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宛若离殇》水浴清兰

6、天机烧破鸳鸯锦

　　夜色渐浓，在偏殿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巨大的柱子静静伫立着，显得大厅里更加空荡荡。

　　微弱的星光下一道影子幽灵般轻飘飘闪过，径直向后门而去。

　　“就这样走？不说声再见？”万籁俱静中，柱子后面的黑影里突然有人开口说话。

　　溜向门外的身影一震，慢慢地回过头来。淡淡的月光轻柔地洒落下来，轻轻照到她的脸上，“是你？”

　　“是的，侯君已久。”一直倚柱而立的人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月光下的那张脸，英俊得宛若神祗。

　　凌箫！？

　　“终于到了离开的这一刻么，阿曼？”

　　红衣女子一怔，随即又露出了最甜美的微笑，月光中那眼波柔如春水，她娇嗔着：“人家有条手帕不见了，才过来这边找找嘛。你躲在这想吓死我啊？”

　　凌箫也笑了，与以往不同，他虽然笑着，但他的眼睛里却殊无笑意，“你的戏演得真好！我差一点也被你骗过了。”

　　阿曼看着他，忽然轻轻啜泣起来，低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她哀哀哭诉着，凌箫却似没看到一般，淡然：“不用这样了吧？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阿曼……哦不，或者，应该称呼你……南宫王妃？”

　　南宫王妃？！

　　听到这四个字，她吃了一惊，止住啜泣，“你在叫谁？”

　　“你——南宫曼丽！”凌箫静静答道，眉宇间，波澜不惊：“王妃被人劫持下落不明，其实这件事细想起来，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试想武宁王府是什么地方？且不说府中侍卫环伺、高手如云，其府第规模之大仅次于皇宫禁苑。若真的有人闯入，纵能避开侍卫的重重巡视，也不会轻易找到王妃的寝室，就算能够找到也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把一个大活人凭空带走。那么所谓‘失踪案’背后的真相，也只有一种可能——”

　　他忽然顿住，双目烁烁地望定她，一字一字道：“那就是王妃自己跑出来！”

　　阿曼蓦地抬起头，好像被蛇咬到一样，“你疯了！你简直……”

　　“徐安为什么突然来到幽幻谷？”凌箫没有让她说完，突兀地打断了她，“而你口中所谓的‘故乡’柳林县李员外的家中，也从未有过一名唤作‘阿曼’的婢女。”

　　阿曼的脸色终于慢慢有些变了，“你在背后调查我？！”

　　“是，我派人查了你。事情的起因，是那个家伙的死引起了我的怀疑。嗯，没错，就是那个闯谷劫持你的蒙面客。当时的情形你我都非常清楚，我救你时只是刺伤了他，但徐安却说这个人死了！以当时的形势看，徐安根本没必要撒谎。”

　　凌箫移开目光，注视脚下黑沉沉的地面，深深吸了口气，设法使自己的头脑保持平静，继续有条不紊地叙述：“有时候，怀疑就像是床上的灰尘，如果不把它打扫干净，我就不能安眠。那个家伙的死就属于这种情况。刚开始我的确相信了你的话，认为他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派来抓你的，但随后徐安的到来引起了我的怀疑，所以我一方面调查了那蒙面人的底细，他的确是武宁王府的侍卫，也就是徐安的秘密线人，外号‘飞鱼’；另一方面，我飞鸽传书，托衙门里的一个朋友秘查飞鱼的死因，后来证实他果然是中毒身亡。”

　　看了一眼女子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凌箫并没有特别的表情，一切只在意料之中，“他究竟中了什么毒，我想你应该最清楚吧？”

　　似乎根本不需要对方的回答，不等红衣女子言语，他早已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清风玉露’这名字你一定很熟悉吧。中此毒者必死无疑，那是因为此毒根本无药可解。清风玉露也因此被誉为百毒之王，一直是大胤皇室才有的东西……”

　　阿曼忽然开口：“你莫忘了，当时和他交手的人是你。”

　　“不错，我的确刺伤了他，但绝不致命，他会死是因为之前已经中了毒。因为飞鱼发现了你的行踪，让你随他回府，但当时你来幽幻谷的目的尚未达成，迫于无奈只好下毒。”凌箫低头看向地面，仿佛想从那灰暗的地上找出些什么不灰暗的东西来，“至于你来幽幻谷的目的，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为了七步成殇吧？”

　　阿曼没有说话。

　　“你从一开始就故意接近我，目的就是为了盗取七步成殇。其实清风玉露之毒排名天下第一，其毒性猛烈更在七步成殇之上，因此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你为何要舍近求远？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清风玉露是皇宫独有之物，这是众所周知，而七步成殇的毒性虽不及其剧烈，但却更加隐蔽，中毒者丝毫不显中毒症状，宛如猝死！——如果想人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武宁王的正妻，七步成殇显然更合适，对么？”

　　阿曼冷冷地瞪视着他，良久，忽然叹了口气，“你真是个聪明人。”

　　凌箫也叹了口气，“最先引起我怀疑的是你身上的香味，那是宫廷的贡品龙涎香吧？”

　　“不错，我易容乔装，无人识破。若非用惯了宫中的龙涎香，也不至于被飞鱼认出来。”

　　“所以意识到这一点后，你立刻洗掉了身上的香味。”

　　“只要我身上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徐安就绝难从众多的侍女中认出我。”

　　“你故意接近我便是为了窃取丹房的钥匙，但你可知七步成殇因药性过于阴毒，早自当年被明氏先祖造出后就被列为禁药，严禁使用。”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凌箫，你的才智皆不逊于流岚，为何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只要你当上大法师，不仅幽幻谷是你的，就连整个西域都不在话下，到时候，有我在王爷面前推波助澜，封你为‘西北王’并不成问题，以幽幻谷之富甲一方、坐镇边陲，听调不听宣，到了那个时候，朝廷的势力还算得了什么？”

　　凌箫不动声色，淡然道：“凌箫何德何能，王妃娘娘太高看我了。”

　　“你怎么还想不明白？权势地位尽皆唾手可得！人生苦短，唯有享尽奢华还不算辜负……”

　　“事已至此，多言无益。”

　　“看来我的确是看错你了。”见他毫无动容，阿曼叹了口气：“那我只问你一句，事到如今，念在昔日情份，你肯不肯放我走？”

　　凌箫咬了咬牙，终于开口：“你可以走。但是幽幻谷的丹药必须留下。”

　　阿曼凝视着他，半晌，摇了摇头，幽幽叹息：“我不相信，你会这么绝情……”

　　凌箫抬眸看向她，刚要开口，却在下一瞬间震惊呆住——随着人皮面具被缓缓撕开，展露在他面前的再也不是原来的那张脸了。

　　虽然很早就听说过，武宁王的侧妃南宫氏艳名远播，亦知王爷对她爱如珍宝，但他从未想到过一个女人可以如此艳绝人寰。若是有人用鲜花之娇美来形容，亦是玷污了她，鲜花怎及上她一半的活色生香？

　　凌箫望着这张明艳绝伦的面容不禁叹了口气，终于明白为何自她入府以来便长宠不衰，夜夜专房。坊间传闻武宁王自纳南宫氏之后便再不进其他姬妾房里，甚至连正房发妻都很少去见，暗地里边有传言说南宫氏狐媚惑主。到了今天他才知道南宫王妃为何专宠，乃是因她完全有这个资格。这张脸五官绝美，精致得根本无可挑剔，尤其是那双水眸，亮如星辰、柔若春水——眼波流转间，销魂蚀骨，就连铁打的人都能被这双眸看得化成了水。

　　这样的眼眸、这样一张脸，终极的完美，致命的诱惑！

　　现在这绝色美人就这样微笑着，轻轻走了过来，一步一玲珑。现在她已走到凌箫面前，伏到他耳边，轻声道：“那么现在我能否可以带走谷中的丹药呢？”

　　娇柔的声音吐气如兰，似嗔非嗔，就好像一个天真娇憨的少女，在问她的初恋情郎爱不爱她。

　　感到温热的气息吹到耳廓上，半边身子似乎也连带着酥麻了，凌箫不敢再低头看她。

　　这张美艳无双的脸上仿佛有一种魔魅的气质，美则美矣，但却美得那么惊心动魄，甚至有些……妖异。

　　联想到坊间各种各样的传闻，凌箫只能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她，生怕看了她的样子就会心软、就会万劫不复。

　　但他闭上眼睛仍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幽幽飘入鼻端，也依然能听到她低低的喘息声，带着引人犯罪的韵律……

　　南宫王妃却笑得更甜，轻轻靠上他的肩头，纤纤玉指轻抚着他的胸口，画着圈圈，似乎要圈住他的心。她的手指轻巧曼妙，而且她知道应该在什么位置停下。

　　看着面前双目紧闭的俊朗男子，南宫王妃眼中的笑意更浓，轻吟般喃呢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你不敢看我……”

　　面对着这样的投怀送抱、软语温存，又有哪一个男人能抗拒得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她的笑意突然凝结在眸子里！

　　因为青锋剑的剑柄已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凌箫果然睁开了眼睛，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她。

　　南宫王妃这次真的吓变了脸色，失声：“快把剑拿开！别伤了我。”

　　凌箫冷冷说道：“我不把剑拿开，你就不会自己躲开吗！”

　　南宫王妃这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肩膀上爬起来，美丽的眼睛里也满是惊讶愤怒，仿佛刚刚才认识这个人似的。

　　凌箫握着长剑，收紧，指甲已深深嵌入肉里。他的牙咬得更紧，连牙根都已经出血！

　　“你自持美色，便尽将全天下的男人都当做傻瓜来耍弄！但——你不该利用我！”

　　南宫王妃眼里的惊怒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略带一丝讥嘲的笑意，她妖娆地看着他，“我本也不想利用你。老实说，你可比武宁王爷年轻英俊得多了！可谁叫你不是大法师呢——你无权无势，什么都没有，难道还真要我日后跟了你去亡命天涯么？”她娇媚地笑了笑，嘴角边挂了一丝轻嘲，忽然轻盈地一转身，“我一定要带走七步成殇，凌箫护法若要阻拦，便请下手杀了我吧。”说着竟是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凌箫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竟真的这么不管不顾地说走就走，他虽不肯让她带走谷中禁药，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手伤她的。

　　只是一错愕间，南宫王妃已经走到门口，凌箫不及细想，身形一闪过去拉她手臂，然而尚未触及她的衣衫，忽然剑光闪动，破空袭来。凌箫急忙缩手，长剑出鞘。

　　只见人影一花，面前已多了一人，此人身着夜行衣，黑巾蒙面，持剑回首道：“王妃快走！此处交与属下。”

　　凌箫冷笑，剑锋一转已刺向来人。“叮”地一声，两剑相格，夜行人身形微晃，凌箫向后退开一步，心中暗惊：这一击本是出其不意，对方仓促间格挡却只是微微晃动，看来此人的剑术和腕力尽皆卓绝。

　　凌箫不敢轻敌，手腕转动，长剑已闪电般刺出，两柄剑如灵蛇般交缠在一处，流泻出一片耀眼的银光。

　　不知何故，得了如此大好机会的南宫王妃却并未离开，只是静静站在偏殿冰冷的月光里，回望着那两个男子月下交战，黑衣白裳如两个飞舞的剪影，她的眼眸中忽然流露出一丝关切的担忧。

　　她原本已经跑到门口，却在夜行人挡住凌箫，叫她快走的那一刻突然停住，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止步回身。

　　夜行人避开凌箫劈面袭来的一剑，抬手正要还击，目光一瞥，忽见南宫王妃已久站在原地，心中急躁下出指便加了两分力道，“铮”地一声，修长的手指正弹在剑身上，瞬间断为两截！

　　趁着一击得手的工夫，大声喝道：“快走！”

　　南宫王妃听到呼声，又向那边看了一眼，终于转头转身离去。

　　凌箫一惊，他的剑虽非神兵利器，但也是用上好精钢铸成，材质坚韧，原本不容易折断，但被内家高手以罡气内力一击，竟然生生折断。

　　但他毕竟身为幽幻谷首席护法，论聪明机变是百里挑一的人才。长剑一断，不等对方变招，反手便将剩下的半截断剑掷了过去。

　　此时夜行人招已用老，尚未回身，迎面寒光一闪已逼近他咽喉！危急中不及退避，急忙向后仰倒，半截断剑夹着劲风擦着他额头飞了过去，削断额前一缕发丝。

　　“好！”没想到对方竟能败中又出奇招，夜行人躲开断剑一击，忍不住开口赞了一句，蓦地撑地而起，身法快捷绝伦。

　　本能地感到剑气倏忽逼至，凌箫点足疾退，却见寒光闪闪，剑花错落，任何一个方位的退路均已被堵死。夜行人的这招“剑花满天”施展开来见识笼罩极广，变化精微，对方若一动，剑势也随之而动。凌箫不知底细，向后一避，剑招顿时又变，包围缩小，退路反而被封。只见满眼剑光如雪花般当头罩下，只得又退了一步。

　　凌箫暗叫不好，忽觉身畔风声飒然，与此同时一抹影子快如鬼魅般闪进了剑光之内，不偏不倚恰好迎上剑锋。

　　“你要她死，还是要她活？”

　　“唰！”剑势戛然而止，所有的“雪花”瞬间消失。

　　迎上他剑锋的人赫然是南宫王妃！

　　她的咽喉已被后面青衣的中年男子紧紧扼住。

　　夜行人缓缓抬眸，望定不速之客的眼睛，眸底有难以抑制的震惊：“流岚大法师？”

　　偏殿的冷月下，青衫落寞的大法师广袖一拂，侧首：“你暂且退后。”

　　凌箫抬头看了一眼夜行人，目光中有激烈而隐忍的火焰！但终于回首，无声地对着大法师躬身一揖，转身退后。

　　“放开她！”

　　“可以，只要赢得了我，就放你们出谷。”流岚冷笑，傲然道：“不过你最好明白，跟我交手没几个人能活着离开。”

　　瞬间意识到此刻的对战的是何人时，夜行人的瞳孔突然收缩。

　　幽幻谷大法师！西域第一的顶尖高手！

　　殿内一时静寂无声，唯有黑衣青衫相对而立。然而，这样的静默却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极度压抑，蕴藏着无限凶险。

　　陡然，剑光暴涨！

　　与此同时青色的劲风平地而起，充斥了整个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