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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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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的官吏惊奇地发现,肃王殿下一改从前的清骨,开始大肆地宴饮歌舞。
邀约入席的宾客,大多是朝廷派遣的命官。
前院丝竹声不绝,祝轻侯和祝雪停待在内院。
祝轻侯从前在邺京听惯了弦歌雅乐,这半年来许久未听,如今再次听见,不由倍感亲切,躺在藤椅上,哼着小曲,散漫地叩着节律。
祝雪停没有这样的雅兴,立在一旁,举目望着天河明月,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伯。”祝轻侯忙叫了一声崔伯,笑眯眯道:“雪停的家眷您都安置好了吧?劳您费心了。”他又道,“我到时候和献璞说一声,叫他记得您的好。”
隐在幕后的一旦摆上台面,便难以构成威胁。
崔伯阴着脸,从廊下走出,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觉得小时候的祝轻侯还挺可爱的。
祸害,他就是个祸害,专程来祸害殿下和崔家。如今连他也一并祸害了。
崔伯面无表情,心想,该好好养养自己这把老骨头,免得被这祸害气死。
祝轻侯瞧他面色便想发笑,好容易忍住了笑,再看祝雪停,这弱冠少年面上似乎并无多少喜色,朝他招手,“雪停,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祝雪停一愣,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神采,眼中隐含决绝,仿佛只要祝轻侯一句话,便会为他肝脑涂地。
“你给我写诗作赋,一日写……”祝轻侯思索了一下,比了个数字,“三百首?三十首?总之看你心情。”
他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异想天开的话,得寸进尺地提要求,“写什么都好,最好是赞我的诗,就说我忍辱负重,艰苦卓绝,是天上星宿转世历劫。”
祝雪停先是一怔,神色越发坚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祝轻侯想让他平复民怨,争取民心。此事确实至关重要。
他不露痕迹地点头,眉眼间带着几分凝重。
这回轮到祝轻侯一怔,心想,这孩子究竟是想到何处了,他纯粹是不想看着祝雪停无事可做,终日抑郁,索性让他写诗作赋赞他,好让他也高兴高兴。
还不等他问清祝雪停,外院的丝竹管弦渐渐歇了,取而代之的是庭外响起的脚步声,静而有序,透着无言的肃穆。
——李禛回来了。
祝轻侯起身去迎,见李禛身上沾了风雪的狐裘,脑子一抽,竟然抢在侍从前面接过,刚接到手里,才察觉出一丝不妥。
好端端,他为何要去接李禛的狐裘?难不成是因为披了这狐裘太多次?
他懒得纠结,举止亲昵些也没什么不好,与李禛一同走入内殿,“你喝了酒?怎么不给我带一杯回来?”
李禛言简意赅道:“茶。”
……茶?
哪有人办宴请宾客喝茶?
邺京那些风雅人士举办的雅集倒是饮茶,但是身在边塞,举目都是悍臣武将,与武将饮茶清谈,岂不可笑?
提起酒,祝轻侯又想起一桩要紧的旧事,李禛少年时亦不饮酒,唯独有一回破戒。
也是那一回,他盲了眼。
他不敢再劝,牵起李禛的手,凉意传到他被暖炉煨得热腾腾的指尖,信口指点:“喝茶也就罢了。最要紧的一点是,你要有所求。”
身在庙堂,无论是求财,求色,还是求名,有所求便有所掣肘,有所掣肘,旁人才能放心。
“……求什么?”
李禛蒙眼的白绫被风雪濡湿了些,透出一点清晰的轮廓,那双眼形风致的眼睛仿佛正在望着他。
祝轻侯随口道:“求权,求财,求名,求色,”哪一样,不是世人梦寐以求的?
他祝轻侯格外不同,他都想要。
李禛安静了一息,似乎是在思索他的话,“你求什么?”
祝轻侯大多时候都会讲真话,只在关键时刻骗人,他笑了笑,毫无隐瞒地说出所求,功名利禄,位极人臣。
他一出生就坐拥明明赫赫的荣华和权势,邺京不是他的故乡,功名利禄才是他真正的故乡,又怎能离了它?
平静地听完他堪称贪婪的愿望,李禛淡声道:“我知道了。”
祝轻侯挑眉,刚想问他到底知道了什么,莫不是从他这番话中得到了启发,也开始追名逐利,李禛却已经径直走入温室。
祝轻侯一直有些好奇对方目不能视,沐浴时又独身一人,从来不唤侍从奴婢,究竟是如何沐浴的?
他虽然好奇,却从来没有靠近过。
等了片刻,却听见温室中水声骤歇,没了动静,他疑心李禛在水中淹死了,刚要唤人查看,心口骤然一疼,像是被轻轻蛰了一下,扯着他往温室的方向去。
祝轻侯挑眉,捂住心口,低声警告它安分些,慢慢地朝温室走去。
两扇槅门笼着,看上去严丝合缝,祝轻侯用手轻轻一推,槅门应声打开,里外都没有落锁。
冰凉水汽扑面而来,外头冰天雪地也就罢了,里头竟然更冰冷,祝轻侯屏住呼吸,抱着狐裘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屏风,隐约可见浴桶中的人影,浸在水中,一动不动,起伏的脊背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隐约可见底下森森的骨棘,节次嶙峋,薄韧坚实,有如一尊冰凉玉雕。
玉雕背对着他,低眉垂首,仿佛无知无觉,却在他踏进殿门的那一刹那,冷声呵斥:“出去。”
这些年李禛孤身在雍州,外有强敌,内有悍臣,左支右绌,难不成落下了什么旧患隐疾?
若是此刻李禛一命呜呼,以清河崔氏对他的恨意,那他岂不是要给李禛殉情?
祝轻侯不顾呵斥,也不再收敛动静,光明正大地朝他走来,“李禛,你要死了么?”
他说话一向柔情蜜意,难得有这种直率的时候。
李禛平静道:“有人下药。”
什么药?祝轻侯先是一怔,下一瞬反应过来,非但没有退后,反而朝前走了几步,低声道:“叫人换成热水,我怕冷。”
说话间,他已然走到屏风后,几步之遥的距离,看清了浸在冷水中的青年,黑发散落,白绫也解开了,空洞无光的眼眸“望”着他。
——与他记忆中李禛那双眼睛很像,却又不一样。
他分明记得,李禛的眼眸湛然如墨,清亮含光,黑白分明的清透,带着一点少年人的秀气。
紧接着,祝轻侯又想起,当年李禛眼盲后,一直闭门谢客,不久之后远赴封地。
这是祝府夜宴,李禛眼盲后,他第一次看见李禛的眼睛。
“……走开,”李禛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却依旧拒绝,语气平静而冰凉,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
祝轻侯困惑地停下,“你不要我?”他以指按住心口,企图制住躁动的子蛊,重复了一遍:“你,不要我?”
“出去,”
李禛格外的固执,紧紧抿着唇,连带着骨骼肌理的线条也绷着,透着十足的冰冷和抗拒,他似乎很厌恶祝轻侯,厌恶到不愿再多说一句。
祝轻侯忍住心口细密的刺痛,随手将狐裘抛在他身上,激起一圈水花,毫不犹豫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几步,停下,站在殿门前,高声道:“崔伯!给你家殿下找个人来!”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找个干净的。”
准备早睡养生的崔伯:“……”
谁在叫我?
“回来。”
祝轻侯刚喊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压抑低哑的声音,他冷笑了一声,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还没走到一半,便听见李禛道:“出去,关门。”
祝轻侯:“……”
他转身关上门,捂住心口,低骂了一声,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有本事,别叫这该死的蛊虫这般躁动。
子蛊一直到夜半才消停。
祝轻侯冷汗津津,倒在帐中,心里将李禛骂了个狗血淋头,又问候了往茶里下药的人的祖宗十八代。
药都下了,怎么不顺带给李禛送个美人。
不对,谁准他下药的?!
下药的是个依附于州牧的小官,这原本一套很成熟的计划,先下药,再献美人,以到达讨好肃王的目的,谁知肃王殿下匆匆离席,还不等到献美的环节,宴会便已经结束了。
事后他战战兢兢,本以为随时都会被肃王追责,丢进钧台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谁知,等了又等,肃王府依旧在宴饮清谈,没听到任何有关下药的风声。
说来奇怪,肃王在雍州四年,别说举办宴会,就连参加宴会也很少,平日深居简出,不沾风月,只有两大爱好——练兵和杀人。
如今竟然主动举办宴席,对宾客所赠的贵礼也来者不拒。
这是一件好事,这意味,一向清正不与他们为伍的肃王开始贪图财利。
一件件贵礼垒得高高的,伴随着一场场宴席,流水似地送进肃王府,叮叮当当的抬箱声传到祝轻侯耳中。
他对金银珠宝没有兴致,随手用薄雪捏了个圆球,散漫地掷在地上,砰的爆开雪雾,真像焰火似的,一响而散。
他望着薄雪,心里头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自从那日李禛中药后,便再也没有和他同床共枕过,转而宿在另一张塌上,平日里也不再触碰他。
是厌他,还是怕他,祝轻侯猜不透,也不甚在意。
虽说李禛容色殊绝,眼蒙白绫,脆弱之余,自有一股禁忌危险之感,若是一夜春宵,也不知是何种滋味。新鲜归新鲜,他可不敢把命交代到塌上。
祝轻侯百无聊赖,随手又捏了个雪球,轻掷在地上。
“砰——”
沿街的市廛被撞开,蓬草搭的连棚摇摇晃晃,杯盏倾倒了一地。
策马驱驰的官兵过后,酒肆的店主拾起杯盏,摇了摇头,喃喃:“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