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棋无声》梦浮桥

81、似曾相识燕归来 三

　　班长爷爷品了一口茶润喉后说：“第一条呢，就是让小娃娃离开这里，到一个名师门下寄住，在那里一边跟着师傅学画，一边在当地上学，高考的时候再回来报考师傅所在的大学进修。”

　　慕歌脸色不由得变了变，这是叫她背井离乡吗？

　　“第二条呢，就要委屈一下小娃娃了。我们城市，虽然比不得帝都、柳州、明州那般繁华的一流大城市，好歹也算二三流，也有几个还算叫得上名号的人，只是名头和功底都比不上那帮老家伙了。小娃娃就拜入这些人的门下，在本地不耽误学习，也能继续学画，等高考再进入一流学府，跟着更好的老师学习。只是那样一来，小娃娃和他们就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了。”

　　慕歌父母面面相觑，老爷子提出的两条路，如果叫普通人来选，可能直奔第一条路去了，可自家女儿的个性他们最清楚，到外面恐怕就是被欺负的命，别说学画了，谁知道还能不能独自混出个人模人样来。可是若选第二条路，又不甘心，好不容易看到一步登天的希望，就这么放弃，也太令人扼腕了。

　　师傅和弟子，老师和学生，看起来是相似的关系，本质却大为不同。老师和学生是现代产物，学校毕业后老师和学生基本上就没什么关系了，对彼此的影响极小。但师傅和弟子不然，对师傅而言，弟子相当于半个孩子，对弟子而言，师傅就是再生父母，一生都会蒙受师傅的管教、安排、照顾、提携诸多恩惠。尤其在国学圈子里，一个人如果没有特别惊人的才华，哪怕做出了杰出的成就，也不会有太多人认可，可有了个名师做师傅，那身价就立刻翻番了，那时候他就可以扬眉吐气，混成圈子里第一流的人物。

　　班长爷爷之所以会说出第二条路，恐怕是经过这些天的接触，明白慕歌其实不适合在羽翼还未丰满之前就独自出去打拼的路子，她只能在亲人的羽翼庇护之下成长，直到能够独自飞翔的那一天。

　　慕歌别的都稀里糊涂的，但对于文化圈里的条条框框倒是知道得不少，自然很明白父母都在犹豫什么。看着父母纠结的表情，她咽了咽口水，要下定决心实在太困难了，尤其一想到自己还要独自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更是感到害怕，谁知道到了那里会不会被人欺负呢？

　　就在三人沉默的时候，班长忽道：“爷爷，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说罢。”班长爷爷很感兴趣地瞧着孙女，想听她会问什么样的问题。

　　“我们城里都有哪些数得上名号的画家？”

　　班长爷爷大笑起来：“你在家里白呆了这么多年，还不清楚？”

　　班长微笑答道：“这不是好奇嘛，我只是纳闷，咱们这地方难道就没有能入爷爷法眼的人物？”

　　班长父母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班长爷爷连连摇头：“唉，你这小娃娃居然拐着弯损你爷爷。我哪有那么大的架子，什么人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喽。”

　　慕歌父母一听，就知道有戏，兴许本地真就有一名能数得上的大家呢？于是急切追问道：“老人
　　家，我们城里还有那么厉害的大家吗？”

　　班长爷爷并未作答，倒是班长母亲温和地代为解说了：“我们城里确实有一个颇有些声望的名家，师承渊源，年纪也和我们一般岁数，只是人家和我们没多少来往，所以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还有这号人物。”

　　慕歌父母心里一琢磨，就明白了，估计这位画家名头够响，来历也大，偏偏人家和班长家没什么深厚交情，自己贸贸然想要登门拜师固然难比登天，可老爷子年纪大了，也不好跑去不熟悉的后辈人家里说项，班长父母就更不可能了。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带更丰厚的礼物来，兴许……
　　慕歌听得云里雾里，只看出大人们都有些为难，气氛很尴尬，她吞下口水，终于下定了决心，期期艾艾地问道：“爷爷，可以问个问题吗？”

　　“说。”班长爷爷很好奇，一直没发话的慕歌这会儿能问出什么样的问题来。

　　“你说那些了不起的画家都愿意收我做弟子是真的吗？”

　　“唔，真的，就在电话里跟我说了。”班长爷爷颔首，加重了肯定的语气，很纳闷，慕歌憋了半天就问这个？

　　“他们……收多少学费啊？”

　　问话一出，屋里人都表情怪异。慕歌父母摇头不已，这时候还那么在乎钱，班长父母禁不住微笑，班长爷爷倒没料到会有此一问，差点没正往口里送的茶水呛着，咳嗽几声后说：“师傅收弟子，固然会收些束脩，但也不会太多。你们再交点住宿费生活费耗材费什么的，前后算算，一年能有一万也就差不多了。”

　　一年一万，慕歌父母互相对了一眼。虽然他们工资不高，每月才总共挣五千，但这学费还是能拿得出来的，这倒比想象的轻松了不少。慕歌在心中算了一下，心里满满都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心情，准备向他们说出自己的抉择。

　　“爷爷，是否可以请认识的人写信给那位画家呢？”

　　慕歌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人抢先了，抬起头，看到班长正认真地对爷爷说话：“虽然爷爷和那位画家不熟，可是爷爷认识的了不起的名人也不少，可以考虑一下这个方法吗？”

　　班长爷爷摇头苦笑：“孙女啊，你就这么认定人家会选第二条路？”

　　“是呢，是我逾矩了，对不起。”班长轻轻向慕歌父母道歉。

　　“不不，你也是好心，我们哪儿会介意呢。”慕歌父亲急忙表态，诚恳地向老爷子说道：“老人家，我们想选第二条路。唉，我们孩子是什么样，我们最清楚，这么小就放她出去，我们还真有些舍不得，还希望老爷子不会笑话我们太宝贝女儿。只是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能给女儿选个好一点的老师，相信老人家认识的人也不会太差，就让慕歌去拜他们中间的一个为师傅吧，能不能成才就看她自己的了。”

　　班长爷爷准备喝茶，却发现自己的茶杯空了，正准备提起茶壶倒水，班长却已经及时为他续茶了，滚烫的热水将泡了两三回的上好茶叶浇出了一股浓郁的清香。老爷子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班长：“这小女娃，真是叫人不得安生。也罢，我就叫那帮老家伙写封信，你们拿着举荐信去找他，能不能成，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慕歌父母大喜，急忙要向班长爷爷下跪，叫慕歌也赶紧过来跟着道谢。班长爷爷急忙抬手阻止：“那也是小娃娃确实有这个天分，换个人我可不做啊。你们就不用跪了，我只是不想小娃娃就这么被埋没了。”

　　“谢谢，谢谢，这等大恩绝不忘。”慕歌父母千恩万谢，怎么也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感激之情。慕歌有些懵，只晓得跟着低头道谢，事情就这么定了？

　　班长爷爷欲言又止，最后苦笑着摇头：“罢了罢了，都快晌午了，还不赶紧开饭。”

　　班长父母笑着道歉，急忙去厨房忙活，班长也准备去帮忙，却被老爷子叫住了：“你也不怕小娃娃一个人陪着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闲得发慌。”班长笑了，招呼慕歌陪她出去买饮料去，留下慕歌父母陪爷爷唠嗑。

　　饭后没多久，慕歌一家就回去了。班长爷爷叫住孙女陪他下棋，下了一半，忽然语重心长说道：“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这么会使唤人呢。”班长抿抿嘴，轻巧地将白子落在己方原有的棋子尖上，稳稳地堵死了爷爷的去路。看孙女不上当，爷爷摇头不已：“老糊涂了，不如以前耳聪目明了，我就说你怎么非要我看小娃娃的画，原来是诓我入套呢。”

　　“爷爷说什么呢，我不过借您的书房裱一下那些画，谁知道爷爷会偷看。”

　　老爷子干咳几声，提走了班长的一颗白子：“若那小娃娃不说要去外地，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出声啊？”

　　班长默不吭声，另从别处提走爷爷的黑子，老爷子定睛一看，顿时肉疼不已，直嚷不算数。班长笑着答应，将黑子重新放了回去，老爷子耍赖不肯放回白子也不介意，重新提了另一个黑子。

　　“那小娃娃要表态，你就急了是不是？不然你爷爷我估计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呢。”老爷子对自己耍赖毫不脸红，继续追杀孙女，想要切断孙女的白子连贯成一片的气，可惜班长的防守密不透风，让他无从下手。

　　“你怎么就对小娃娃那么上心呢？”

　　班长依旧保持沉默。

　　杀了半小时后，老爷子一推棋盘，无奈道：“你倒是棋艺越来越精了，人也越来越看不透了，得，也别老让你爷爷了，哪天我带你出去和那些老家伙杀几盘，看他们还得瑟。”

　　班长笑着站了起来：“我做小辈的，哪好意思占老人家便宜，爷爷老眼昏花，看差了也难免。”

　　“别给我找理由了。我困了，你自己去玩吧。”

　　“好的。”班长轻轻退出了爷爷的书房，留下他一人独自小憩。

　　好事不宜迟，开春时节，慕歌一家就携带极有分量的推荐信拜访本市头一流的画家周慎光。显然班长爷爷事先已经将一切打点好，周慎光看过慕歌的练习作后，就很爽快地收下了束脩，正式收慕歌为徒。于是慕歌就退出了丹青学校的美术培训班，每周末都要老老实实去周慎光家学画。

　　拜师一事如此顺利，慕歌一家对班长家更是感恩戴德，礼物自然也少不了，班长爷爷大手一挥：“别，等你家小娃娃成材了，免费送我家几张画就是了。”班长抿嘴笑道：“爷爷就这么看好她吗？”班长爷爷暗自对孙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真正看好慕歌的也不知是谁。

　　周慎光虽然年纪轻，教徒却极为严格，慕歌就不再周末上班长家去玩了，最多打电话过去请教作业问题，到了学校两人说话时间不觉就变长了许多。偏偏春天学校活动颇多，班长作为班级和学生会之间的联络人，不得不四处走动，慕歌为了多跟班长说几句话，也跟着跑，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班长的固定小跟班。可只要班长进入学生会活动室，慕歌就会躲得远远的，生怕不慎被主席瞧见，又被指使做这个做那个。可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慕歌还是再一次不幸地撞在主席的手里。

　　主席和上次见过的女学生会成员正好抱着一大堆宣传工具，瞅到鬼鬼祟祟躲在柱子背后的慕歌，想也不想就叫她过来帮忙搬东西。当时走廊里很安静，大家都在教室里午睡，主席声音又清脆明亮，慕歌听得清清楚楚，不敢装傻，只好唯唯诺诺听主席的吩咐，去学校门卫处将剩下的东西统统搬到学生会活动室。

　　各个班级的班长正在听学生会书记的解说，听到门响，纷纷张望，一看是搬东西的路人，就不甚在意了，只有班长好笑地注意到慕歌偷偷嘟起嘴的模样，心道她又流年不利撞到主席眼皮底下了。主席又让慕歌把搬来的东西一一分给各班班长，然后从兜里取出钱包，夹出两块钱交给她：“拿去买雪糕吧。”

　　亲眼目睹此情此景，除了一年级竹组的班长外，全校的班长都向慕歌致以很炽热的注目礼。慕歌在众目睽睽之下，明明是在春和景明、不冷也不热的四月里，愣是凭空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将两块钱交回去：“不、不用了……”

　　主席嘴角翘起，很快就平复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好吧，下次你可以自己选择报酬，这次就不给了。”主席一定是故意的，慕歌顶着涔涔大汗，连班长的脸都来不及望一眼，在众多刺人的目光下慌忙逃出门外。

　　班长结束会议，走出门外，果然没有慕歌的身影，下了楼，才在走廊拐角处看到她躲在墙角后等待。她走上前去，轻轻拍慕歌的肩膀，笑听对方迫不及待的担心和唠叨，温言安慰道：“不要担心，我已经打听过了，主席平时也会招待帮忙跑腿的人，你不算个例，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慕歌果然安心了许多，高高兴兴和班长并肩回教室去。

　　主席正好下来，看到慕歌和班长肩并肩的背影，心道原来是跟着竹组的班长来的，难怪午休时分还会呆在走廊里，这两人关系一定很好了。她对青春期的小女生热爱结伴成群，连去个厕所都要呼朋唤友的生活习性很不以为然，只是连一年级竹组的家教良好，素有成熟稳重之名的美人班长居然也会有和同龄少女一样的行为，倒让她吃了一惊。她转念又想人家喜欢结朋引伴，关她什么事，便将那点无聊的念头从心尖上拂去了。

　　几天后，学生会选举活动就在学生会的组织下轰轰烈烈展开了，很多人竞逐书记、会计、纪律委员等职位，唯独主席职位没有人敢染指。即将卸任的学生会主席感到无聊，就发话叫人报名参加，立刻有人吐槽：“你不是说连选举都不用吗？”

　　“好歹走个过场嘛。”很不负责任的主席的回答也很不负责任。他对着众人鄙夷的目光，哈哈大笑，站起来说：“不搞得热闹一点怎么行，想当年我可是过关斩将，在其他败者羡慕和嫉妒的眼光中轰轰烈烈获得了胜利，那是多么开心的事！”当年同样竞选主席之位、即将卸任的三年级书记恨得咬牙切齿，毫不客气往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学生会主席不以为意，拍拍屁股后笑道：“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

　　“自古以来学生会主席竞选是学生会选举的压轴戏，怎么可以让这么光荣的传统在这一届中断呢？所以我建议找个能和主席旗鼓相当的人，做一番精彩的表演。”

　　立刻有人质疑了：“上哪儿找和主席一样厉害的人啊？”

　　“有。”

　　主席不自觉好奇起来，这个学校还有能和她相提并论的存在吗？真有的话，她还真想见见呢。
　　“一年级竹组的班长。”

　　原来是她，主席忽然了悟这个爱玩闹的学长举出此人的理由了，哭笑不得，为了好玩，连无关的人也要拉下水吗？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学生会主席的想法：“为什么是她？”

　　“哈哈，你们忘了吗，去年秋天刚开学的那会儿，她和主席可是新生中最漂亮的人，大家为了分出谁是新生第一美，偷偷下去一楼分别看她们，然后回来投票，这屋子里的人基本上不都参与了吗？”

　　主席扫过屋里的人：“原来你们还做过这么无聊的事。”

　　群众赧然，只好朝她谄媚地笑：“你最后还是赢了呀。”
　　主席俊眉一挑：“哦，票差是多少？”

　　“记得——差了三票吧。”

　　学生会主席突然插口：“你们应该不知道吧，开学第一天，一年级的竹组就选出班长了。”

　　“啥，这么快？”

　　“是选美选出来的，以压倒性优势拿到了班长职位。当时只有一个人没投班长的票，理由是为了追另一个女生，才写了心上人的名字，除了这一张票，她可以说是全胜。顺道一提，那个被追的女生觉得丢脸，直接把那男同学甩了。”

　　“……你上哪儿找的八卦？”

　　“我消息灵通嘛。”

　　主席有些意外，原来竹组班长是这么选出来的，可就结果而言确实异常出色。她记得竹组在军训报告中输给松组一回，但从开学后在各项活动中就一直稳压松组，经常和兰组竞逐第二名，但不知为何总欠了点运气，始终没有拿过第一名。上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竹组有两个人上了前十名，而他们家的班长只考了第十一名，班级成绩平均分略输梅组，只能屈居第二。再回想之前的期中考试，竹组至少有十多个人在不同学科里不及格，而到了期末考试，就没有任何不及格的人了。主席猛然站起来，向书记问道：“一年级各班的上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表统计，学姐知道放在哪里了吗？”

　　“哎，应该在档案室里吧，需要问老师要钥匙呢。”

　　“我去去就回。”

　　主席顺利拿到了钥匙，在档案室里找到了一年级竹组的第一个期末考试成绩统计表，迅速浏览后，果然没有不及格的记录，而且她还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除了特别拔尖的学生成绩优异外，其他普通学生的成绩基本都在七十分以上，他们的平均分比起其他班级更有含金量！她默默将统计表放回柜子，重新回到学生会活动室。

　　学生会主席朝她打招呼：“啊哈，你回来啦？我正打算去游说一年级竹组的班长呢。”

　　主席抬起头，笔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学长，你早就发现了吧？”

　　学生会主席和以前一样喜欢打哈哈：“你在说什么呢，是说成绩的话，我也没怎么看啊。想想吧，如果有两大新生美人竞逐学生会主席，全校学生都会为此沸腾啊！”

　　“只有一半。”

　　“啊？”

　　“女生是不会对别的女生尖叫的。”

　　“把自己当成明星就行了嘛。”

　　“我可没有当明星的兴趣。而且，我想学长你就算去了也是白去一趟吧，那个班长是不会答应的。”

　　“不试试看可不知道啊。”学生会主席很欢快地迈出步伐，离开了活动室。主席此刻心情很矛盾，既希望竹组的班长会答应学生会主席的胡闹邀约，又希望自己的论断再度得到正确的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