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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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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轻侯一怔,没想到李禛竟然能听到,“你听错了,”他语气温柔而无奈,仿佛凭空蒙受了不白之冤,“我怎么会骂你?”
所幸李禛没再深究,再度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摸索了几下,从祝轻侯的脸上轻轻拂过。
没了视觉,只剩下触觉和听觉,构成一个鲜活的祝轻侯。
祝轻侯渐渐习惯了对方的触碰,李禛手很漂亮,骨骼修长,匀净分明,只是动作让他不太喜欢,与其说是抚摸,倒不如说是某种探索和确认,掌心覆在他脸上,指尖贴着五官,由上自下隔着眼皮压住眼球。
——他在通过这种方式“看”着他。
像是一种无言的掌控。
祝轻侯胸膛起伏,心脏怦怦地跳动,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李禛给他的感觉实在古怪。
看来,肃王府不是久留之地。
有了李禛的默许,祝雪停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弱冠之年的少年,怯生生的,用额发遮住黥面,跟着祝轻侯身边,走路始终落后他半步,从来不开口说话。
祝轻侯察觉出端倪,将熬好的雪梨汤递给祝雪停,不经意问道:“你这嗓子还能养回来吗?”
祝雪停接住耳杯的手一僵,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不知道。”
人在极度惊惧之下,会失声。祝雪停在诏狱中目睹酷刑,恐惧得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出了诏狱,才发现已经不能言语。
祝轻侯没问缘由,但他多少能猜到,他拍了拍祝雪停的肩膀,不知想起了什么,笃定:“放心,会恢复的。多喝点雪梨。”
祝雪停捧着雪梨汤,看着杯中倒影,点了点头。
他饮净雪梨汤,犹豫了一下,比划着说道,我们逃吧,逃得远远的,不要留在肃王府。
祝轻侯看着他的手势,想起那年兰亭上,清骨文质的少年作五言绝句,述百姓苦,赢得满堂侧目,也为他的家族赢得了成为祝氏旁支的机会。
少年清骨,功名利禄,都随着祝氏的倒台散尽。
“好,”祝轻侯点点头,“若是有机会,我们就逃吧。”
祝雪停总算露出一点笑,像是看见了一点希翼。
祝轻侯看着外头的薄雪,回想着那首雪,记起四句诗——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①
一旁的祝雪停也在回忆着这首绝句,当年他在兰亭作诗,满座都是邺京里的权贵,众人听完这首讥讽权贵的诗,一时寂静,是祝轻侯率先为他喝彩,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幕——
坐在首位的紫衣少年郎笑着站起身,解下黄金白壁,随手抛到案前,“我没有你的好文采,只好解下这满身铜臭,为百姓添几件冬衣。”
他一开口,其他人顿时争先恐后地解下彩饰奇珍,转眼便将长案堆了个辉煌灿烂。
那日之后,他凭着这首诗煊赫邺京,也因此实现家族心愿,攀龙附凤,为他们换了门第。
家族当年有多感激他,如今就有多恨他。
“雪停,”祝轻侯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你去堆个雪人给我玩玩。”
祝雪停一愣,依言去庭中堆雪人,边塞的雪化得迟,盐粒子似地堆在地上,厚厚的,雪白一层褥。
祝轻侯也没闲着,跟着他一起堆雪,眼见祝雪停眉间的郁气渐扫,祝轻侯笑道:“你这般好看,就该多笑笑。”
这句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不免有狎昵之意,偏偏由祝轻侯说出口,散漫而自然。
祝雪停偏过头,不想让祝轻侯看见自己额头的黥面,不同于祝轻侯眉心的烙印,他这是刺青,相对来说程度轻一些,墨迹会随着时间渐渐变淡。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羞赧,尤其不愿让祝轻侯瞧见。
堆在庭中的雪人渐渐化了。
李禛这几日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血腥气越发的重,应当是忙于雍州这一季的赋税。
祝轻侯只当没看见,左右李禛不会杀他,又不愿让他掺和其中,他乐得清闲。
在肃王府平静而诡谲的气氛中,变故陡生。
食时,李禛已经离开,祝轻侯正在廊下观雪。
往常这个时辰,祝雪停应当早就起身了,今日却不知为何还未出现,祝轻侯似有所感,朝值守的王卒看去。
那群王卒正在不露痕迹地看着他,目光比起之前多了几分警惕和怀疑,活像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祝轻侯若有所思,站起身,朝他们走去,“崔伯呢,”他笑着问道:“我想见他。”
崔伯一定知道祝雪停在哪里。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了,依旧没等到任何人出现,任祝轻侯如何旁敲侧击,也问不出一个字。
一直等到日中,李禛回来了,连带着身后被人押着的祝雪停。
“祝轻侯,”李禛语气平静,单刀直入地问道:“是你派他到我书房窃取卷牍的?”
李禛放在内殿的案牍全部都是用刺印撰写的,若非专人翻译,寻常人看不懂,唯独前院书房里的案牍是用文字撰写的。
今日天色未明,王卒便在书房外逮到鬼鬼祟祟的祝雪停,当即将人押下,等候殿下回府发落。
祝轻侯偏头,看向祝雪停,后者面色发白,跪在地上连连摇头,竭力地用失声的喉咙辩解,仔细辨认,他在说,没人指使,全是他一人所为。
可以杀了他,剜了他,总之与任何人无关。
移开目光,没有再看祝雪停声嘶力竭的模样,祝轻侯轻轻点了点头,直直看向李禛,轻声承认:“是我逼他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李禛反倒异常平静,“你就这么想知道雍州的赋税?”
“对,”祝轻侯站起身,径直走到李禛面前,“我很想知道,想知道朝廷用祝氏贪墨的借口加了多少赋税,想知道雍州承担了多少压力,”他停下脚步,轻轻点了点李禛的心口,“我也想知道,你这几日杀了多少人。”
雍州地处边塞,四面黄沙莽莽,春来沙满天,冬来雪封川,他进城前便已经观察过这座重镇要地,无可种之地,缺可饮之水,只有巍巍巨石屹立在终年的冰雪中。
朝廷要的牛羊貂皮,白银黄金,从何处来?
当然是从人身上来。
百姓,亦或者官吏。
不想拿百姓开刀,就得拿官吏开刀。
所以祝轻侯才问,李禛这几日究竟杀了多少人。
周围一片死寂,似是没想到祝轻侯这般大胆,李禛静默片刻,忽而提起祝雪停,“他受人指使诬陷你,你不知道?”
此话一出,祝雪停绷直的脊背一颤,低下头,不敢再看祝轻侯。
气氛紧绷沉凝。
祝轻侯轻轻一笑,揭过这个话题:“谁没有被情势所迫的时候,”他主动握起李禛的手,对方指尖一片冰凉,冷得他有些瑟缩,“献璞,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站在你身边,好吗?”
奸佞之子,罪臣之后,掺和封地的政事,会受到多大的阻力和冷眼不言而喻。
立在李禛身后的崔伯心底有些复杂,祝轻侯明明可以什么也不做,窝在肃王府,依靠着那点可怜的少年情谊,等着殿下解决加赋之事,至少,他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但他偏偏主动掺和了一脚。
“崔伯,”祝轻侯侧首看了崔伯一眼,“雪停受了惊,还望您多加照看。”他语气从容熟络,不知道的,还以为崔伯不是李禛的家仆,反倒成了他祝轻侯的家仆。
李禛修长的手指慢慢收紧,反握住祝轻侯的手,“……我凭什么信你?”
祝轻侯丝毫不怵,探首,温热气息轻轻拂过青年藩王的颈侧,“凭我的命在你手里。”耳鬓厮磨间,他低声道,“我的命,我妹妹的命,还有祝氏阖族的命,都在你手里。”
荣华富贵,黄金白壁,祝轻侯生来就坐拥无数,他可以随意掷来玩,轻易地抛了去,唯独性命,不能轻抛。
他最是惜命。
趋利避害,是他的本能。
李禛在满目黑暗中攥紧他的指尖,慢慢地把玩,十指纤细,透着秀气的骨感,打小用金玉养出来的,刻上了点点风霜,指腹都变得有些粗糙。
“叫人把药端上来。”
李禛淡声道。
祝轻侯一怔,无端端有些害怕,直觉告诉他,这药不是什么好东西。
“边塞有一种蛊虫,我费了千辛万苦才寻来,”李禛语气平静,像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子蛊不能远离母蛊,离得越远,越是噬心之痛,直到暴毙身亡。母蛊若是身死,子蛊也会死。”
他放轻声音,温柔询问:“小玉,我特意为你寻来的。你喜欢吗。”
这般平静温柔的语气叫祝轻侯有些毛骨悚然,望着面前漆黑的汤药,没说话。
肃王府的众人都盯着他,冰冷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燎出一个个洞来,只等殿下发话,便要处置这个美丽散漫的罪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