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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往事付水尽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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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屏雕栏,凌箫倚窗而立,怔怔望着瓶中的幽冥花,娇艳的花瓣宛如绯红的衣衫。
侍从婢女早已退下,房间里静谧得出奇,甚至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上次和徐安交手时所受的剑伤赫然在目,白衣上残留着一片殷红的痕迹,好像雪中怒放的梅花。
凌箫没有清理伤口,也未上药包扎,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如老僧入定。现在这疼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令他清醒。凌箫觉得他需要好好清醒一下了。
可惜很多时候事与愿违,安静很快便被打破了。凌箫没想到这个直接撞门闯进屋里来的人竟会是清音,平时总是文秀安静的女子此时居然满脸惊慌。她突兀地推开房门,跑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凌箫惊讶地发现她的手心里已沁满了冷汗。
“凌箫,快逃!快逃啊……”因为跑得太急,清音的声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语气从未如此焦急过。
“你怎么了?”
“大法师要杀你!”
“什么?不可能!”
“是真的,我在姨妈房门外偷听到的……他已经在酒里下了七步成殇,根本无药可解,大法师是下定决心要你死啊!”
凌箫静静听完,回首望向窗外,喃喃自语:“逃?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目中忽露出痛苦之色,“他真要杀我?!”
“凌箫,快逃吧!”
凌箫此时却已镇定下来,缓缓摇了摇头,“逃,是逃不掉的。”
清音急了,“难道就坐以待毙吗?”
“没事的,清音,你不要担心,大法师那边我自有应对之策。”
“可是……”
“放心吧,你先回去,我马上去向谷主解释清楚,谷主一定会为我讲情,绝不会坐视不理。”凌箫一面安慰,一面送她出门。
清音无奈,只得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凌箫点头,看着她的背影离去,掉转目光望向瓶中那一束殷红如血的幽冥花,唇边不禁浮出一丝微弱的苦笑——他终究,还是做不来南宫王妃的狠辣决绝。
“这是人间极毒之物,把它下在大法师的酒杯里……只要他唇一沾杯便必死无疑,到时一切都是你的……”女子温软诱人的娇语声言犹在耳,语带双关。
然而曼丽不知,世间极毒之物并非七步成殇,也不是清风玉露,而是人心。凶险而不餍足的人心贪欲,是促成一切辉煌与毁灭之源,然,每一场阴谋都注定要有牺牲品。
“凌箫护法。”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远去的思绪,“法师大人请您即可前往后殿相见。”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是劫数,逃不掉的!
“凌箫护法?”听不见里面的人答复,传唤者有些焦躁,语气较先前多了分严厉,“法师大人传召,立刻前往后殿,不得有误!”
法师大人?凌箫凛然一惊,随即掠过一丝无声的冷笑。他优雅地走到桌边,从壶中倒一杯香茗,慢慢吹了吹浮沫,这才举杯呷了一口,细细品味着。
外面的人等了半晌,仍听不到任何回音,已经失去了耐心,正要破门而入,忽听里面一个优雅的声音,从容不迫地缓缓传出来——
“来人!我要沐浴更衣。”
***
清音从凌箫房里出来后越想心中越发不安,她绝不要凌箫死,不能!
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忽然转身向后殿走去。
后殿,谷主与大法师居中而坐。桌上,盛满剧毒的酒杯触目惊心!
流岚回头看了一眼沙漏,冷笑:“还敢不来?来人,调齐人手把凌箫给我捆过来!”
“法师大人!”呼喊声中,清音突然闯进来,“法师大人,您真的要杀凌箫么?”
流岚面色一沉,明静连忙在旁开口:“清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回去!”
没想到清音反而更上前几步,大声道:“我不走,除非法师大人答应放过凌箫。”
流岚“哼”了一声:“是凌箫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他并不知道。法师大人,这次是凌箫做错了,但是,他以前也救过谷主,求您看在他立过大功的份上,功过相抵了吧。”
“笑话!”流岚怒极反笑,“有功当赏,有过必罚,当初我早已按功封赏,何来功过相抵之说!?”
清音从来没见过流岚发这么大的火,但她并未退缩,正色道:“凌箫对幽幻谷绝无二心,如果因为捕风捉影便错杀一个人才,未免太可惜了,法师大人请三思啊!”
流岚面沉似水,冷冷道:“我已经三思、六思、九思了!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见流岚心意已决,知道再求无用,清音看向明静,“姨妈,求您了!”
明静见她形容憔悴,眼眸含泪,不禁想起自己早年过世的姐姐,心中一酸,正要开口答应,忽听流岚在旁说道:“阿静,莫要忘了此事已答允由我定夺。”
明静叹了口气,“清音,此事由大法师处理,你不要再多管了。”她心有不忍,轻声叹道:“好孩子,你莫要太伤心,等日后……”
她话未说完,清音忽然惨然一笑,笑容是从未有过的凄楚悲彻。明静本想再劝慰几句,但看到她面上的笑却不禁心中一惊,隐约意识到什么,起身想过去把她拉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清音这一刹那身法快得惊人,裙摆一飘,已夺起桌上的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清音!”明静的声音因惊骇而有些发抖,一时失神,变起仓促间就连流岚都没想到。
清音身子一晃,明静抢步上前扶住了她,此时已六神无主,急得只叫:“这该如何是好?流岚……快来啊!”
流岚走上前看了看,缓缓摇头:“七步成殇,无药可救。”他知道这毒厉害,此刻毒入肺腑,以大法师天人般的修为,就算勉强可以挽回,也势必要耗费极大的力量。
清音清秀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微笑,“姨妈,法师大人,这酒是赏赐给凌箫的,不能不喝……那么,我已经……替他喝完了。”
明静目中流泪,“你……怎么这么傻?”
“姨妈。”清音拉住她的手,“我从未求过您什么,这次我求您……放过凌箫吧!”
明静失声哭泣,流岚旁观不语。等不到对方的回答,清音有些焦急,面上已笼上一层淡淡的死灰色,“姨妈……答应我。”
“好……”明静含泪点头,“我答应你,你放心吧。”
“真的?姨妈可不能食言!”
“我身为谷主,答应了就绝不食言,凌箫不会有事的。”
“谢……谢……”她靠在明静的怀里,语声渐低。流岚忽然转身,拂袖而去。
“清音!清音啊……”在走出门口的瞬间,他听见幽幻谷主的哭声像流水一般荡漾开来。
***
凌箫来到后殿时,无法相信眼见的一切。
空荡荡的后殿里,只有清音冰冷的身躯,和明静轻轻的啜泣声。空了的酒杯掉在地上,摔破了一角……
彼时凌箫一身素色长衫,面容清爽,就连平日束发的青巾也一并换做了惨白丝带。
他在穿孝。
这身衣饰本来是他给自己穿孝而来。
凌箫缓步上前,轻轻抚着女子毫无生气的脸颊,目中神色痛苦而茫然,“为什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不知究竟是在问明静还是问自己。
“清音她……误服了七步成殇,已经不治了……”明静擦了擦眼角,哽咽道。
清音,为什么要这么做,值得吗?凌箫何德何能?为了救我,你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凌箫抱着清音冰冷的尸首,恍然明白了一切,只觉心痛如刀绞:为什么会这样,该死的人是我。
清音的突然死去令他倍受打击,此时只觉脑海中一片凌乱,仿佛有无数嘈杂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所谓伴君如伴虎,而世上又岂有不吃人的老虎?”南宫王妃的殷殷忠告。
“凌箫,快逃啊……大法师要杀你!”清音焦急的呼喊。
“诀别的时候已经到了。真可惜啊……你不是大法师。”有人叹息。
“你资质不错,今后便由你来接任护法一职。”流岚不容置疑的口吻。
“多谢王妃金玉良言。”
“凌箫……我爱你!杀了大法师吧!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阿曼的呻吟声轻柔而媚惑,带着某种邪恶的引诱意味。
“没有任何欲望只会令人平庸怯懦、不思进取,到头来什么也把握不住。人生苦短,唯有竭力享尽奢华才不算是辜负!”南宫王妃魅惑的笑容里隐约有睥睨天下的傲气。
“凌箫……”
无数个声音、各种不同的语调在脑海中汇聚一堂,其中夹杂着很多种怪异的噪音,似乎有人在窃窃地笑,又好像有人在低低地哭……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令他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逼得他快要发疯!
明静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不禁心中惊恐莫名,“凌箫,你……你怎么了?”
凌箫扶着额角。不!不可以发疯!如果现在因疯狂而崩溃,那么只会像条野狗一样被大法师杀掉,现在,只能镇静、忍耐……凌箫用力按住额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拼命忍耐!
当呼吸终于开始趋于均匀,周围再没有任何杂音时,才睁开眼眸,然后便看见明静惊骇莫名的目光。凌箫深吸口气,忽然缓缓躬身一揖到地,低声道:“属下心乱如麻,适才言行无状,须请谷主恕罪。”言罢俯身抱起清音,转身走出去。
如果那时南宫王妃的话只是在他心头激起阵阵涟漪,那么今日清音的死更令他彻底失望,到头来他自以为拥有的都是空的,甚至连清音的命都保不住。南宫王妃说得对,只有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和权势才能把握住一切。
明静望着他凄凉的背影,心中悲戚哀伤,又落下泪来。她只当凌箫因为清音惨死而悲伤过度,却不知他的内心已在刚才短短片刻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经此一事,凌箫收心敛性,主动请辞护法一职,此后日夜饮酒笙歌、醉生梦死,不知时日之过。大法师便不再过问,渐渐将其淡忘。
三年后。
凌箫阴谋设计,暗算大法师,囚禁谷主,弑主夺权,窃得谷中大位!
自此,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将流岚明静的一干亲信党羽全部肃清,所受牵连人数众多,幽谷中一时血流成河、尸横遍地,不知有多少明氏族人惨死于凌箫之手。
次年,被幽禁的明静谷主郁郁而终,凌箫立其最小的幼女明嫣为新任谷主。谷内生杀予夺,一切大小事宜仍以凌箫为尊。
那个十四岁的傀儡女孩儿亦时常喜着红衣,随着年华飞逝,一天天出落得愈发美丽。
人人都赞新谷主天姿国色,然,在他眼中,任何一抹艳色皆不过是她遗落在幽谷的影子,不及她指间些许蔻丹。
在此期间朝廷亦有大事传来,后宫中一向康健的王皇后忽因急病猝死。此后,大胤成宗皇帝便加封备受至宠的华妃为新后。
华妃,她的本名,叫南宫曼华。
南宫曼丽的亲姐姐。
就在同一年,徐安上表朝廷,辞官而去。从此江湖宽广天地茫茫,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或许,思念一个人并不是最痛苦的,徒劳地想忘记一个不能忘记的人才最痛苦。
而这一切,最终,将在岁月的洪流里被冲刷殆尽。
宛若离殇。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