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宛若离殇》水浴清兰

8、多情堪被无情累

　　轰然巨响中，大门在耀眼的剑光中化为齑粉。

　　徐安一手持剑，另一手拉住南宫曼丽大步踏出。众守卫显然在上一轮的交锋中吃了大亏，无人再敢上前，人群只是目光惊恐地盯住这个杀神手中的长剑，潮水般缓缓后退。

　　此时忽有一队谷中弟子各持兵刃奔至近前，原来是谷中巡守的弟子得到消息赶来增援。

　　众人转眼间已合围上来，刀剑雨点般向徐安身上落下。徐安冷哼一声，手腕转动，只听一连串的兵刃撞击声中混合着受伤者的痛呼声，众人不是兵刃被磕飞出去，便是手腕被龙吟剑刺伤。谷中众弟子的武功虽不弱，但在天下第一的高手面前却都是一招即败。

　　但明氏族人性格坚韧，兵刃虽失却无一人临阵脱逃，合围之势反而更加紧密。徐安见众人越聚越多，心下烦躁，喝道：“闪开了！我今日不想杀人。”长剑掠出，宛若龙吟天际，挡者披靡。

　　忽然白影一闪，双剑相交，两人各自后退，到了此时才有人能接下他一招。徐安定睛看清来人，说道：“凌箫护法，还是请大法师出来吧。”

　　“用不着法师大人，我便可以把你留下。”

　　哦？凭武功打不过，便要使用“妖法”了吗？徐安“哼”了一声：“那便试试。”

　　正欲上前，后面伸出的一只纤纤玉手拉住了他，“徐安，我有几句话想跟凌箫护法说。”

　　徐安蹙了蹙眉，“此处危险，你先退后，不管他用不用妖法，我都有法子应付。”

　　南宫曼丽低声道：“凌箫既然来了，那么背后必然有流岚坐镇，咱们不能硬拼，我有个法子先暂且一试。”

　　徐安闻之有理，便侧身让开，低声道：“小心了。”

　　凌箫在旁冷眼旁观，见徐安始终没有过来，却和南宫曼丽窃窃私语，刚要开口，南宫曼丽已施施然走上前来，“凌箫护法，你当真要阻拦我？”

　　凌箫淡然道：“你觉得现在还走得了吗？”

　　南宫曼丽看以一眼周围团团围拢的众守卫，终于叹了口气，“走不了。”

　　她忽而淡淡笑了笑，“所以——我现在不走了。”

　　徐安顿时愕然，就连凌箫听了也不禁一怔，心中惊疑不定：他深知南宫曼丽智计绝伦，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索性闭口不言静观其变。

　　只听南宫曼丽朗声道：“我要见流岚大法师！”

　　“法师大人性格清幽，不喜被人打扰，南宫王妃若有事最好不妨直言。”

　　“凌箫，你既是聪明人，也该明白有些话在这里不当讲。而我绝不会无事取闹，你带我去见大法师，对幽幻谷而言有利无害。”

　　凌箫沉默片刻，缓缓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南宫曼丽嫣然一笑，又上前两步，走到他身侧压低声音道：“很简单，我手上也有你们法师大人想要的东西呢！我可以保证他绝不会后悔……”

　　徐安远远站在后面看着：只见南宫曼丽低声说了几句，凌箫立刻蹙了蹙眉，也低声问了一句话，南宫曼丽便凑到他耳边不知答了什么，凌霄顿时神色一动，突然侧头盯住她，目光中竟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别的什么。南宫曼丽却并不着急，只是笑盈盈地瞧着他。

　　凌箫盯着她沉默了半晌，对旁边一个侍从吩咐了几句，回头向南宫曼丽微一颔首，也不再理会徐安等人，径自转身离去。众守卫自动让开一条路，南宫曼丽跟随在后与他一起离开。

　　徐安十分惊讶，他知道凌箫聪明机智，不会轻易被什么理由说服，而南宫曼丽让他带自己去见流岚，那么她必然有一定的把握，这个理由不仅能打动凌箫，更重要的是能打动流岚。徐安想起曼丽刚才说她手上也握有流岚最想要的东西，那么她必是想以这个条件换得两人平安离开幽幻谷，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条件？

　　徐安望着两人背影先后走远时，心中不禁好奇——

　　这究竟是一个允诺，还是一个赌注？

　　***

　　等待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

　　一柱香的时候过去了，徐安静立原地。

　　半个时辰过去了，徐安没有动，谷中守卫也没有动。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

　　徐安突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旁边一名相貌彪悍、首领模样的人立刻上来拦住，“此路不通！”

　　徐安瞟了他一眼，“让开！我要见流岚。”

　　“法师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回去老实待着！”那首领一张口便气势汹汹地嚷道，言下竟已然将他当做了俘虏一般看待。

　　徐安不由得心头火起，平时他为人谦和，也从不计较繁文缛节，但毕竟也是官家出身，何时受过这样的闲气？当即喝道：“大胆！尔等区区庶民，我要见谁还用你批准吗！”

　　那首领冷笑道：“什么朝廷啊官衔啊，那些玩意儿在幽幻谷里全都没用！”

　　徐安顿时大怒，宝剑铮然出鞘。他刚一拔剑，周围守卫众人一齐拔剑出鞘，无数的森森剑影一齐朝向徐安。

　　眼看要闹得不可开交，远处忽有一名侍从匆匆跑来，边跑边喊道：“明老大，快住手！”待到近前，抱拳行礼，“徐大人，凌箫护法有请。”

　　明老大听了，横了徐安一眼，这才侧身让开。徐安心中焦急，也顾不上跟他置这等闲气，当下跟上那名侍从匆匆而去。

　　刚到大殿门口，有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正是凌箫和南宫曼丽，两人皆是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徐安快步上前，向南宫王妃问道：“怎么样？”

　　“没事了，我已经和流岚法师讲好，他同意让我们现在离开。”

　　徐安心下疑惑，“他提了什么条件？你先前的意思是不是幽幻谷里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南宫曼丽转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凌箫，回首对徐安道：“回去路上我慢慢告诉你。”徐安还想再问，她已经转身向凌箫走去。

　　“凌箫，看来真到了诀别的时候了。”她轻轻走到他面前，“你会忘了我吗？”

　　“……”

　　他们之间，原本就不该相遇，现在，只不过是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中罢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真可惜……你不是大法师。”她微笑抬头，盯住男子大海一样深邃的眼眸，“凌箫你可知，没有任何欲望只会令人变得平庸怯懦、不思进取，到头来什么也不能把握住。人生苦短，唯有竭力享尽奢华才不算辜负。”

　　“是么，那你又能把握住了什么？”

　　“至少现在我拿到了我想要的。”

　　凌箫看着面前女子盛开的笑靥，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浓重的惆怅和悲哀。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那件东西……药性过于阴毒，最好慎用。须知人算不如天算，凡事不可将聪明用尽，否则反受其害。”

　　南宫曼丽显然怔了怔，随即道：“多谢提醒，但我也有句话想要奉劝——所谓伴君如伴虎，而世上又岂有不吃人的老虎。”

　　凌箫淡淡一笑，“多谢王妃金玉良言。”

　　南宫王妃也笑了，笑容中却隐隐透出了睥睨天下的冷傲——

　　南宫曼丽，从来都不屑做什么贤妃淑女，要做、便做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女子！

　　她知道她的话至少已在凌箫的心中激起了阵阵涟漪，她从未低估过凌箫的智慧，或许，他欠缺的只是那么一点狠毒决绝，若是逼到那个地步恐怕也由不得他不变。

　　那么，以往凌箫他不想要、不敢要的，她教给他去要！人生苦短，唯有享尽奢华才不算辜负。

　　***

　　“流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放他们离开？”寝宫内，明静开口问询，美目中有隐约的担忧。

　　“不放走又能怎样？”大法师笑了笑，“难道真的让我养他们一辈子？”

　　难得在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明静也不禁微微一笑，然而目中却殊无笑意，“这两尊神你恐怕养不起。”

　　“是啊，他们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武宁王妃，这两颗烫手的山芋再留下去迟早会出大事。”流岚轻轻抚弄着幽幻谷主亲手培植的幽冥花，眉间的神情始终淡漠如水，“况且南宫曼丽已经答应了我，会劝说武宁王不再追查谷中脱漏税赋之事。如今朝廷国库空虚，四处查征税赋之意十分迫切，人人都知道幽幻谷富甲一方，武宁王欲讨圣主的欢心，必定也会从咱们这里下手。南宫曼丽已经答允，保证武宁王不再追查以前谷中所脱漏的税赋，而今后也会劝说王爷帮咱们合理规避朝廷的重税，否则她哪能那么容易说走就走？”

　　明静不禁怔了一怔，才道：“真能这样固然也不错，可是……那个女人说的话可信吗？”

　　“哼！谅她还没有这个胆量敢骗到我的头上，若是她真的敢，早晚有一天后悔莫及……”流岚抿唇，冷笑，手上的力道不小心略微重了一点，指甲划破了花瓣，点点殷红的汁液沾染上了他指尖，宛若鲜血粲然绽放。

　　“但是，她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么，能左右得了武宁王的决定？”

　　“能专宠那么多年，这个女人在武宁王心里的分量绝对不轻，而其心计手段更是不容小觑。”流岚低头凝望着手中血色的花瓣，剑眉深蹙，“现在我甚至有些怀疑，当初谷中那场叛乱也和她有关联——拿到清风玉露只是眼前小利，而若能掌控整个幽幻谷，其中的好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听他忽然提及那场叛乱，明静也是凛然后怕，她想了想，道：“但凉州发动叛乱之时，阿曼入谷时日尚浅，与凉州素无往来，她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取得了凉州的信任并鼓动他谋反？”

　　“若换在别人身上的确办不到，但她是南宫曼丽！凉州或许确是早存反心，只是没有合适的契机而已……凉州跟随我多年，我知道能够打动他的，只有绝世之红颜、倾国之美色。”

　　明静默然半晌，叹息：“咱们真是太大意了，当初便该彻查清楚。现在既已知晓真相便该揭穿她，到时武宁王也不能袒护她！”

　　“没用，没有证据，当事人都死了。”流岚扶额，苦笑：“这个女人，真小看了她。”

　　“可是还有徐安呢!”明静忽然想了起来，“这个人心地耿直，如果被他发现，那女人用来对付情敌的毒药来自幽幻谷，他一定会告诉武宁王，到时东窗事发，那个贱人死不足惜，只怕会连累了咱们。”

　　“徐安？”流岚忽地一笑，“他不会。”

　　“为何？”

　　“他和王府里那位有牵绊。徐安为人忠义，但心肠还不够硬，尤其是跟对自己有情有义的人。南宫曼丽虽然奸诈狡猾，但在偏殿里她舍身相护徐安，可见对他还尚有些许真情。以徐安的性格，若是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当然很痛苦，但未必会揭穿南宫曼丽，我想他多半会选择辞官退隐吧。”

　　“原来如此……”明静听了也是唏嘘不已：“原来徐安爱南宫曼丽啊！爱一个人就是看不得她受苦，宁可辛苦自己。所谓情深不寿，其实爱最深的奥妙便在这里。”她说着，叹了口气，轻轻握住了流岚的手。

　　流岚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良久，才缓缓开口：“现在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南宫曼丽是个很有胆识和手段的女人，武宁王正妻不会是她的对手，武宁王府也早晚都是她的天下。我们和她结盟虽然有点危险，但是——也不错。”说着说着，他的眼中忽然飘过一丝阴霾，嘴角的笑容也变得有些隐约莫测，低声自语：“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要解决，最后一个……”

　　明静没听清他的话，却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只镶了金边的奇异小瓶，不禁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什么？”

　　流岚不答，却走到桌边，慢慢地拧开瓶口，然后将瓶中之物全部倒入一个酒壶里，摇匀。明静注意到他的眼神已变得凝重，动作也小心翼翼，避免手指触碰到瓶口。

　　然后他才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个么，就是排名天下第一的七步成殇——因其毒性猛烈，无药可救，所以又被称为人间的‘万毒之王’，排名更在清风玉露之上。”

　　七步成殇？皇宫大内才有的七步成殇！

　　明静的脸色也变了，“这难道是南宫曼丽……”

　　“当然，她带走了谷中的禁药，作为交换，自然有要留下些什么，想来也只有皇宫大内的七步成殇才够得上档次。”

　　流岚目中蓦地掠过了极其冷酷的杀气！

　　“凌箫算是我最器重的属下了，能享用上宫廷皇家之物，他也该瞑目。”

　　明静大吃一惊，“你要杀他？”

　　流岚转过头，嘴角噙着冷笑，一字字道：“不是我要杀他，是他早已生了异心！”

　　明静黯然道：“我看他为人很好啊，也一直忠心……”

　　“他以前确实忠心。”流岚冷冷开口，打断她后面的话，“但谁让他后来受了南宫曼丽的蛊惑而把持不定，否则她怎会那么顺利的偷走清风玉露？是凌箫送她的也好，或是她自己盗走了丹房钥匙也罢，总之凌箫都难脱罪责。”

　　“这确是他的失职，但他最后不是也阻止南宫曼丽逃走了么？”

　　“这正是凌箫的聪明之处，他比凉州更懂审时度势，自知现在羽翼未丰，不足以与我抗衡，所以拒绝了南宫曼丽，但其必定已生反心，否则怎会和那个女人暗中勾结。”

　　“也许……凌箫以前并未察觉出南宫曼丽身份可疑。”

　　“以他的聪明怎么可能察觉不出丝毫异样？若是真的这般糊涂，那更死不足惜！”

　　“可是……”

　　“你难道忘了当日凉州之事？前车之鉴啊！同样的错误我不可能再犯第二次，也不会让凌箫再成为第二个凉州。阿静，这件事你不要管了，还是交给我去办吧。”

　　“……”沉默良久，明静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只是，恐怕清音要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