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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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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薇苑内烛火摇曳,杨柯正在案前托腮苦思。她盯着案头堆积如雪的宣纸,空空白白的纸上唯有一道墨迹,倒并非她乖乖写就,而是一个手抖溅落的墨汁。
平日里那些耍小聪明的法子还能糊弄,可此事却真真棘手。纪夫子乃御书院的首席,他与师父关系密切,若平白冒犯了他,师父那里又如何交代?这次,杨柯必须得按时交差了。可她怎会乖乖抄写一百遍《内则》?那不正投了宇文泰的心意。可是有何办法能按时交差呢?她正苦恼着,忽然瞥见廊下值夜的宫女正打着络子,金线在月光下照得格外显眼。
杨柯眼中精光一闪,掀帘而出:“姐姐这手双面绣,搁在朱雀大街至少值二两银子。”
宫女慌忙将手里的络子藏在背后,脸色发白:“姑娘……我这是在补衣裳,不是拿到宫外……”
“放心,我也不过是个苦命人,何必为难你?”杨柯温言一笑,“姐姐每日能绣多少?我家里也是开绣坊的,这么好的手艺,想来值不少钱。”
宫女垂首一叹:“唉,哪有那么多,能有十钱,杜衡就谢天谢地了。”
原来她叫杜衡,杨柯继续道:“杜衡姐姐也莫难过,我倒是能给你找个新财路。”
杜衡听言眼睛一亮:“什么财路?”
杨柯拎着《内则》抄本晃了晃:“若是帮我誊二十页,绣线钱我出双倍。”
杜衡后退半步:“抄书?若是被御书院的夫子发现……”
“姐姐放心,我自有办法。你抄完后,只管往字上泼半盏茶水,再用烟熏黄。纪夫子老花眼,看不出来。”
一旁值班的小内监听了她二人的对话,也贼忒兮兮地凑了过来:“那我也能抄!我在宫外的时候,时常给戏班子写戏本,正楷、行书样样精通!”
“哦?”杨柯听言心里一喜,但不能这么轻易地答应,显得她太过有意为之,于是又问道,“你字迹如何?”
小云子胸脯一挺,保证道:“我写给您瞧瞧。”说着便奔进屋子,抢过毛笔在边角宣纸写下一行字,“您看,这字儿保准能混进御书院。”
杨柯定睛一看,纸上字迹虽不算苍劲,但工整秀丽,透着常年练笔的功底。
“好!甲等抄本五十页十钱,乙等三十页五钱,丙等二十页,给你们……二钱!”杨柯变戏法似的摸出枚银元宝,双手竖起两指,“若能拉来新人,每页抽成十个铜板。”
他二人对了个眼神,杜衡犹豫了一瞬,小云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这法子真能瞒过纪夫子?”
“抄完用茶水洇湿,再用艾草熏黄做旧,”杨柯抓起宣纸抖开,纸页哗啦作响,“实在不行多揉出些褶皱。你们尽管放心,他老人家翻书只数页数,出了事算我的。只要赶在明夜子时前完工,”她指尖敲了敲元宝,“钱,一个子儿不少!”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透,凌薇苑后罩房已成了地下抄书作坊。杜衡用描眉的青黛笔勾出簪花小楷,小云子拿浆糊把《内则》拆成单页分发,连倒夜香的刘嬷嬷都蹲在门边,边嗑瓜子边攥着毛笔圈圈画画。
杨柯踩着绣墩指挥:“记住,抄完了要用茶水洇湿,不能整片浸透,得顺着纸纹晕开!熏艾草时离远些,别把字给燎糊了!”
小云子将新誊写好的纸张交给杨柯:“姑娘,这是已经抄完的五十遍,”又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面记着歪斜的字迹,“上头记着每人的工钱。杜衡姐姐抄了甲等二十页,刘嬷嬷做丙等活计……”
“注意分级!”杨柯手指戳着纸张,“拉新人最多的抽三成,其次抽两成,新入伙的只抽半成。”见小云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她接着扬声道,“就跟尚食局分火腿一样,肥的瘦的按等级切!”
屋外传来打更声,众人动作越发麻利。看着面前个个干劲十足的模样,杨柯双手叉腰,心中无比美滋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除了杜康,还有银两!
可快活劲还未消退,她旋即又意识到,此事不过是未来漫长三年的开胃小菜,往后要面临的挑战更是堆山成海。念及此,她心中又开始憋闷起来:自己无拘无束地长大,何苦进宫遭这等罪孽?即便是为以后的江湖事业,也不至于如此。
她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必须要逃!
可是,光凭自己的力量何以撼动这一整座皇宫?宇文泰冷漠的眼神又跳进了她的脑海里。难不成他是那晚的大侠?不,那样的眼神,绝不可能出自同一人。若她能找到逍遥居,找到那位大侠,即便不能加入,但至少这三年有了逍遥居的帮助,日子也会好受许多。念及此,她心中更加坚定了,为了自己的幸福,一定要亲自去一趟逍遥居。
天色渐暗,杨柯吩咐好抄书作坊的事,回屋麻利地换上一身黑衣,往宫门的方向去。
她依着云昌吉提供的禁军排布细节,躲开了守夜侍卫的视线,顺利抵达了最后一道宫门。此处由羽林卫严密看守,纵使有了昌吉的情报网也难以再进一步。她伏在房檐边缘,看准对面的羽林卫转身的间隙,正欲一鼓作气攀上宫墙,不料鞋底与砖瓦一擦,“嘎吱!”
那羽林卫瞬间警觉,长枪一横:“何人在此!”
杨柯心中暗叫不好,转身拔腿就跑,纵身一跃翻过了宫墙,却正落入另一队赶来的侍卫围堵之中。
四人将她团团合围,杨柯扭腰拧转,避过扫来的长枪,足尖点地借力,右脚勾住右侧人的脚踝,将其绊倒在青砖上,顺势翻腕扣住左侧侍卫的肘弯,将其狠狠甩飞,刚一转身,却被身后的一枪扫中膝盖,踉跄之间,一柄长刀已压在她颈侧。
“嗖!嗖!嗖!”三道银光骤然破空而至,速度快得只剩残影,“铛”地一声撞开她喉间的刀锋,另外两枚飞镖则钉在左右侍卫的枪杆上,震得两人虎口发麻。
杨柯还未回神,腰际便被一股力道揽住,带出战圈,倏忽间隐入宫墙深处的阴影里。
一道清冽的男声贴着她耳后响起:“接着。”一枚石子落进她掌心,“击打回廊那枚铜铃。”
情急之下,杨柯扬手掷出,石子“叮”地撞上铜铃,顿时“叮叮当当”接连作响,铃声回荡在宫墙之间。
果然,那群羽林卫立即闻声而动,四人即刻收兵,向回廊方向奔去。
“吁——”杨柯见他们跑远,松了口气,回过身去想要道谢,却没料撞进一双褐色桃花眼里。那双眼,脉脉含情,又透着股点尘不染的清澈,叫她心头莫名一跳。月光下,此人一身白衣,领口是西域的左衽样式,还用赤金线绣着蔓草纹样。
杨柯恍惚间想起“琼姿皎皎,玉影翩翩”八字,这人究竟什么来头?再凝神细看,他眉宇间还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忧郁。视线接着往下,原来是因为肩头的伤口。
“你流血了!”杨柯低呼出声。
“嘘。”他指尖轻抵唇前,眸中温雅未乱,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杨柯跟着噤声,接着在身上摸索片刻,掏出个锦绣小包:“抱歉,我刚来宫里,这次出来得急,身上没带什么东西,还有块茶末饼,”她飞快拧开包绳,露出里面墨绿色的茶砖碎块,“李公公说这是陈年普洱,老茶外敷能凝血止血。”
男子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俊不禁:“多谢。用茶止血,比金疮药要风雅些。”
“公子真幽默。”杨柯见他气度打扮皆是不凡,衣饰又带着些异域痕迹,带伤却还能在深宫来去自如,忍不住打趣道:“你该不会是……偷偷混进来的柔然王子吧?”
他褐色眼瞳中掠过一丝讶异,旋即莞尔:“若真是柔然王子,应该不会像我这样狼狈。不过,今夜之事,还望姑娘帮忙保密。”
“当然可以,”杨柯歪头一笑,“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男子沉吟一瞬,眼底露出些兴味:“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羽林卫可没跑远哦。”杨柯说着便作势要探出身去。
男子反而微微低下头,肩膀轻轻颤了颤,似乎在暗笑。
杨柯见他既不怒也不急,反倒有些气闷:“喂,你笑什么?你受了伤,不一定就比我跑得快,要是羽林卫来了,谁帮谁还不一定呢。”
他眼底笑意更深:“是,姑娘说得对。”他顿了顿,语气放软,“说吧,要我帮什么?”
“那帮羽林卫太难缠啦,哎,你既然能混进宫,一定有法子出去吧?”杨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忽然凑近他耳边,“能不能,把我也带出去?”
男子沉吟片刻,自怀中取出一枚玉珏塞入她手中:“一刻钟后,西北角门会换班。你将此物示于守门侍卫,只说翠微殿的沉香用尽了,他们自会放行。”
“翠微殿?不是宣王的居所么?”杨柯诧异地打量他,“你认识宣王?”
白衣人并不回答,只是含笑道:“姑娘,深宫里各有各的门路。”
杨柯虽心下疑惑,但也不多耽搁,朝他拱了拱手:“仁兄,多谢!改日有机会,一定还你这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