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局》33凡

7、棋子

　　姜萌与祁可盈相识于大一军训，烈日下的正步声中，两个专业迥异的姑娘意外投契。

　　她来自江南水乡，性子温吞，不善言辞，更不善拒人。家境清寒，使她格外珍视每一份善意，更怯于拂逆他人期许。

　　于是，一句“把人都带来”，她默默照办。

　　简凝敏锐察觉姜萌的窘迫与无声的挣扎。她不动声色将手覆上姜萌的肩线，手心温热，似有若无传递着安抚：“没关系，我确实家里有事，先走一步，你们好好享受聚会。”

　　确实有事，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母亲让她回别墅一趟。

　　无非是为她与祁熠的联姻添柴加火。

　　几天没见到的人，小小的KTV狭路相见了。

　　两人陌路般疏离，谁也不理谁。
　　这样的恋爱，无非是一场心知肚明的拖延症。

　　因自己的话让人生了歧解的祁可盈，见人欲走，惶惶开腔解围：“萌萌没有误解我的意思，我就是让她把宿舍姐妹都叫来，图个热闹。
　　我们大家也不是赶你走的意思，只是第一次见面，有些陌生。”

　　路予安随即打圆场，语气平和，毫无逼迫感：“简凝，你别误会，我们这个圈子人越热闹越好玩啊。
　　大家都没见过你，你长的又那么漂亮，让人下意识觉得难以近身，自然不敢贸然搭话。真没赶你走的意思。”

　　南州的夜，是被霓虹烫金的假面。暗处有人不自觉捏紧了手指。

　　简凝忽而醒神，是自己过度解读了，歉忱般弯了弯眉眼：“谢谢你们的好意。”

　　又举了举恰好响铃的手机，来电的光映亮她眼底的澄明：“但我今天真的有事，如果不介意，下次我请客，大家来我家玩。”

　　久居浪漫的加州，枕的是碧海潮生，眠的是落日熔金。
　　心性与东方文化无涉。东方礼数的繁缛仪节，于她不过是一场隔世遥望的旧梦，可敬而不可拘，可望而不可即。

　　她所求的，不是宴席的华奢，不是礼尚往来的平衡游戏。
　　是一种澄澈的联结，心对心，真对真，不绕弯，不伪装。

　　一声“下次”，是郑重其诺。

　　真心邀他们步入她生活的真实切面：
　　某日斜晖脉脉，众人围坐观景台，听她指下流淌一段即兴的钢琴曲，音符随风散落。
　　或是一同翻看她在纳帕谷采风时拍下的胶片，一帧一帧，是她用眼睛偷下的世界。

　　请客，不是履行义务，是分享生命。

　　盯着女孩妍姝的侧影，祁熠嘴角一扯，笑得又坏又沉。

　　啧。
　　一会还会见面的。

　　*

　　低气压的天空国，似将垂泪，气温骤然跌落几度。

　　简母的声音准时空降：“司机在路上了，别乱跑，原地等着。”

　　KTV门口的霓虹灯晦涩，是月亮打了个盹遗落的碎影。
　　简凝舒展手心抚触了一下夜的眉梢。手机屏幕忽明。

　　垂目敛光，睫影低覆。
　　是加州的好朋友发来的消息，字里行间是绵长的挂怀与无声的系念，穿越十六小时的时差，轻轻落及她的掌心。

　　她凝视良久，指尖迟迟犹疑，终只落下一枚微笑的表情。
　　最安全的回应，最遥远的礼貌。

　　有些距离，不是日升月落可抵。有些疏离，不是辞章言语可通。

　　思绪如风，溯回太平洋海岸公路。

　　六百五十英里的自由，纵贯西向，追逐永不沉落的夕照。
　　车窗摇下，风灌满衣袖，棕榈叶在后视镜中模糊成绿影。

　　彼时她以为自由是方向，后来才懂，自由是有人陪你一起疯。

　　加州的风，吹得动棕榈叶，却吹不散旧忆薄薄的余温。
　　她有点想她们了。

　　忽尔一阵冷风糊脸，不是天寒，是回忆从背后偷袭。
　　像极了分别时，转身一瞬的落空。

　　顾影低徊的人，恍见心跳的影子。
　　她抱了抱双臂，体察温气慢慢消弭。

　　好想找个人贴一贴，取取暖。

　　顷刻间，地面上的孤影有了重叠，孤独失了形状。
　　影影相倚。

　　不是重逢，不是救赎。
　　只是两个孤独，恰好同一拍踩了点。

　　颓丧垂颅的女孩，忽觉视线一沉。一个轮廓是夜的具象，隔绝了世界所有亮色。

　　慢吞吞抬抬眉。

　　又一阵冷风穿城而过。吹乱了发丝。吹冷了周身。吹醒了思绪。

　　简凝看清他的五官。
　　眉形重。眼神冷。鼻翼窄。唇色淡。骨感强。棱线利。

　　不怒自煞，近者胆寒。
　　仿佛生来与温柔无缘。

　　可她不怕他，甚至想贴贴他。

　　心念落地，行动生根，毫不迟疑。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偏选第三条路。
　　一念之间，占了下风，却赢了靠近。

　　臂弯一收，蝶翅似的缠着他的腰。他的世界，被她圈为私有。

　　祁熠眸色一暗，怔了半息。
　　肩线不自觉僵了僵，指尖一颤，似挣拒，又似犹豫。

　　终是落了空，默许一场心照不宣的侵略。

　　她为何抱他，他无意揣度。

　　推拒大可不必。名义上的恋人，足以成为不动声色的借口。

　　怀抱纵然无根，又何须点破？
　　距离恃虚象系着，亲近凭默契演着。

　　俱不言破。戳破即碎，碎了便无趣。

　　凉薄月光下，他站着，她抱着，像南州城最安静的一场雪。
　　不声不响，却落满了整个冬天。

　　“你也要回别墅吗？”声音闷他胸前，含糊却带着讥诮的清醒：“不知道她们又想到了什么招数对付我们。”

　　贴着他滚烫的身体没那么冷了。简凝昂了昂柔韧的天鹅颈。

　　唇瓣堪堪擦过他的下颌骨。
　　不过一瞬，却像越境的吻。

　　但两人都未动容。

　　毕竟，一旦有了肌肤之亲，其余界限如薄冰遇火，无声瓦解。
　　他们是彼此最危险的合法入侵者。

　　眨了眨眼睛里的光，简凝一笑嫣然，唇角生媚：“不如让我们猜一猜。”

　　祁熠双手虚虚握着她的腰段，呼吸沉沉落她发间：“你觉得呢？”

　　风似灰色一抹雾，笼罩南州。简凝的碎发被吹得遮了视野，有人不怎么温柔的，貌似好心的，替她挽至耳根后。

　　她听见自己的分析飘散空气中，条理分明解剖一场注定的局：“妈咪方才来电，说在你家，祁阿姨想见我。可见字背后，从不单纯。
　　她们定会设法让你回家，而我一旦踏入你家的门，再难轻易抽身。
　　留宿一晚，或是巧合安排的同室而居……不过都是惯用的伎俩罢了。”

　　又自卖自夸：“我这分析，可有几分名侦探的天赋？”

　　莫名离奇的玄妙气氛。
　　太暧昧，太缱绻，太惬意。

　　不该降临他们身上的。

　　毕竟今夜是他们的第四面。

　　地面上两道披着月光的影。一者完全吞噬了另一者。

　　祁熠逆着灯，周身渡着一层薄金似的光。伪饰着斯文相的无框眼镜片后，一双沉郁的眼睛懒怠瞧着她，谦谦有礼讥嘲：“福尔摩斯听了都得给你点赞，差一点就破案了。”

　　“……”
　　也没指望他的狗嘴能吐出什么象牙。

　　喝了酒的缘故，又因吹了冷风，简凝眸尾缀着一痕朱砂色，欲语还休的胭脂泪。

　　讥讽话术不失他半分，不慌不忙反手一记直球：“男朋友，你我都是这案子的凶手，没想过逃么？”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要么一同折返别墅，与两位母亲斗智斗勇。
　　要么今夜散场，各回各窝，各睡各床。

　　夜太潮，呼吸坠着水汽的重量。祁熠眉间凝着淡淡的冷意，不似薄情，倒像看尽世相后的清醒与疏远。

　　虚虚握着她腰肢的手，一寸寸挪至她薄薄项骨，滚落她耳畔的蛊惑端得懒散：“其实吧，不用那么麻烦。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灼烫的气息一个劲钻耳，简凝缩了缩脖颈，将信将疑警惕盯他： “什么？”

　　“只要咱俩有一个人不回去，那些装模作样的亲昵，自然就演不下去了。”
　　“懂？”

　　“……”
　　有道理。可她得回。

　　母亲手中攥着她的命脉——钱、卡、身份证，三样铁索，锁住可怜的自由。

　　执意不回的话，零花钱当场腰斩，五千元秒清零。
　　如何维系她眼下看似轻盈、实则沉重的生活？

　　踮了踮脚尖 ，绯色的唇悬于他唇际咫尺，似触非触，似吻不吻。
　　献媚式引诱，带着点蛊惑，又全是挑衅：“如果一定有个人不回去的话，那也该是你。毕竟哪个男朋友忍心把女朋友推出去担责。你说是不是？”

　　“……”
　　呵。道德绑架玩得真漂亮。

　　祁熠用了点劲捏她的项骨，毫不留情拉开两人过近的呼吸。风一吹，额角碎发凌乱，半遮一只眼，余下目光淬了冰。

　　喉间翻滚的声线空冷：“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女朋友？”

　　见他气结，她反而不退，耸耸肩，意态萧然：“可以啊，你的声音蛮好听的，勉强接受你的谢意。”

　　“……”
　　盯着她一副得意扬扬的神色，不轻不重敲了敲她的额头，顺猫毛似的：“你还真是不让自己输一分。”

　　简凝歪头，发丝滑落肩胛骨，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坠落，厚颜承宠：“就当你夸我啦。”

　　“……”

　　一道刺眼的近光灯破夜而至，两人同时侧侧目。
　　车来了。

　　简凝认出是自家司机，松开圈着祁熠腰腹的手，反手拽着他胳膊拖着走。
　　一脸看透世事的无奈模样：“走吧，男朋友。躲不过的。”

　　沉寂的城。闭环的夜。褪色的黑。两人沉入后座的暗，光的影子蔓延。

　　车内音响放着一首港曲。地道的粤语，雄浑的嗓音。
　　听得人昏昏欲睡。

　　窗外不知何时落了雨。透明的雨洗尽人间烟火，缝合世界的斑驳。

　　路灯忽闪，影子一跳一跳，模糊落及两人冷感的五官。

　　简凝百无聊赖数着光影。视线幽幽一转，飘至一双极好看的手。

　　没什么分寸直接伸手攫住。入手微凉，触感绝佳，带点禁欲系的冷感。

　　好看的东西，向来最危险。

　　手的主人怔了怔，却未抽离。懒懒瞧着她低垂的眉睫。
　　女孩狐眸含雾带烟，眼尾染着淡淡的绯红。天生一副狐狸相，勾人而不自知。

　　她忘了自己克制，忘了礼数与距离。像孩子般玩着他的手，指节、掌纹，一一是她探索的风景。

　　冷不丁问了句：“可以做我的手模吗？”

　　“……”
　　光与暗的交界，两双眼睛无声交换了心跳。

　　耳端朝朝暮暮雨声。祁熠矜傲挑挑眉，刺猬式回绝：“没兴趣。”

　　“……”
　　料定他不会轻易应允，简凝提前筹措了应对话术，道德绑架用得理直气壮：“男朋友不就该陪女朋友做点无意义的事吗？不然恋爱这两个字，岂不是太功利了？”

　　祁熠眉梢一动，眸光斜斜睨人，似笑非笑：“所以我是工具人？贴了男朋友标签就得随叫随到？还不许抱怨？”

　　“哎~”简凝拖长音调，歪着头看他，眼底闪着灵动的光：“你要是这么理解，那我也不拦着。不过……”

　　顿了顿，语气忽软了一瞬，又立刻找回高傲模式：“别人想当我工具人，还没这资格呢。”

　　“……”
　　祁熠被她一副自吹自擂的模样气笑了，眉尾压着不耐和戾气。捡她亲口掷下的言语，冷声讽刺掷还：“不是你说的各玩各的，互不打扰吗？现在又算什么？”

　　简凝一点不慌，从容应对：“感情上各玩各的，没问题吧。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不用在意我，想追就追。同样的，我也是。”

　　“……”
　　封闭的车厢内，窒息的黑滋长。祁熠眼神淡漠至极，冷意横生。
　　狠狠抵了抵上颚，凉飕飕的声腔嘲讽十足：“你倒是挺大方。”

　　话语丢给她，她自然接住：“谢谢夸赞。”

　　“……”
　　祁熠懒得接腔，毫不迟疑抽回自己的手。却无意识摩挲了下女孩残留的温度。
　　啧，居然有点烫。

　　简凝似是玩够了，没再追击。

　　后座如舟，沉入夜的暗海。成了世界的背面。
　　两人各怀心思。

　　三个月的恋爱，他们真的能保证自己不会喜欢上对方吗？

　　爱情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高岭之花，是两个人一起下地狱也甘之如饴的疯。

　　他们会有这一天吗？
　　无从得知。

　　黑色轿车缓缓驶抵祁家山庄。
　　依山而筑，临海而居。背倚苍翠山峦，前临开阔海岸。

　　雨变小了，朦朦胧胧似补水喷雾。庭院内常见耐盐碱的植物，龙舌兰、仙人掌和海滨木槿错落有致。

　　车门“咔”一声推开，简凝未待司机举伞，已手机举至额前，身形穿雨而行，留下一串碎影。

　　掩映于绿植间的别墅，客厅灯线流淌丝绒沙发与檀木茶几间。简母与祁母并肩而坐，低语轻谈，眉目间是岁月沉淀后的柔和。

　　忽闻门扉一响，简凝的身影映入灯影，祁母即刻起身，取羊绒毛巾一条，递至她手中，语气满是疼惜：“凝凝，快擦擦，别让湿气侵了头。”

　　简凝含笑接过，胡乱拭着发丝，水珠坠落，地毯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简母拍了拍身旁空位，眼神温柔而沉静：“过来坐。”

　　她依言落座，衣角带着雨意。祁母转身执壶，斟一盏青瓷茶汤，热雾袅袅升腾，茶香似有若无。

　　而后又瞥了一眼慢悠悠走来的身影：“还知道回家啊。”

　　“……”
　　祁熠单手插着兜，礼貌唤了声“简阿姨”，继而慢慢揭穿母亲：“被您一条条消息催促，能不回吗？”

　　入夜了，美容觉不可误，计谋更不可废。
　　两位母亲对视一眼，倚着方才拟定的桥段，立马入戏。

　　简母清了清嗓子，从善如流应付自家儿子：“还不是你爸找你，他在书房等你呢。”

　　“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简母耸肩，吹了口茶：“自己上楼去问。”

　　祁熠未多思，上楼前淡淡瞥了一眼低眉啜茶的简凝，茶色温润，入喉回甘。

　　体表湿气渐次消散，她听见母亲亘古不变的问询：“凝凝，最近和小熠怎么样了？”

　　“……”
　　真是不厌其烦。

　　敷衍扯了扯唇角，回答一成不变：“还行。”

　　目光流转间，一只纯白的曼基康猫偷偷潜回别墅。
　　头型圆钝，脸颊丰腴，眼目大而清亮，憨态可掬。

　　一眼被它狠狠吸引了。

　　茶盏搁下，清脆一声响。简凝弯了弯碎光点点的眼眸：“阿姨，我能和猫咪玩一会吗？”

　　猎物上钩。

　　祁母笑得温婉大方：“当然可以，把这当自己家，随意出入。”

　　应允落定，简凝即刻起身去抓短腿圆润、摇摇晃晃的猫影。

　　本该亲人性极强，不认生的猫咪，偏生今夜反了天性，尾梢高高上翘，轻盈蹦跳着退却数步，小短腿“哒哒哒”踩了一阵风，直奔楼梯而去。
　　姿态不似逃跑，倒类引路。

　　可谓钓鱼执法。

　　一步三回头，见简凝果然上钩，又轻巧跃前，终抵三楼幽静的长廊。

　　三楼，祁少爷的私人领地。医学怪才的禁闭区。

　　不仅堆叠着汗牛充栋的医典古籍，更陈列着些形制奇特的医疗器械。

　　他喜静，厌扰，更厌蠢人擅闯。

　　简凝随猫而入，长廊两侧悬着数幅古朴的医学挂图，墨线勾勒人体经络与脏腑结构。

　　白猫熟门熟路，直抵一间偏轴门前，脑袋一顶，门“吱呀”一声裂了一隙。

　　落入猎网的人只想着抓猫，先前萦绕脑际的疑虑灰飞烟灭。
　　跟着猫无声无息坠入了更大的阱网。

　　室内一片漆黑，借着淡薄的月光，依稀可见猫咪跃入一方猫窝。
　　单纯以为曼基康是房间的主人。

　　难得不跑了，蹑手蹑脚趋近。猫咪蜷缩软垫上，耳朵轻抖，尾巴慢悠悠摆动，一副悠然自得的无辜相。

　　简凝蹲下身，拾一根逗猫棒，轻轻一晃，羽毛划下一道银弧。

　　“叮铃。”
　　猫咪立刻精神一振，前爪一撑，躯体紧绷，纵身一扑却落空于虚影。
　　可它不气馁，转身又盯住摇曳的羽毛，尾巴翘得老高。

　　她逗猫逗上瘾。
　　浑然不觉回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及至门板翕合声慢慢回荡时，警惕性颦了颦眉。

　　以为是风太大了，带上了门。欲回眸时，一道冷色的灯光线，毫无预兆直射瞳底。

　　应激性闭了闭眸，再次睁开时，戒备的眼睛坠入一双似嘲似讽的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