体诗，学习诗词格律，一个月内竟然能写出各种诗体，虽说内容平白，措辞简单，常常出律，但那热情不亚于香菱学诗，难怪黛玉说作诗有什么难处。缪斯女神眷顾爱情，否则情人们如何表达思念的悲伤，哀情怎样抒发，多少人将郁悒惨白，不得抒情出声。她给泉艮写各种各样的诗，只不过表达逝水年华，如花美眷的伤春之情，催促对方怜惜眼前人。他人读来或许好笑，而真心却要歌唱。

　　清澈的月光，照入我心灵的窗户。
　　如你的眼睛，倾听我无意的情语。

　　人静听子规山空闻落花
　　风送一袖香 芳馨为谁华

　　清平乐
　　芳菲归去，满径残红铺
　　双燕衔泥粘落絮，池上鸳鸯并宿

　　困春慵懒斜欹，莺儿啼乱闲思
　　倦立西窗凝睇，帘前花落迷离

　　繁华京洛处，寂寂画堂深。
　　翠柳寒烟浅，清香玉蝶钦。
　　春风吹绮幕，飞絮入罗襟。
　　时节暗流转，良辰谁共吟。
　　…

　　她每天焦虑地等着泉艮的回复，蒙桐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突发的爱慕之情，独自守着这份莫名的爱意。她的生活依旧平常，无人探知平静愉悦的笑容下，海涛拍石的激情。那几个月，泉艮独居于拉萨郊区一位朋友开的“往来客栈”，他在拉萨筹划一所希望小学的建立，夜深无聊，常常打开微博。西域稀薄寒冷的空气，让人半夜昏然似醉，升起爱的感觉，泉艮对蒙桐注意了。他与蒙桐天天互通消息，他喜欢看她微博上那张笑脸，“既含睇兮又宜笑”，读她那些羞涩的情语。

　　三个月后，泉艮离开了令人心醉神驰却也孤单难忍的拉萨，回到了北京。众多的书友会、研讨会等交际应酬，把他带入现实世界。夜里，不愁无人红袖添香。他很自然地不再给蒙桐发消息，他知道盲目崇拜的快速坍塌，很快她就会忘了他。蒙桐还是天天给他一条信息，她固执地相信他会知道她的好。她要像河流一样，涓涓不断的流入他的心。爱的心，一被点燃，谁能把它熄灭。她仿佛又成了刚入学校的年轻学生，写情书，无事流泪哀叹，没有目的的爱着。泉艮终于没能忍心就此不回复，于是一位像山雀深情地唱着情歌，一位被动地接受着。蒙桐慢慢地攒积假日，她决定去北京探望他。年底，蒙桐告诉泉艮她将到北京出差，如果泉艮有时间，希望可以拜访他。他并不介意，他经常与喜爱他的读者见面，衷心地感谢他们的青睐，泉艮告诉自己多一个不多，而他心里竟有几分期盼见到这个女孩。谁可以对纯真的热情无动于衷。

　　飘飘然地，蒙桐找过来了。泉艮那天在西城区一家音乐吧里有个朋友聚会，来的人都是文化人，就把蒙桐也叫了去。蒙桐找到约定地点，进入音乐吧，昏暗的灯光下，几位男士拿着啤酒站在吧台前聊天，蒙桐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确定哪位是泉艮。有位先生向他点点头，蒙桐对他笑了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蒙桐找了张沙发做了下来，拿出手机，不安地发了条信息，“我来了”。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蒙桐起身问一位工作人员是否认得泉艮，对方指着一位穿着简单、说着话的中年男士，黑色T恤衫，蓝色牛仔裤，正是刚刚向他点头的先生。蒙桐既欣喜又尴尬地走向他，红着脸说“我就是蒙桐”。泉艮伸出手，说“欢迎”。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赋有节奏感。蒙桐不好意思地伸出寒冷的手掌，轻轻握了一下，一股暖流进入她的掌心。泉艮看着蒙桐消瘦修长的身材，身着一条裁剪合体的蓝色涤棉长裙，粉色围脖，两条乌黑的长辫子，黑色镜框架在被冻得发红的鼻子上，心里泛起一丝涟漪，说“冷的吧，往里走，里面暖气足”。她点点头，往里走去，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耳朵却收寻着泉艮的声音。他的眼睛不大，眼神专注，额头平滑，并没有想象中被岁月刻满痕迹的沧桑，沉思中，泉艮走了过来，简单介绍了当天聚会的几位朋友，和蒙桐聊了一会儿，给她倒了杯酒，就忙去了。音乐吧有人弹钢琴、吹笛子、跳舞，煞是热闹。坐在蒙桐旁边的一位年轻女孩，鼻子小巧，水灵灵的眼睛，瘦瘦高高，皮肤白皙，非常可人。她与女孩交谈起来，知道对方也是网上认识泉艮先生的，是他的粉丝，蒙桐的心黯黯的，想着美女可真多，眼睛偷偷转向泉艮站的地方，一会儿想着“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嘴角却又露出笑意。很快，时间就过去了，渐渐地有人离开了，已经是夜晚11：30时，蒙桐只好起身告别。泉艮礼貌地问蒙桐是否要送，她笑了笑，摇了摇头，想问泉艮是否有时间单独见面，只是不知如何说，回头一笑，不舍地走了。

　　蒙桐在北京住了五天，爬香山，游故宫，逛国家博物馆，逗留于后海的酒吧，她不敢回到空空的酒店，想着约泉艮又不好意思，“其室则迩，其人甚远”，心慌慌地盼了几天，泉艮终究没有联系她。蒙桐每天闷闷地看着手机，直到离开的时候，到了机场，才给泉艮留言，说以后还会来，希望有机会再见面。泉艮回复说他那几天正好有事，表示抱歉，以后有时间再会。

　　回到了上海，她还是每天给他一条信息，像流水那样，日日更新。泉艮偶尔也会回复，当她认为没有希望时，总是收到希望。一周前，蒙桐得知泉艮将要去墨尔本参加一个作家交流会，蒙桐给他微博留言说“风行于水上，适宜远行”。当天深夜，泉艮给蒙桐回了短信，说他在上海，想请她喝茶。突然天降雨花，蒙桐有点晕眩，等了一年终于等到他来约她。由于已经很晚，来不及打扮，拎起包，她就出门了。夜很凉，漆黑的夜空下，偶尔露出一两颗淡淡的寒星，等了一会儿才招到车，但是她的心满是欢喜。她可以好好看他那张脸，岁月摧残不了的脸，听他的沉实低音。到了霞飞路，蒙桐按了门铃，他帮她开门，手里拿着一根烟，看着她冻红的脸颊，亲切地问冷不冷，她伸出了她冰冷的手，泉艮握着，心生怜惜，唇向她的唇靠近。来不及看他，听他的声音，谈他的经历。她闭着眼，娇俏的任他抚摸亲吻，奉上爱的虔诚献礼。

　　一周过去了，他没有任何消息，而蒙桐也没有再给泉艮短信。此时，正晌午，日光照入镜子里，落下一滴晶莹的大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