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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墨事 ...

  •   宣德三年的梅雨渗过影壁时,我正用孔雀蓝料补绘半幅《郑和航海图》。青庐别院的十二扇琉璃窗突然晕染靛青,棂条间的冰裂纹正以绣娘穿针的速度蔓延,将辰时的天光割裂成古里国牵星板上的刻度。

      东厢的紫檀书案在低吟。那些被蠹虫蛀蚀的《星槎胜览》残卷,此刻正从蛀洞中析出淡青色汁液,在澄心堂纸上漫成锡兰山佛寺的星图。当我用狼毫笔尖轻触"北辰"二字时,墨迹突然游动如蛟,笔锋所过之处,纸面显影出古里国星官临终前用藤黄绘制的牵星密纹——暹罗进贡的藤黄混着占城伽楠香,在宣德二年的季风里凝成不朽的航海咒语。

      后院的龙泉青瓷瓮开始吞吐潮信。三保太监带回的龙涎香木勺,每次搅动瓮中雨水都会泛起不同年份的浪纹:永乐九年的惊涛凝成沈度台阁体的"海"字,洪熙元年的细浪化作《瀛涯胜览》缺失的注脚。今晨瓮底突然浮出半枚锡制量天尺,尺面"针位"二字渗着珊瑚砂,刻度停滞在满剌加海峡最后的飓风眼。

      西廊的缂丝机无风自动。那架黄道婆改良的织机,此刻正用苏禄国蕉麻编织《武备志》的残页。当第九根银纬线穿过赤道经线时,整匹暗花罗突然透明,显露出忽鲁谟斯码头壁画上湮灭的细节:我修补过的《真腊风土记》残页,正被画中波斯商人用来包裹爪哇火油,蕉麻纤维间渗出带咸味的宣德年潮汐。

      午时三刻,正厅的宣德炉突然倒溯光阴。海水江崖纹正逆时针旋转,炉内二十年的香灰重新聚合成龙涎香原貌。烟雾中浮现出旧港宣慰司的密档,那些被火漆封存的文字正在嬗变——墨字化作金边黑蝶,翅翼磷粉拼出建文帝出亡路线的另一种可能,触须上沾着南京琉璃窑特供的孔雀蓝釉料。

      暮色浸透窗棂时,耳房传来木料皴裂声。永乐年御赐的金丝楠木架,此刻正在析出深褐色的记忆结晶。那些木纹褶皱间渗出的不是树脂,而是解缙编修大典时咳出的血珠,在地面凝成"书厄"二字的欧阳询楷骨。当我试图用景德镇甜白釉盅承接时,盅底突然显影出文渊阁走水前夜的星轨,盅壁的暗刻龙纹正吞噬《太祖实录》某段禁忌的田赋记录。

      子时的铜壶滴漏突然失序。洪熙元年的铜尺标此刻正被无形之手篡改,量天尺上的刻度化作靖难箭矢的抛物线。当我按住即将漫过"壬午"标记的水线时,掌纹突然烙上顺天府营造图的烫痕——那些标注琉璃窰方位的朱砂点,正在我虎口处重组为南京明故宫的隐脉。

      五更梆声响透雨幕时,整座别院开始升腾。墙砖缝隙渗出《天工开物》的矿脉图谱,滴水瓦当凝成《农政全书》的谷雨符,我装裱过的《救荒本草》正在空中羽化,每一页都变作太医院未载的南洋药草。试图抓住飘散的墨页时,袖口突然浸透咸腥,执笔的右臂正蜕变成宣德青花瓷胚,苏麻离青渗入血脉,将肉身改写成某位匠人未竟的《陶说》旁批。

      晨光刺破梅雨时,我发现自己仍立在最初的影壁前。宣德三年的雨线依旧顺着琉璃窗棂游走,掌心的孔雀蓝料却已凝成半枚锡制量天尺。铜锈斑驳的尺面上,"针位"二字正随日晷缓慢晕散——原来我不过是《永乐大典》某卷散佚的海图旁,一滴在洪熙元年便已凝固却不肯坠落的墨泪,永远悬停在青庐别院的斗拱飞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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