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围剿》木子秋月

4、香樟下的评估

　　图书馆的冷气还黏在皮肤上，带着纸墨的沉静气味。艾柠抱着那摞沉重的习题集走出来，午后的阳光猛地扑上来，带着近乎粗暴的热度，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两个世界。一门之隔，冰火两重。
　　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被沈逾的逻辑链条紧紧捆缚的感觉呼出去。
　　脚步下意识地偏向篮球场方向。那里喧嚣鼎沸，荷尔蒙和汗水的味道混在热风里，远远就能闻到。与图书馆的绝对秩序不同，那里是另一种形态的权力场，原始，粗糙，靠碰撞和嘶吼运转。
　　她没想靠近，只想远远地、快速地确认一下某种存在，像核对一个冰冷的坐标。
　　然而，目光刚扫过那片被铁丝网围住的场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就猛地脱离了战团，如同锁定目标的导弹，直直地朝她冲来。
　　周凛。
　　他刚打完半场，汗出如浆，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油亮发光，每一块肌肉都绷紧着，贲张着近乎暴力的生命力。
　　他几步就跨到她面前，带着一股热烘烘的、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
　　“来了？”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亮得骇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占有性打量。
　　仿佛她的到来是他胜利的一部分，是他理所当然的战利品。
　　艾柠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路边略微凸起的道牙。那摞习题集抱在胸前，像一面脆弱的盾牌。
　　“路过。”她回答，声音被场上的喧哗盖过一半，显得有些微弱。
　　周凛似乎没听见，或者根本不在意她说什么。他回头朝场里吼了一嗓子：“等着！老子马上回来！”
　　然后也不管队友的哄笑和叫骂，伸手就要来拉她的手腕，“站这儿干嘛，晒死了，去那边树下。”
　　他的手指粗粝，带着运动后的高温和汗湿。
　　艾柠的手臂几不可察地一缩，避开了他的触碰。指尖用力，习题集的硬角硌着她的胸口，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让她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不用了，我回教室。”
　　周凛的手抓了个空，停在半空。他眉头瞬间拧起，那是一种领地意志被轻微违逆时的本能烦躁。但他看着她微微发白（实则是被晒得有些不适）的脸，那股躁动又压了下去，转化成一种粗率的关怀。
　　“等着！”他又命令道，然后转身大步跑向场边放矿泉水箱的地方。
　　艾柠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能感觉到场上场下无数目光黏在这边，夹杂着起哄、羡慕和看戏的窃窃私语。
　　她像被架在聚光灯下，表演一场并非自愿的互动剧。
　　周凛很快回来，手里拎着一瓶冰镇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他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怀里，冰冷的触感激得她轻轻一颤。
　　“喝了。看你那脸白的。”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笨拙的示好。这大概是他理解范围内，“对你好”的方式。
　　“谢谢。”艾柠接过水瓶，冰冷的温度透过掌心，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她并不渴，也不需要这瓶水。这只是他又一次单方面的“给予”，不容拒绝。
　　她捏着水瓶，没有打开。
　　周凛似乎满意了，咧嘴笑了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抬手，似乎又想揉她的头发，像对待一只听话的小动物。
　　艾柠猛地侧头避开。
　　动作很快，但很坚决。
　　周凛的手僵在半空。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他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愕然，随即被更深的烦躁取代。野兽的耐心是有限的。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像冰片划开燥热的空气。
　　“热量补充过度，剧烈运动后大量摄入低温液体，容易引发胃肠痉挛。并不科学。”
　　沈逾不知何时站在了几步开外。他大概是刚从图书馆出来，身上还带着那股冷肃的气息。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周凛，带着毫不掩饰的理性审视，最后落在艾柠怀里的冰水和她抱着的习题集上。
　　他的出现，像另一种形态的冷气团，瞬间改变了场域的力量平衡。
　　周凛的烦躁立刻找到了新的出口。他转向沈逾，眼神变得凶狠，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头狼：“关你屁事？书呆子滚远点！”
　　沈逾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他只是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物理定律：“基于生理学的基础常识。如果你的大脑无法理解，我可以提供更简明的解释。”
　　“你他妈——”周凛猛地踏前一步，拳头攥紧，骨节发出脆响。火药味瞬间浓烈起来。
　　“周凛！”艾柠下意识地低呼一声。
　　几乎同时，林晟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带着他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焦急和调解意味：“哎，怎么了这是？阿凛，沈大学委，都消消气，多大点事儿。”
　　他小跑着过来，很自然地插进两人中间，先对周凛笑了笑，又转向沈逾：“学委，阿凛他就这脾气，没恶意。”最后看向艾柠，目光温柔又带着点无奈，“柠柠，没事吧？脸这么白，是不是中暑了？”
　　他一来，瞬间将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扭变成了需要他出面调停的“小摩擦”，并将焦点巧妙地引回艾柠身上，再次巩固他“关怀者”的角色。
　　艾柠看着眼前这三个人。
　　周凛的暴怒，沈逾的冷蔑，林晟的“温柔”。
　　他们像三股性质迥异却又同样强大的力量，在她周围碰撞、角力，将她困在风暴的中心。
　　而她，只是捏紧了那瓶冰凉的、不断渗着水珠的矿泉水瓶，冰冷的湿意浸透了掌心的皮肤。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混乱的三角，投向不远处那棵安静的香樟树。
　　江烬依然靠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手里没拿烟，也没玩手机。只是那么看着，嘴角噙着一丝饶有兴味的、近乎残忍的笑意。像是在欣赏动物园里为了争抢食物而打闹的野兽。
　　他的目光与艾柠的有一瞬间的交汇。
　　没有情绪，只有评估。评估这场闹剧的趣味性，评估她这个“核心奖品”此刻的价值波动。
　　艾柠率先移开了视线。
　　心脏在胸腔里沉甸甸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她松开捏着水瓶的手，瓶身滑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冰冷的水汩汩涌出，迅速□□渴的地面吞噬。
　　“抱歉，手滑了。”
　　她轻声说，不去看周凛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也不理会林晟关切的眼神和沈逾微蹙的眉头。
　　转身，离开。抱着那摞冰冷的习题集，走向教学楼的阴影。
　　背后的喧嚣、目光、还有那三道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的力量，都被她决绝地甩在身后。
　　香樟树的枝叶在热风里轻轻晃动。
　　评估，仍在继续。
　　而她，需要一口真正能自由呼吸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