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金家七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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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北京金家那是无人不知，尤其是金家的七少爷，那是极出风头。他单名一个华字，取号燕西，现在只有一十八岁。兄弟排行，他是老四，若是姐妹兄弟一齐论起来，他又排行是第七，因此他的仆从，都称呼他一声七爷。他的父亲，是现任国务总理，而且还是一家银行里的总董。家里的银钱，每天象流水般地进来出去。所以他除了读书而外，没有一桩事是不顺心的。
白雄起是金铨的学生，金铨还未到香山“休养”之前，声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两家来往甚是密切，而金燕西与白秀珠两个人是青梅竹马，白秀珠与金燕西自小一起长大玩耍，一颗心可谓是全都都系在了金燕西的身上，可叹金燕西总是对他若即若离，身边不乏许多红颜知己。
却说北京西直门外的颐和园，为逊清一代留下来的胜迹。相传那个园子的建筑费，原是办理海军的款项。用办海军的款子，来盖一个园子，自然显得伟大了。在前清的时候，只是供皇帝、皇太后一两个人在那里快乐。到了现在，不过是刘石故宫，所谓亡国莺花。不但是大家可以去游玩，而且去游览的人，夕阳芳草，还少不得有一番凭吊呢。
北地春迟，榆杨晚叶，到三月之尾，四月之初，百花方才盛开。那个时候，万寿山是重嶂叠翠，昆明湖是春水绿波，颐和园和邻近的西山，便都入了黄金时代。北京人从来是讲究老三点儿的，所谓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象这种地方，岂能不去游览？所以到了三四月间，每值风和日丽，那西直门外，香山和八大处去的两条大路，真个车水马龙，说不尽的衣香鬓影。
赶巧这天天气好，金燕西起了个早，在家中吃了一些点心，叫了李福、张顺、金荣、金贵四个听差，备了五匹马，主仆五人，簇拥着出了西直门，向颐和园而来。
金燕西将身上堆花青缎马褂脱下，扔给了听差，身上单穿一件宝蓝色细丝驼绒长袍，将两只衫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春绸的短夹袄。右手勒着马缰绳，左手拿着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两只漆皮鞋，踏着马镫子，将马肚皮一夹，一扬鞭子，骑下的那匹玉龙白马，在大道之上，掀开四蹄，飞也似的往西驰去。
后面的金荣，打着马赶了上来，口里急急嚷道：“我的小爷，别跑了。这一摔下来，可不是玩的。”说时，那后面的三匹马，也都追了上来，路上尘土，被马蹄掀起来，卷过人头去。
金燕西这一跑，足有五里路，他自己觉得也有些吃力，便把马勒住。那四匹马已是抄过马头，回转身来，挡了去路。
燕西在驼绒袍子底下，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揩着脸上的汗，笑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
金荣喘着气说道：“今天路上人多，实在跑不得。摔了自己不好，碰了别人也不好，你看是不是？”
金燕西笑道：“你们都是好人？前天你学着开汽车，差一点儿把巡警都碰了。”
金荣笑道：“可不是！你骑马的本领，和我开车的本领差不多，还是小心点罢。高高兴兴出来玩一趟，若是惹了事，就是不怕，也扫兴得很啦。”
金燕西点点头，瞥了他一眼，道：“这倒象句话。”
李福也跟着顺势说道：“那么，我们在头里走。”说着，他们四匹马，掉转头，在前面走去，金燕西松着马缰绳，慢慢在后面跟着。
这里正是两三丈宽的大道，两旁的柳树，垂着长条，直披到人身上马背上来。燕西跑马跑得正有些热，柳树底下吹来一两阵东风，带些清香，吹到脸上，不由得浑身爽快一阵。
他们的马，正是在下风头走，清香之间，又觉得上风头时有一阵兰麝之香送来。金燕西在马背上目睹陌头春色，就不住领略这种香味。
金燕西心里很是奇怪，心想，这倒不象是到了野外，好象是进了人家梳头室里去了呢。一面骑着马慢慢走，一面在马上出神。那一阵香气，却越发地浓厚了。
偶然一回头，只见上风头，一列四辆胶皮车，坐着四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追了上来。金燕西恍然大悟，原来这脂粉浓香，就是她们那里散出来的。
在这一刹那间，四辆胶皮车已经有三辆跑过马头去。最后一辆，正与燕西的马并排儿走着。金燕西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就向那边看去。只见那女子挽着如意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鹅黄绒绳，越发显得发光可鉴。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细条白辫周身来滚了。项脖子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
金燕西生长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妆饰，却是百无一有。他不看犹可，这看了之后，不觉得又看了过去。只见那雪白的面孔上，微微放出红色，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郎。
金燕西看了又看，又怕人家知觉，把那马催着走快几步，又走慢几步，前前后后，总不让车子离得太远了。车子快快地走，马儿慢慢行，这样左右不离，燕西也忘记到了哪里。前面的车子，因为让汽车过去，忽然停住，后面跟的车子，也都停住了。燕西见人家车子停住，他的马也不知不觉地停住。
那个漂亮女子，偏着头，正看这边的风景。她猛然间低头一笑，也来不及抽着手绢了，就用临风飘飘的蒙头纱，捂着嘴。在这一笑时，她那一双电光也似的睛眼，又向这边瞧了一瞧。
金燕西一路之上，追看人家，人家都不知觉。这时人家看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忽然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手上拿的那条马鞭子，不知何时脱手而去，已经落在地下了。大概人家之所以笑，就是为了这个。自己要下去拾起马鞭子来吧，真有些不好意思。不捡起来吧，那条马鞭子又是自己心爱之物，实在舍不得丢了，不免在马上踌躇起来。
金荣一行四匹马，在他前面，哪里知道，只管走去。金荣一回头，不见了燕西，倒吓了一跳，勒转马头，脚踏着马镫，昂首一看，只见他勒住马，停在一棵柳树荫下。
金荣加起一马鞭，连忙催着马跑回来。便问道：“七爷，你这是做什么？”
金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来了很好，我马鞭子掉在地下，你替我捡起来罢。”
金荣当真跳下马去，将马鞭捡了起来交给燕西。他一接马鞭子，好象想起一桩事似的，也不等金荣上马，打了马当先就跑。
金荣在后面追了上来，口里叫道：“我的七爷，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
燕西的马，约摸跑了小半里路，便停住了，又慢慢地走起来。
金荣跟在后面，伸起手来搔着头发。心里想道：这事有些怪，不知道他真是出了什么毛病了？自己又不敢追问燕西一个究竟，只得糊里糊涂在后跟着。
又走了一些路，只见后面几辆人力车追了上来，车上却是几个水葱儿似的女子。金荣恍然大悟，想道：我这爷，又在打糊涂主意呢！怪不得前前后后，老离不开这几辆车子。我且看他，注意的是谁。这样想时，眼睛也就向那几辆车子上看去。他看金燕西的眼光不住地盯住那穿青衣的女子，就知道了。但是自己一群人有五匹马，老是苍蝇见血似的盯着人家几辆车子，这一种神情，未免难看。便故意赶上一鞭，和燕西的马并排走着，和燕西丢了一个眼色。
只这一刹那的工夫，马已上了前。金燕西会意，便追上来。金荣打着马，只管向前跑，金燕西在后面喊道：“金荣，要我骂你吗？好好的，又耍什么滑头？”
金荣回头一看，见离那人力车远了。便笑道：“七爷，你还骂我耍滑头吗？”
金燕西笑道：“我怎样不能骂你耍滑头？”
金荣苦着脸说道：“我的爷，你还要我说出来，上下盯着人家，也真不象个样子。”复又笑道：“真要看她，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可以看得到，何必在这大路上追着人家？”
金燕西笑着，扬起鞭子，威胁道：“我看谁？你信口胡说，仔细我拿鞭子抽你！”
金荣缩了缩脖子，笑道：“我倒是好意。七爷这样说，我就不说了。”
金燕西见他话里有话，把马往前一拍，两马紧紧地并排。笑道：“你说怎样是好意？”
金荣委屈的看着金燕西说道：“七爷要拿鞭子抽我呢，我还说什么，没事要找打挨吗？”金贵三人听见这话，大家都在马上笑起来。
金燕西瞪了他一眼，道：“你本是冤我的，我还不知道？”
金荣道：“我怎敢冤你？我天天上街，总碰见那个人儿，她住的地方，我都知道。”
金燕西笑道：“这就可见你是胡说了。你又不认识她，她又不认识你，凭空没事的，你怎样会注意人家的行动？”
金荣笑道：“我问爷，你看人家，不是凭空无事，又是凭空有事吗？好看的人儿，人人爱看。那样一位鲜花似的小姐在街上走着，狗看见，也要摆摆尾呢，何况我还是个人。”
金燕西笑道：“别嚼蛆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金荣道：“爷别忙，听我说，这一晌，七爷不是出了一个花样，要吃蟹壳黄烧饼吗？我总怕别人买的不合你意，总是自己去买。每日早上，一趟单牌楼，是你挑剔金荣的一桩好差事。”
金燕西笑骂道：“说罢，别胡扯了。”
金荣这才接着说道：“在我天天去买烧饼的时候，总碰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差不多时刻都不移。有一天她回来早些，我在一个地方，看见她走进一个人家去，我猜那就是她的家了。”
金燕西摇摇头，道：“她进去了，不见得就是她的家，不许是她的亲戚朋友家里吗？”
金荣道：“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以后我又碰到两次哩。”
金燕西来了精神，问道：“在什么地方？”
金荣笑道：“反正离我们家里不远。”
金燕西瞪了他一眼，“北京城里，离我们家都不远，你这话说得太靠不住了。”
金荣连忙哭丧着脸说：“我决不敢冤你，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到她家门口去一趟，包你一定欢喜。先说出来，反没有趣了。”
金燕西便就信了，点点头，说：“那倒也使得，那时你要不带我去，我再和你算帐！”
金荣心下这才舒了口气，笑道：“我也有个条件呢，可不能在大路上盯着人家，要是再盯着，我就不敢说了。”
金燕西看他说的一老一实，也就笑着答应了。
主仆一路说着，不觉已过了海淀。张顺问道：“七爷，颐和园我们是前天去的，今天又去吗？”
金燕西在马上踌躇着，还没有说出来。
李福便抢先笑道：“你这个人说话，也是不会看风色的，今天是非进去逛逛不可呢。”
张顺一想也是，点点头笑道：“那么，我们全在外面等着，让七爷一个人在里面，慢慢地逛罢。”
金燕西笑骂道：“你这一群混蛋，拿我开心。”但心里却是急着想进去瞧个究竟的。
金贵连忙喊冤道：“七爷，你别整群地骂呀，我可没敢说什么哩。”
主仆五人，谈笑风生地到了颐和园，将马在树下拴了，五人买票进门。金燕西心里想着，那几个女学生，一定是来逛颐和园的。所以预先进来，在这里等着。不料等了大半天，一点影子也没有，恐怕是一直往香山去了。无精打采，带着四个仆人，一直回家。
刚一到大门口，只见刚停着一辆汽车，他的大嫂吴佩芳、三嫂王玉芬和着第三个姨妈翠姨，都从车子上下来。
翠姨一见燕西下马，便笑道：“闲着没事，又到城外跑马去了吗？你瞧，把脸晒得这样红红的，又算什么？回头上让你那白妹妹瞧见，又要抱怨半天。”
金燕西将马鞭子递给金荣，便和他们一路进去。听到翠姨提起白秀珠，不自觉的蹙了眉头，没有言语。
一旁的王玉芬是白秀珠的表姐，见他如此心里自是不乐意，随即说道：“老七啊，事儿都过了这么多天了，你也不说去看看秀珠妹妹？”
她这一问倒把金燕西问住了，说起那天的事情始末是这样的。这一年三月下旬，正值天气晴和，每日出西直门的游人，络绎于途。金燕西便约了几个世家公子哥儿，还有自家八妹梅丽连同白秀珠一起开车去昆明湖游船。
赶巧那天原本还好好说笑的两人不知道又为了些什么劳什子的事情吵闹不休。
白秀珠脾气极大，爱使小性儿，嚷着要回岸上去。金燕西也是少爷脾气，全家上下都是把他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自然受不得白秀珠，所幸说了有本事自己游回岸上去。白秀珠禁不得激将，竟然真起身要跳湖，金燕西上前拉她，拉扯之间船身晃动，白秀珠一不小心碰到了头，金燕西也是被晃得向船舱栽倒，可怜白秀珠一下子就掉进了水里，一命呜呼，被同样猝死的岳晓风顶包了。
“她好了吗？”金燕西转过头，看着王玉芬问道。
王玉芬见他还算是关心秀珠，又如此问道，才笑着说道：“好了，早好了，就等你去看她呢！”说完，拿着手绢掩着嘴笑个不停。
金燕西听说白秀珠好了，便想着买些东西去看她。他也觉得自己那天有些过分了，先不论对错，单说男人就是该有些绅士风度，不应该和女孩子斤斤计较。
金燕西点点头，就带着金荣几个人率先上楼去了。进了屋后，换了一身剪裁合度的暗蓝色西装，带着李福、张顺、金荣、金贵四人，去买了些燕窝补品，时至中午的时候便去白府看望白秀珠了。
赶巧了白秀珠也因为今儿天气不错，起了个早。跟白夫人一起打算去买些衣物，逛逛几十年前的老北京城。
金燕西听闻白秀珠不在，和白夫人出去购物了，便坐下等着。将近一个小时，白秀珠她们还未回来，金燕西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准备告辞。
下人连忙送他，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就听见白秀珠清脆地笑声，夹杂着白夫人的说话声。
两人相携而进，逛街回来了。
一抹亮红色的身影就这么直直地闯入了金燕西的眼眸——
白秀珠身着纯白色压褶斗篷，解下斗篷，里面是亮红色七分袖旗袍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
她婀娜多姿的走了进来，长长的黑发底端卷成流行的波浪发，随着高跟鞋踩地的节奏，一晃一晃的敲打着金燕西的心脏，竟让他有些喘不过起来。
白秀珠无疑是年轻漂亮，可是这样火红热辣的白秀珠却是第一次见。
以往的白秀珠虽然喜爱西式衣服，但为了讨好金燕西还是穿了一些他喜欢的素雅颜色，像这种明亮跳跃的颜色是绝不曾有过的。
金燕西不禁呆呆的望着白秀珠，竟有些痴了。但是他心里瞬间压制住那种惊艳的感觉，将它习惯的变成厌恶，对于如此艳丽衣物的厌恶，对于白秀珠高傲娇纵的厌恶，随即又想起早晨那个女郎，将两人前后做了对比，怎么看都比白秀珠好上数倍。
白秀珠进得门来就看见那个站在门口的少年郎，一眼便认出那是金家七爷金燕西。果然是青春年少，俊眉朗目，也难怪原来的白秀珠这么爱他，爱的死心塌地。
“七少爷来了！是来看秀珠妹妹的吧！真是怠慢了，快请坐吧！”白夫人热络的说道，笑着解下外面的披风，下人接过退了下去。
白秀珠也轻轻螓首淡笑，“请坐，我上去换了衣服便下来，稍等下。”说完，不等金燕西回话，便转身上楼去了。
徒留金燕西愣在原地发呆，他有些讶异白秀珠竟是如此客气。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金家七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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