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火》凌空剑

1、意外与举荐

　　中河的下游是浑浊的。地下河带走上游居民日常生活工作产生的废弃物，流向帝国的边境线。污水处理厂截留掉下水管道中排来的勉强可以二次利用的水，其余带着浓重气味的浊液便依着地势继续下流，在已经辨认不出原本颜色的河道中奔涌着。

　　格雷特帝国的边境线仍在扩张。这个前身曾是地上霸主的庞大国家即使在资源匮乏的地下也仍然保持着它的活力，不断扩张着自己的领土。

　　湿润的泥土偶尔会从顶部坠落，砸在泥地上。这座边陲小镇的地面无论白天黑夜从没有干净过。他们没有大城市里那些高级材料制成的半透明顶棚，低矮而狭小的空间是这里的开矿工人们用器械一点点砸开的。

　　这座小镇在帝国的名册上被称为矿坑011#，不过当地人更愿意称这里为迷雾镇。这里黑暗潮湿，水汽湿重，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永远弥漫着一层薄雾。它在帝国的矿坑中并不特殊，也许格雷特帝国并不止这一个迷雾镇。

　　弗莱米尔从街角探出头来。今天街上无所事事的孩子比往日更多，但大多只是缩在屋檐之下，偶尔小声的聊两句。常年发出轰鸣声响的履带今天停了，往日里总是在铁架上晃荡的吊灯今天也很安稳，在头顶上发出微弱的光。

　　紧张的气氛在这座仅有几千人的小镇里弥漫着。

　　镇口已经被拉上了警戒线。倾塌的木棚堆积在警戒线附近，上面已经积上了湿润的泥土。

　　脚踩在湿软的地面上，弗莱米尔从巷口探出头来。他瞅准了店老板进里屋收拾货物的短暂间隙，抱起店门口放着的促销商品就跑。

　　“喂！你干什么！”

　　一声来自少年的怒吼打破了寂静。周边低垂着头的人纷纷侧目，看到镇上最守规矩的少年伯伦纳已经追着镇上的惯偷弗莱米尔朝远处跑去了。他和当地的警察交好，帮忙抓小偷也不算是太多管闲事。

　　没有人理会他们两个。店老板出来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也没有追的想法，只是又回了店里坐着。

　　弗莱米尔是个惯偷。孤儿院里的人待他不好，大孩子们常常聚在一起排挤他，而他也不乐意在那样的地方和人家讨饭吃。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应该在镇子里上学，可他早早就已经出来四处游荡。当地的几个小混混也排挤他，他全靠偷盗别人的东西勉强充饥，但也整天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他很熟悉这里的小巷。通常情况下，那些店老板都没有和他四处兜弯的体力，而被派来这里驻守的那几个帝国警察也懒得花时间在他这样一个小毛贼身上，平日里只要抓到东西，他是很容易得手的。

　　可惜今天不一样。学校里放假了，连伯伦纳这种讨厌的家伙也被放出来了。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在他背后一路穷追不舍，而他这样常年营养不良的家伙又怎么跑的过那个壮硕的三好青年。他很快被逼的慌不择路，不知不觉间竟顺着中河的河道、朝着交战区去了。

　　意识到他身在何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在肮脏的红砖上奔跑，眼里映进的竟是深绿色的军帐。他想回头，可他背后就是伯伦纳。

　　按理来说，跑进军营可能比被同龄的正义使者抓住要麻烦的多。可惜弗莱米尔的自尊心又在作祟——被伯伦纳抓住不知道会有多狼狈，军队里的人反而大多懒得管他这种小偷小摸。一袋饼干的事情而已，被伯伦纳抓住的话不知道孤儿院里的人又要多可劲笑他！还不如一头扎进去，借着帐篷甩开伯伦纳。

　　他在慌乱中想要跑入军营之中，却一头撞入了一个军官怀中。过快的速度让他在撞上去的瞬间几乎被弹开，紧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手里抱着的东西也在这时候飞了出去，砸进了附近的泥水沟里。

　　他忍着痛跳了起来，想要去把那盒压缩饼干捡回来，却被自己身前的军官揪着衣领拎了起来。

　　伯伦纳这时候也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弗莱米尔看这架势，他今天不仅得饿肚子，说不定还要被训一顿，或者被拉去做义务劳动。

　　“报告！”伯伦纳立刻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这个叫弗莱米尔的男孩抢劫了本地商店的一盒压缩饼干！”

　　这下弗莱米尔想起来了，伯伦纳已经通过了考试，报考了中央军校，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和那些高人一等的军官过一样的人上人生活了。

　　“饼干？”

　　弗莱米尔感觉背后这人的话里有些轻蔑的笑夹在里面。他只觉得羞耻又恼怒，涨红了脸，却什么也做不了。

　　“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处理他的。你见义勇为，很好了，去吧。”

　　“是！谢谢长官称赞！”

　　伯伦纳又敬了个军礼，满面喜容，再衬上他那头火焰一样的红发，好像在这昏暗的地下也发着光。

　　弗莱米尔看着伯纳德轻快的背影，不由得在心里唾骂他和捉着自己的这个军官都是帝国的走狗。

　　他以为自己会和之前被警官们捉着的时候一样，先被打一顿，再扔去矿场做苦工，晚上还不给饭吃——可是这次没有。

　　他被放了下来。容不得他回头，那人推着他走到了水沟边。他看到一条胳膊伸了过来，把那盒饼干又捉了起来。

　　“费这么大力气，就偷个这个？”

　　他觉得这人在笑话他。他于是把脖子一梗，两手一伸，就要把东西抢回来。可是他用尽了吃奶的劲也没抢过来。

　　“你、你这……噗……咳，不是故意要笑你的，给你给你。”

　　那人一直在笑，都没停过。弗莱米尔羞愤交加，压缩饼干也不想要了，推开了那人的胳膊就要走。可是那人宽大的手掌一下子挡在了他面前，叫他哪儿也去不了。

　　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他的手中被塞入了几张纸钞。

　　弗莱米尔愣住了。他活这么大，还从来没用过纸钞。这个小镇子里的人们没什么特别高级的消费品，平日里都是用硬币结账，他们也没有能够生产纸钞的厂子，甚至于纸钞都能算是当地的一种奢侈品了。

　　“我错了，算我错了。这钱给你，你去买点东西吃吧。现在不是挺有骨气的，成天偷偷摸摸的算什么样子。”

　　弗莱米尔捏了捏那几张钞票，感觉滑滑的。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钱，可是他感觉是真的。他心中的怒火在这突如其来的馈赠面前一下子消散了。他于是自然而然的接过了钱，转过身来想要道歉。

　　——他转身，却被吓的不轻。

　　他身后的人身形高大，穿着帝国正规军队的军服，皮肤是浅褐色的，头发是深褐色的，一双眼睛是又浅又亮的银色。但更加引人瞩目的是他头顶上那两个毛绒绒的耳朵和他背后长长的尾巴。那条猫一样细长的毛绒尾巴显然不是人类应该有的特征。

　　自从一百多年前的“神罚”之后，就是这些带着动物特征的类人让他们无法再继续在地上定居，而必须要迁居到黑暗潮湿的地下来。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帝国的军队里会有类人，来自民族的天然仇恨在这一刻甚至超过了他对饥饿的厌恶。他将手里的钞票甩在了那人身上，连声音都在这时候抬高了几分——

　　“我不要你的钱！如果不是因为世界上有了你们，我怎么会在这里饿肚子！你们类人不是在地上过着富庶的生活吗？你们的土地上不是每天都流淌着奶和蜜吗？你们不是有蓝天有太阳吗？”

　　那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弗莱米尔高昂着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这个类人恼羞成怒，将他按在地上猛揍的那一刻。他觉得伯伦纳简直是人类的叛徒，仅仅因为这个人的身上穿着军服，居然就那样听话，简直从血管里都散发着奴才的味道。

　　微弱的火光在黑暗的地下都市燃起。他看见这人从腰侧掏出了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烟草，他只在别人聊天的时候听说过，世界上还有香烟这样的东西。只要点燃之后吸一口，就能够获得无上的快乐。

　　他面前的人没有获得无上的快乐，依然紧锁着眉毛。

　　“……你不要钱可以，那你今天就饿着吗？”

　　“我就是饿死也不花你的钱！你们类人就是踩着我们的尸骨活下来的！”

　　他和这个类人军官对视着。他不知道面前的人在想什么。他被拎了起来，他以为他马上就要挨揍了，可结果他被拎到了军营里面去。

　　四周都是军人，他是大气不敢出。他不知道那人出去和其他人说了什么，可是几分钟之后，另一个人过来了。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被带到了军营的补给帐篷里去，他被以帝国正规军人的规格好好的招待了一顿。

　　军人的伙食很好，有他从来没吃过的肉食，还有新鲜的红薯。平日里吃的都是些用不知道哪里的高蛋白生物碾碎后加上各种地下作物合成而成的食物块和压缩饼干，他哪里吃过这样的东西。饿了一天的他也顾不得现在是什么情况了，既然人家让他吃，他当然要吃。

　　吃饱饭之后，他觉得军营都变得顺眼起来了。补给帐篷里的负责人看着脾气很好，笑眯眯的看着他吃完了东西，然后给他递了一张纸过来。

　　“识字吗？”

　　弗莱米尔迟疑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虽然上过学，但大部分时间都在逃课。学校里的人歧视他，不愿意和他来往，老师也讨厌他，孤儿院里也没人管他，他便早早就开始逃课。现在还真的大字不识几个。

　　那人怪异的看了他一眼。确实，在基础教育十分发达的帝国里，文盲是很少见的。弗莱米尔想为自己辩解一下，想说他也不是一个字也不认识，但最终还是尴尬的低下头，听这人给他念文件：

　　“今天，我自愿申请成为一名格雷特帝国的士兵。我将忠实的执行帝国的每个命令，勇敢的奔赴前线，无畏的拿起我的武器，驱逐一切帝国的敌人。我将永远听从上级的号令，永远保持坚毅的意识和强健的体魄，牢记使命，为了人类的光辉事业而奋斗。”

　　“参、参军？……你要我参军？”

　　“是啊。”那人点点头，“引荐你的人说是因为你很有勇气，而且拥有属于人类的志气。”

　　弗莱米尔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种福气。虽然他唾弃伯伦纳的模样，但帝国士兵的高福利高待遇可以说是人尽皆知，说不想加入是假的。

　　“我……需要过政治审查吗？”

　　弗莱米尔紧张的拽着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刚才那番抗争的发言太过振聋发聩了，让这里的军官赏识了他。可他心中还有一些担忧——

　　他的父母，是帝国的叛徒。而那也是他在这里屡屡受到歧视的原因。他憎恶着这个心胸狭窄的国家，也憎恶着自己过早就丢下他一个人生活的父母。

　　“他给你举荐的位置不需要。你签字，我盖章。”

　　他大喜过望，立刻接过纸笔，在最后的空位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弗莱米尔。

　　负责人有些好奇：“没有姓吗？”

　　弗莱米尔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没有！”

　　负责人也没多问，拿着申请表，领着他去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