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宛若离殇》水浴清兰

5、乍起波澜再生变

　　碧蓝的晴空上，两只如雪的白鸽扑簌簌地盘旋数圈，敛翼飞落到蓝衣女子身侧的木笼中。

　　“恢复得还不错，看来我的医术对鸽子也同样有效。”她侧头笑笑，对身边的白衣男子说道。

　　“多谢你了，自从上次那只雌鸽受伤后，另外一只也没精打采很久了。”

　　“凌箫，真想象不出你还有兴趣养鸽子玩，我以为你只对钻研法术和炼制丹药感兴趣。”

　　男子微微笑了笑，“这对鸽子我训练了很长时间，可不是拿来玩的。”

　　“哦？那看来我还算不上真的了解你。”她笑容微敛，眉宇间略显黯然，“也许还不如其他人更了解你。”

　　“清音，你怎么了？”察觉出她似与往日不同，凌箫诧异道。

　　“凌箫。”清音抬眸凝视着他，目光有些异样，“最近你好像和阿曼走得很近？”

　　“……”他一时语塞，移开眼眸，“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身为幽幻谷的人，有些禁令不可不守。”清音垂下眼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清音，谢谢你。”

　　“你不明白！”清音心头一酸，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抬头迎上男子疑惑的目光，她自己也不禁有些愕然。

　　“凌箫护法，有人闯谷！”

　　凌箫刚要开口问询，下属焦急的呼声却突兀地响起：“有人要擅闯入谷，众弟子现正赶往谷口备战。”

　　又来？！凌箫微微一惊，转首对清音道：“似乎出了点状况，我去看看。”

　　“嗯，多加小心啊！”

　　凌箫点头，抓起身侧佩剑疾步走出。

　　清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至大门将她的视线扯断。

　　她的眼神很缱绻，带着迷迭香一般的缠绵。

　　凌箫没看见。

　　***

　　谷口处，众弟子剑拔弩张，所有的刀剑指向同一方向——空荡荡的入口处，有人凝然不动。

　　一个人，一柄剑。

　　凌箫匆匆赶到时，那人正转头向他这边望过来。那是个身着深蓝色劲装的男子，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腰间斜插一柄样式有些奇异的长剑。他的身材并不很高，相貌也很平凡，没有丝毫挑眼之处。但他的气质却异常从容淡定，即使身处刀剑如林的包围中亦面不改色，长剑始终没有出鞘。

　　凌箫挑眉迎上对方的目光，两道目光碰撞到一起，似乎有无形的火花激烈迸射而出——那是剑与剑的交锋！

　　“来者何人？”

　　“姓徐名安，此来有要事求见贵谷谷主。”

　　凌箫看他一眼，不动声色：“何事？”

　　徐安微一蹙眉，勉强压下心头不快，淡淡道：“既是要事，自当面见谷主方能相告。”

　　凌箫冷笑一声：“你把幽幻谷当成什么地方？谷主何等身份，岂是你随便想见就见的么。”

　　徐安不躲不闪直视对方的目光，朗声：“幽幻谷纵然得天独厚，但也要归大胤朝廷管辖。吾乃西凉武宁王府侍卫总督徐安，今特奉王命而来有要事查问。刚才便已将情况言明，但谷中守卫却执意不肯通禀，尔等视王命如无物，难道想聚众造反么？”

　　徐安乃是武宁王府侍卫总督，在西凉固然有名，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更加显赫，身为皇上亲封的护国将军，这个职位在朝廷里虽然只是虚衔而无实职，但亦官居当朝三品、领朝廷俸禄。当年徐安因深受武宁王器重，随行进出皇宫，皇上听闻其武艺高强，便命当时的大内第一高手郭总管与之较量，最后两人交手已过百合仍不分高下，战至平手。皇上又命人考其兵法骑射，无一不精，于是主上龙颜大悦，亲封徐安为护国将军，并御赐大内宝剑“龙吟”以示褒赏。

　　这一番话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凌箫也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徐安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赶忙躬身一礼，“原来是徐将军驾到，适才众下属多有冒犯，将军大人大量，望请海涵。”

　　“罢了，本官此来有一件紧要之事，须当面询问贵谷的明谷主。”既已亮明了身份，徐安不再隐瞒。

　　“那么请容在下先行进去通禀一声，谷主自会出来相迎，劳烦徐大人在此稍候。”凌箫拱了拱手刚要离去，忽听一个声音朗声笑道：“贵人驾临，荒山幽谷蓬荜生辉啊。”

　　凌箫一听这声音便知是谁到了，他未及转身行礼，流岚已携着明静锦衣华服款款而至，“阿箫，你也忒是无礼，徐大人大驾光临也不早来告知，还不去列队相迎！”

　　凌箫连忙躬身应是，众人早已收了兵刃，此时见到谷主和大法师一齐驾临，全都匍匐跪倒。

　　流岚早已走上前，笑道：“徐大人，请恕我等愚民不识礼数，流岚在此谢罪了。”说着拱手作势欲躬身行礼。

　　自他一出来徐安便看出此人气宇不凡，众人都对他敬畏异常，此人很可能便是幽幻谷大法师！此刻见他作势欲礼，也忙上前相扶，口中却道：“大法师不必多礼。”

　　流岚借他这一扶之势便也垂下手，明静也已上前，凌箫连忙引见。流岚微微一笑，“听闻徐大人此次专程赶来，乃是有要事相询？”

　　徐安颔首，“正是。”

　　“既是如此，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徐大人随我等前往正堂再叙过往如何？”

　　对于这片神秘的深谷，徐安一向知之甚少，且幽幻谷地处偏僻，易守难攻，官府对于这一带也不好管理。徐安心里明白：自己虽然是朝廷命官，圣眷正隆，但此时却是孤身一人身入险境。俗语云：强龙不压地头蛇。孤身进入对方的势力范围恐怕祸福难料，但他自持武功高强，所谓艺高人胆大，此刻若是退缩只会显得胆小怕事，丢了武宁王府的脸面。

　　微一沉吟，当即朗声道：“好，两位请。”

　　当下流岚明静等人当先，领徐安进得谷来。徐安定睛细看，正殿果然建得大气磅礴，金碧辉煌，后面两侧的各个偏殿亦是重楼深阁，即使比之王府也未遑多让，心中也不仅暗暗惊叹。

　　到了正殿众人分宾主落座，凌箫侍立一旁。侍从上茶，众人寒暄一番后，明静放下茶盏，抬眸看了看徐安，“徐大人，此间已无外人，请尽管开口。”

　　徐安也放下了茶盏，“明谷主，前些时日王府中派出一些侍卫外出办事，不料其中一名侍卫却在幽幻谷附近中毒身亡了……”

　　明静秀眉微蹙，“大人莫非以此怀疑我们涉嫌杀害了王府中的侍卫？”

　　“不敢，单凭这点并不能证明什么……”流岚明静听到此处对望一眼，然而却听得徐安又继续说道：“但是他在临死之前，却在地上划出了‘幽幻谷’三个字。”

　　此言一出，流岚和明静俱都心头一沉，一旁的凌箫也微微一惊。过了半晌，流岚才缓缓开口：“此事疑点颇多，只怕当中出了什么误会，还望大人明察。”

　　“如此说来，两位对此事全不知情？”

　　流岚颔首，“不错，我谷中皆为安分良民，毒害侍卫云云绝无此事。”

　　徐安见试探不出什么，微一沉吟，“那么，本官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此事大法师想必也有耳闻，便是武宁王府中南宫王妃失踪一事，多日来一直毫无头绪，王爷为此心中焦虑、寝食难安，本官这才亲自前来。原本已寻到些许线索，不料那名侍卫却突然中毒身亡……”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流岚，继续说道：“如此一来本官回府无法向王爷交代，所以望请大法师将谷中所有侍婢女眷皆召至此处，容我一一辨识。”

　　流岚闻言顿时大怒，却又不便发作，当下沉声道：“此言差矣！我幽幻谷一向循规蹈矩、唯皇上马首是瞻，亦绝不为越矩之事，徐大人如此岂非是怀疑我等劫持了王妃，匿藏于谷中？况且，谷中婢女人数众多，不易召齐，此事恐怕恕难从命。”

　　“流岚法师，须知此事可大可小，但如若找不到王妃下落，不仅我难辞其咎，幽幻谷更脱不了干系！”

　　“你……！”

　　徐安剑眉微扬，冷然：“个中利害，还请大法师仔细权宜，三思而后行。”

　　流岚不语，他心中虽怒，但当然并不想站在朝廷的对立面上。沉默片刻，明静忽道：“我若将谷中婢女召齐由大人辨识完后，当中若无王妃，此事是否便可到此为止？” 说着眼风轻轻扫过流岚。

　　“不错。但前提是谷主必须保证，将所有侍婢女眷全部召齐，不可错漏了任何一人！”

　　“好，这点我可以保证。”

　　流岚终于勉强点了点头，“若是王妃确在我谷中，我自当随大人亲赴西凉向王爷请求治罪。但若没有，便证明幽幻谷既未匿藏王妃，亦未有谋害侍卫之事，大人以为若何？”

　　“便是如此。”

　　“好，既承大人此诺，咱们就此一言为定。”

　　***

　　“怎么样，徐大人？这已经是第三遍了。”流岚看着对面徐安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微笑问道。

　　徐安不答，剑眉深蹙，已经查找了不下三遍依然没有，就算她用了易容术改变了样貌，但她有一个特征还是很明显，不会完全查找不着。难道……自己从开始就猜错了？王妃根本就不在幽幻谷？

　　他正自焦急沉思着，耳边已传来流岚的追问声：“徐大人，还要再辨查么？”

　　徐安剑眉一挑，沉声喝问：“流岚法师，贵谷中的女子果真一个不落全在这里吗？”

　　“当然，就连谷中的女眷也一并都到了。”说罢一指明静身侧。

　　徐安顺他指的方向望去，明静身旁站着一位淡蓝衣裙的少女，清雅秀丽，令人观之忘俗，他认出这少女正是当日在永宁镇上赠他丹药的那名女子。

　　清音也认出了徐安，她虽猜到徐安非泛泛之辈，但没想到此人竟是朝中将领，此刻不明底里自然不便上前叙话。

　　流岚上前说道：“徐大人，我谷中上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忤逆之事。”

　　徐安见查不出任何异样，也只得作罢，忽然心念一转，已有计议，于是拱手道：“徐某也是奉命行事，若有得罪之处大法师勿怪。”

　　流岚见他如此轻易罢手，略感意外，随即笑道：“大人言重了，在下万万不敢。酒菜已备好，请往前厅一叙。”

　　“大法师和谷主的盛情心领了，本官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就此告辞。”

　　“徐大人既有公务在身，在下也不便强留。”流岚略一侧首，已有谷中弟子捧着一只锦盒上前，“大人为朝廷奔波劳苦，此乃在下一点心意，望请笑纳。”

　　“大法师客气，此举万不能受。”

　　“大人多虑了，不过区区些许土特产，请大人务必赏面。”

　　“流岚法师有所不知，王府中人出门在外，须得严守府中的规矩，还是莫要令我为难。”

　　流岚见他执意不收，便吩咐侍从恭送徐安出谷，众人随下。

　　***

　　扑簌簌的声响中，洁白的羽翼振翅而起，越飞越高，随即淹没在耀眼的日光里。

　　凌箫站在窗前，抬头凝望着鸽子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也许是太阳过于强烈，炫目的光刺得他想要流泪，他轻轻合上了眼睛。

　　“凌箫护法。”门外传来侍从的通禀声。

　　“何事？”

　　“清岳刚回来，有事回禀。”

　　清岳？凌箫立刻睁开眼睛，“快传他进来！”

　　“参见护法。”腰间斜插竹笛男子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抱拳行礼。

　　“清岳，不必多礼。辛苦你了，这次去查的事情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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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内，清岳有条不紊地叙述着事情的经过，直到他清晰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凌箫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清岳回完话垂首侍立，半晌仍不见回音，忍不住悄悄抬眸看了一眼，不知道凌箫为何沉默了这么久。

　　良久，才听到凌箫的声音飘忽响起，轻而冷：“我知道了，这些事不许对外泄露半点！”

　　清岳连忙躬身，“属下明白，谨遵所命。”

　　待他行礼退下后，凌箫忽地抬手用力扯开领口的扣子，仿佛觉得室内的空气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胸口的窒息感一消失，他顿时身心俱疲地撑住桌面。半晌才缓缓抬首，目光却变得从未有过的冰冷寒彻，似乎全世界的冰雪都覆上了他的心头。

　　他的目光静静注视着前方。

　　一朵火焰般的幽冥花在瓶中婀娜绽开，殷红若血！

　　***

　　“上次的事还没有消息，徐安就亲自来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密室里，明静终于忍不住开口，有些烦躁地看向始终沉默的男子。烛台上的火焰明明暗暗地投射下来，映得男子的脸色也阴晴不定。

　　流岚凝视着自己用幻力所化出的淡蓝火焰，宛若一个不停舞蹈着的幽灵，虚无缥缈。他闭上眼深吸口气，才缓缓开口，“徐安不会空穴来风。”

　　明静秀眉微蹙，“按理说王妃失踪这么大的事，徐安是应该亲自出马，但是他为何突然查到幽幻谷的头上？我担心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妃失踪之说恐怕只是个幌子。”

　　“这也是我忧心的，近年来朝廷户部我们都上下打点，而西凉武宁王作为一方霸主，他这一块的油水也是少不了的，这么多年他老人家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最近……我听说边疆战事吃紧，朝廷恐怕要抓紧税赋了。”

　　明静冷笑：“他们这个王爷那个王爷的，都争着向皇上邀功，就来拿咱们这里出气！”

　　流岚忽然睁开眼，侧头看她，“这种话，以后不要再乱说。”

　　明静心里一暖，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我不是只在你面前才说说么。”她顿了顿，又道：“只是姓徐的血气方刚，你未必拉拢得了他。”

　　“哼！他身居官场多年，我还当他好歹也懂些权术变通，哪知竟是一只不上道的呆头鹅。”

　　“朝廷的苦差大多难当，谁不是趁着出公差的机会，为自己谋些私利？他却送上门的肥肉都不要，这个姓徐的也真算耿直了，但若真被他查到了什么……”

　　“……”流岚忽尔轻轻一笑：“那只能怪他自己运气不好了。”

　　***

　　接到大法师传召时天色已经晚了，暮光渐隐，再过片刻夜色便即将浓烈盛放。

　　“法师大人，谷内外各处皆已按照吩咐部署完毕。”凌箫已将各处情况逐一回禀。

　　流岚点了点头，忽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凌箫，这两日你要加强各处巡查戒备。”

　　“法师大人莫非担心什么？”

　　“倒不防什么，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是，属下一定加紧防范。”凌箫行礼退下。

　　流岚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的身影远去，宛若一幅正逐渐淡去的水墨画……

　　待他身影完全消失，一个人轻轻走到流岚法师身后，孔雀金丝长裙华丽的裙摆拂过地面。

　　流岚没有回头。

　　“凌箫这几日似乎有些异样？”明静若有所思。

　　“你也看出来了。”

　　“嗯。他可有查出什么消息？”

　　“他？只怕抽不身去查什么了吧。”流岚哼了一声，嘴角的笑容奇特，“听说他最近被那个叫阿曼的侍女迷得晕头转向，深陷温柔乡中，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阿曼？”

　　“那个侍女，你对她了解多少？”

　　“她入谷时日不长，平常言谈处事也从无纰漏，更不张扬。”

　　流岚闭目沉思着，似乎在问明静，又似在自言自语：“所以……也可以说是没有破绽了？”

　　“破绽？”明静一怔，并没听懂大法师的意思。

　　“平日的言谈处事任何人都难免会出些错漏，这也在情理之中——只有深藏的高手，才会滴水不漏！”

　　“……”明静怔了怔才道：“那个女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实在不像……你是否想得太多了？”

　　流岚冷冷道：“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但想得多些总比什么都不想要好。”

　　不管是谁，只要敢对幽幻谷不利，结局只有一个。他抬眸望向远处，眼中有狠厉的光，笼在袖中手无声地收紧。

　　没有人可以在幽幻谷明氏家族的头上动土！

　　***

　　凌箫走出正殿的大门，听到扑簌簌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飞过。他抬起头，依稀看到了隐没在树枝缝隙后的洁白羽翼。

　　回到寝室时，那只白鸽果然已停落在窗台上，凌箫上前利索地解开鸽腿上纸条。

　　此时夜色已浓，但仍有微弱的光亮。他展开字条，也不去点灯，就着窗外的微光细细看了半晌，面孔上似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窗棂上镂刻着万蝠如意的图案，淡淡的月光正投射下来，一只蝙蝠的阴影，影射在他的眼底，凝滞不前，黑洞洞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