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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赢家今夜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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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的夜雾裹着糖霜气,十二连珠灯在画舫桅杆上晃成碎金星河。璇星妩的茜色裙裾扫过青石板,金线绣的曼陀罗花瓣钩住卖花娘的竹篮,扯落几朵半开的栀子。花枝上的夜露溅上文廿翼的玉尺,在尺端雕的莲纹里凝成一颗颤巍巍的水珠。
"首座这身衣裳,倒比魏公公的仪仗还招摇。"文廿翼用玉尺挑起滚落脚边的栀子,花瓣上凝着的水珠颤巍巍坠在她鞋尖的并蒂莲纹上,"当心东厂的狗嗅着味儿追来。"
璇星妩反手将整篮栀子扣在她怀里,沾着夜露的花枝扑簌簌抖落香雪:"廿娘若怕了——"她突然贴近,腕间金铃擦过对方耳垂,"不如钻到妾身裙底藏一藏?"尾音尚未消散,桥头铁锅翻腾着糖炒栗子,焦香裹着梧桐油的烟味在石板路上流淌。卖炭翁的担子吱呀作响,炭块缝隙里钻出几缕艾草烟——这是应天府衙防时疫的规矩。璇星妩的茜色披帛扫过炭筐,蹭上半幅墨色云纹,像刻意晕染的山水画。她忽然驻足,指尖勾起一串挂在酒旗旁的咸鱼干,鱼鳃上凝着的盐霜扑簌簌落进卖花娘的竹篮。
"廿娘可闻出蹊跷?"她将咸鱼凑近文廿翼鼻尖,"辽东的鳕鱼混着暹罗的香茅,魏阉的走狗倒是会享受。"话音未落,对岸皮影戏骤然拔高唱腔,纸偶演到《目连救母》剜心段,青面獠牙的鬼差剪影正映在文廿翼心口毒钉处。河面忽飘来十丈长的鲤鱼灯船,八百盏琉璃鳞片折射着波光,将两人身影碎成粼粼金斑。
糖画摊前的饴香浓得能拉出丝,老翁舀起琥珀色糖浆,在青石板上勾出文廿翼的侧影。糖丝遇风即凝,老翁舀糖浆的手像枯树皮上爬满蜈蚣,每道烫疤都记录着东厂刑房的日子。糖稀触到青石板时嘶嘶作响,腾起的热气熏得文廿翼睫尖凝了层糖霜。三个总角小儿攥着铜钱挤来,最瘦的那个踮脚去够糖画,破袄袖口露出腕间烙印——竟是教坊司罪臣之子的标记。
"我要画个大将军!"孩子王挥着木剑,剑穗上东厂牙牌当啷作响。璇星妩腕间金蚕丝忽地嗡鸣,惊得糖勺里的龙须糖泼在青石板上,瞬间凝成蛛网状的囚笼纹。文廿翼的玉尺悄然抵住老翁后腰,尺端翡翠映出他怀中淬毒的吹箭——箭镞正对着孩童的后颈。连她玉尺上的莲纹都纤毫毕现。
"像!真像观音座前的玉女!"老翁颤巍巍举起糖画,浑浊的眼珠却瞟向璇星妩的裙摆——那里暗绣的白莲纹正在灯下泛银。
银光闪过,糖画已被璇星妩的银针钉在榆树上。针尾珍珠卡在"观音"眉心,像滴将落未落的泪。"老人家眼力不济。"她指尖抚过文廿翼眉梢,贝齿咬碎糖人执尺的右手,"这分明是阎罗殿逃出来的玉面罗刹。"
文廿翼将碎银抛给老翁:"劳烦照她的模样画个夜叉。"玉尺点向璇星妩眼尾的曼陀罗花钿,"犄角要镀金,獠牙需沾血。"
糖勺当啷坠地。老翁盯着璇星妩腕间嗡鸣的金蚕丝,突然摸向腰间——却触到满手黏腻糖浆。不知何时,璇星妩已将整锅糖稀浇在他衣摆,蜜色正缓缓爬过东厂牙牌上的鹰隼纹。
"夜叉可不穿茜色罗裙。"璇星妩笑着挽起文廿翼,"走,带廿娘吃真正的甜。"
跨过三孔桥,喧嚣忽如潮水退去。河湾处孤零零泊着条篷船,船头老妪正往青瓷碗里盛酒酿圆子。糯米团子沉浮在琥珀色甜汤里,桂花瓣缀作星斗。船篷补丁叠着苗疆八角纹,针脚里塞着晒干的蛊虫卵。老妪耳垂的人牙随盛汤动作轻晃,牙根朱砂写的"癸卯"已沁入骨缝——永乐二十一年,正是郑和第六次下西洋的年份。文廿翼抿了口酒酿,舌尖触到半片蛊虫蜕壳,琥珀色甜汤里浮着的金箔竟拼出赤鳞屿海图的裂痕。
"婆婆这桂花,"璇星妩的银针挑开瓷碗釉裂处,"怕是采自南京太庙的'罪人桂'吧?"当年东林党人血溅丹墀时,那株百年老桂开的格外妖异。老妪缺牙的豁口忽然涌出黑血,滴在汤里凝成"人祭"二字,又被璇星妩腕间本命蛊吸食殆尽。
"两碗。"璇星妩屈指叩响船板,"多加三勺糖腌桂花。"
文廿翼的玉尺横在碗沿:"首座不怕被毒哑了嗓子?"
"若是毒药,"璇星妩舀起一勺喂到她唇边,"定要先毒廿娘这张利嘴。"酒酿香气混着她袖中曼陀罗香,熏得文廿翼眼睫微颤。船尾铜铃骤响,二十七枚铃铛在桅杆上摆出紫微垣星图。
老妪咧嘴笑开,缺了门牙的豁口像口枯井:"姑娘可知这船唤作'忘忧舟'?吃够三碗就能......"
话音未落,璇星妩的银针已穿透她发髻。七枚暗器叮当坠河,最后那枚柳叶镖刻着白莲教莲纹——正是三年前她赠予叛徒的断恩令。
"婆婆的醒酒汤,"璇星妩慢条斯理搅动甜汤,"可比魏阉的鸩酒烈多了。"
文廿翼忽然按住她手腕。酒酿中浮起细密气泡,桂花瓣正聚成"活人灯塔"四字。璇星妩的银针倏地刺破自己指尖,血珠坠入碗中,字迹瞬间化作赤鳞游鱼。
河心突传来炸响,万千烟火在夜幕绽开。璇星妩的金蚕丝缠住文廿翼腰肢,借力跃上画舫望台。下方人潮如斑斓河川,她们却浸在靛蓝色的寂静里。
"廿娘看那盏走马灯。"文廿翼玉尺指向东南角,"像不像龙江船厂的星轨仪?"
八角宫灯绘着郑和宝船,烛火转动时,船首指南针的投影恰恰落在文廿翼心口。那里埋着最后一枚毒钉,此刻正随心跳泛起青紫。
"疼么?"璇星妩鬼使神差抚上那处。
文廿翼捉住她手腕按在自己颈侧:"首座摸摸,这里跳得更快些。"掌心下的血脉突突撞击指腹,分不清是谁的心跳震碎了檐角冰凌。
璇星妩忽然咬破舌尖。血腥气混着酒酿的甜,在唇齿间酿成更醉人的毒。她吻住跳动的青紫时,夜空炸开赤莲状火流星,万千星子坠在她们交缠的发间。赤莲状火流星炸开时,万千光屑如郑和船队的箭雨坠落。文廿翼的掌心贴住璇星妩后腰,三枚活字模在旧伤下突突跳动——永乐十九年药人窟,正是这些字模吸走她溃烂的毒血。烟火忽变金菊纹,花瓣间浮出《星槎胜览》残页,记载赤鳞屿"夜有红光如血"。
"你这里……"文廿翼的指尖描摹字模轮廓,"还留着我的毒。"璇星妩反手按住她心口毒钉,曼陀罗纹在烟火映照下蔓出新枝,恰与《郑和航海图》上的珊瑚礁重合。夜空炸开紫罗兰烟火时,她们在明灭光影里看见彼此眼底映出的幼年铁笼——那夜星轨也是这样支离破碎。
十二道黑影踩着星图逼近,钢刀出鞘声惊飞满河莲灯。璇星妩将文廿翼推进灯笼堆,茜色披帛卷住最先袭来的钢刀:"赌一局?看谁杀的杂碎多。"
文廿翼震碎玉尺,七十二枚翡翠碎片化作夺命镖:"赌注?"
"赢家今夜在上。"璇星妩的金蚕丝绞断刺客咽喉,"输的人要叫一夜廿娘。"
东厂番子的钢刀刻着消音纹,刀背暗槽蓄满化尸水。最先袭来的那把被金蚕丝绞断时,毒液溅在灯笼纸上,蚀出的郑和宝船残影正缺了舵轮——恰如龙江船厂失窃的海图部件。文廿翼的翡翠碎片割破璇星妩袖口,腕间新伤渗出的血珠顺金蚕丝滚落,在甲板上拼出"廿"字,又被靴底碾成赤鳞状。
"廿娘欠我七声。"璇星妩的银针挑起带血栀子时,针尖黏着半片劾疏残页——正是文廿翼三日前焚毁的《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染血的桂花瓣粘在彼此唇上,比胭脂艳三分,比砒霜毒七分。
翡翠碎片在空中摆出北斗阵,玉衡星正钉在璇星妩发间:"那首座怕是要喊哑了嗓子。"
刀光剑影中,一盏兔儿灯滚落望台。琉璃罩里的烛火映着缠斗的身影,将杀戮绘成皮影戏。当最后一个刺客坠河时,璇星妩的银针正抵在文廿翼后心——针尖挑着朵带血的栀子。
"廿娘欠我七声。"她笑着将花簪入对方发髻,"今夜连本带利还。"
更夫的梆子声穿透血雾,河灯残骸随波远去。她们在满船狼藉中对饮最后一碗冷掉的酒酿,桂花瓣粘在染血的唇上,比胭脂更艳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