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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小梨花,你看我这一生中全是谎言。”

      “看上去英明神武的父皇,其实卑鄙龌龊。”

      “高贵无双的公主,其实是献给匈奴的祭品。”

      “就连那些追逐我的公子哥们,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演一场零落成地碾成泥的戏码,只为那人出气。”

      楼内昏暗,小娘子们挤做一团,独苏令玦站在窗前。

      而她身边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她这才想起梨花为了护她,早已死在了乱棍之下。

      那窗被金锁锁住,从被掩住的缝隙中,还能看见微许天光,随着日暮渐沉,那天光也逐渐暗淡,如她一般,也终将消逝在这楼中。

      她早已被薅夺了公主封号,身上这一套金银线织成的留仙裙还是被小梨花藏在树下,才得保全,裙摆那若隐若现的龙纹,还能依稀瞧见往日的浩荡皇恩。

      她原来也以为自己是父皇最可心的公主。

      直到她与这些贵女一同被骗如楼中,成为贡品,被献祭给匈奴,才发觉她着实眼瞎的厉害。

      今冬,匈奴撕破停战协议,带着千万兵马直袭长安,皇帝不顾众臣恳求,带着美人珠宝弃城出逃,临走前,听闻匈奴王沉迷女色,便以皇家月宴的名头将她们这些金枝玉叶肤若凝脂的贵女聚在这摘月楼,企图用美色将匈奴王留下。

      果不其然,那匈奴大军在城中肆虐一番,发现全京城的美人都在这楼中,哪还有心思追击胆小如鼠的皇帝,龇着大牙抢掠着高门大院的金银珠宝,只待满足了钱袋便朝高楼奔来。

      “父亲他们...现在都快逃到了引鹭江了罢,那是不是就要与穆大将军接上头,就要来救我们了?!”

      “想什么呢,你瞧这门这窗,摘月楼内几十座窗棂都被人封上,我们逃不出去了。”

      秦稚抱住自己,缩成一团,将目光投向单薄身子的苏令玦,“可是...公主也在啊。”

      易娴娴嗤笑一声,“她算什么公主。”,“都是死在这楼里的鬼!”

      号角声响彻长安城,被猛然掩上的大门,许久未等到家里来人,纵是再迟钝的小娘子都反应过来,她们被抛弃在了这里。

      摘月楼本是皇家第一楼,楼尖顶铺了一块金砖,当年那一场在月色之下的惊鸿舞,月美人在楼尖翩翩起舞,如梦似幻,惊艳了整个长安城。

      月美人虽舞技出众,却并非舞姬出身,乃礼部侍郎嫡女,的的确确的高门贵女,曾经也是公主侍读,虽自小和公主一齐长大,但性格却最是温柔和善,无数媒人为求娶踏破苏氏门槛,也是...顾显谟青梅竹马的表妹。

      翩翩公子,举世无双。

      整个长安谁人不知,这顾显谟将来必是公主驸马,就算他才比李杜,貌比潘安,是寄予厚望的世家继承人,如若成了驸马,如同鸿雁被折断双翅,此生再不能入朝为官。
      可公主之爱,谁能拒绝?
      幸好后来,边关危机,信鸽不间断的飞入宫帷,大盛的脸面,嫡长公主安乐,就这么被许配了出去。

      风华无双的公主逃出宫墙,强闯顾府堵住了他,泪眼婆娑的扯着他的衣角,“顾显谟,你娶我,好不好?”

      顾显谟挥掉了她的手,毫不拖泥带水的拒绝,“公主,请自重。”

      周围人从未见过公主这般模样,如同被人从枝头上强拽下来的牡丹花,撕碎了,扔在脚下,碾成泥,和脏污的尘土融在一起,被雨水毫不留情打散。

      可公主终究是公主。

      三月后,林淼淼参加宫宴时不甚跌入水中,被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起,礼部侍郎嫡女入宫为嫔,封号月,皇帝甚爱之,连宠数日。

      四月后,皇帝临幸月嫔时无意发现她私藏在床底的小像,顾显谟被下诏狱,又从家中搜出贪占田地的罪证,皇帝震怒,数罪并罚,连诛九族,南颜北顾的顶级世家顾氏,便就此消失。

      京中所有人无不感叹安乐公主的狠毒,可谁也不知她是如何跪在皇帝脚下伏地哭求。

      因和亲之事生起的风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也没想到前途大好的状元郎颜弥竟为公主退亲拒婚,当众请旨,愿做驸马。

      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邢杜为公主长跪垂拱殿。

      还有那长安第一才子兰澄,太傅之子祁同....

      茶楼小院民声沸腾,书馆秀才举笔挥斥。

      长安城内未婚的郎君娘子接二连三被牵扯其中,朝中吵成一团,皇帝不堪其扰,于是,如公主所愿,和亲人选改做她人,却是她尚未及笄的胞妹,瑞安。

      谁不知安乐公主最宠的便是她胞妹,都念公主偷鸡不成蚀把米,只有她知道,宣旨时月美人似笑非笑的面庞,令她如何惶恐,她向来人厌狗憎,不如林淼淼恋慕者甚多,那些茶馆才子怒斥皇帝哪是为了她。

      正值年关,草原苦寒,边境不稳,皇帝唯恐迟则生变,当即命礼部官员准备和亲适宜,胞妹年幼体弱,她虽有心恳求父皇收回成命,可父皇对她早已不耐,无奈之下,她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买宫女,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替妹出嫁。

      一番算计终落空,纵有再多不甘,可她终究还是坐在了这座花轿中。

      而将她从帐中救出的却是她往日最看不起的那人,穆衍。

      穆大将军英勇无畏,率领千万穆家军捍卫国土,却因功高盖主,遭皇帝猜忌,其子入宫为质,隐其身份,以侍卫之职禁锢在他身边。

      她平日常去兴庆宫寻父皇,后宫之人独他敢直面公主怒火,一来二去,苏令玦将穆衍视作眼中钉,他也亦然,可后来她乞求他将林淼淼引入灵池时,他却一口应下。

      这次也同样,她望着他,扯着衣袖,乞求他送她回宫时,他也一口应下。

      少年将军的眼睛含了太多东西,她看不懂,宫中有母后有妹妹,还有权势,她是大盛的嫡长公主,是富贵乡的主人,不甘居于人下。

      于是,她回了京,母后被贬入冷宫,她跪在皇帝面前,以为自己还来得及,可现在,她亲手准备的皇家月宴成为了埋葬她们的金玉棺材。

      马蹄声,嘶吼声,越来越近...

      苏令玦靠在墙壁上,身子消瘦可许多,年前合身的衣裳松落落的挂在身上,“你说的对...”

      她低声自言自语,“本宫的权势与尊贵全仰仗父皇一人,若他英明神武爱民如子,便不会割城求和,如他顾忌后人在意名声,便不会将大盛的嫡长公主派去和亲。”

      “他就是如此贪图享乐,自私懦弱,我不该信他...”

      “可他怎么能将长安城抛下,就这么逃走了,我怎么办,长安城内千万子民该如何是好。”

      攻城之时正是中秋佳节,皇帝封锁消息,早早带着宠臣美人走暗道出城,而被蒙蔽在鼓里的百姓们满心期待月圆团结,在最开怀之时被匈奴闯入家中烧伤抢掠。

      门被撞开了。

      满脸横笑的士兵们举着滴血的大刀出现在门口,恐惧猛然炸开,团在一起的小娘子们顿时如鸟兽散,仓皇逃促在楼间。

      目光空茫的苏令玦被人一把拽起,“愣着干什么,跑啊!”,“往日目空一切的公主,原来是个傻子。”

      易娴娴嗤笑一眼,手却牢牢抓住她手腕。

      转头一看,是秦妙带着秦稚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宗迦仗着自幼习来的武艺,抢过一把大刀,挥的虎虎生威,还有冷着脸的御史大夫之女迟素月,国公之女荣柳,左相之女凌可君。

      苏令玦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又张,“为什么救我...”

      “看到就救了呗”,宗迦一脸奇怪,“好歹玩闹一场,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可我...”,嗓子糊做一团,有些喘不过气,“你们不怪我吗。”

      “怪什么,没你我们就不会成为这楼中的倒霉鬼?那狗皇帝的不靠谱又不是一天两天”,易娴娴咬牙切齿,跑的喘不过气也要怒骂一声,“丧尽天良狗皇帝!”

      “可我...”,目光看向跑在前头的凌可君,退婚的颜弥便是她的未婚夫婿。

      凌可君清粼粼的目光扫来,“他是我父亲外室子。”

      “噗!”

      周围小娘子闻言这句话说蕴含的信息量吓到,沉闷的气氛骤无,还被自己口水呛了一口,“他不是皇商之子吗!颜氏掌管的可是大盛第一商行!富可敌国!”

      凌可君淡定的说道,“哦,颜盛是我家管家。”

      一群人在风中凌乱,脑中一团乱麻,左相是第一商行的幕后掌权人,嫡女曾经差点嫁给外室子。

      嘶。

      见话说到这份上,反正大家都活不过今天,宗迦也来了一句,“祁同喜欢我打他,但我不愿这样做,我不舒服。”

      年纪尚小的秦稚瞪圆了眼睛,看向阿姊,“他不疼吗?”

      有些年岁,被母亲教过的秦妙掩着她的嘴,“小孩子不懂。”

      凌可君清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易娴娴也少见的不解。

      倒是知此事颇多的苏令玦欲言又止,“受虐癖啊。”

      迟素月恍然大悟,不在意的挥挥手,“这有什么,别是龙阳之好就行。”

      易娴娴张大了嘴巴,震惊大喊,“什么!兰澄有龙阳只好!”

      “不可能!”

      隔间传来女子厉声尖叫,如雷霆猛电般大声,几人被吓了一跳,抱头蹿开。

      迟素月怒目瞪易娴娴,“我又没说是兰澄!就随口一说,别诬陷他!”

      易娴娴自知说错话,这摘月楼有一半小娘子都是兰澄迷妹,一人难抵众拳,撇撇嘴,“知道了。”

      “总之”,荣柳清了清嗓子,对苏令玦说,“我们不怪你。”

      “不是你的错。”

      “是狗皇帝的错。”

      “是郎君们的错。”

      “是父亲的错,是他上折子让你去和亲的。”

      “我父亲也上折子了,也是他的错。”

      “我兄长也是。”

      “是我父兄无用,没能保卫好大盛疆土,让你去大漠受苦了。”

      “都是狗皇帝的错!”

      凌可君看向易娴娴欲言又止,“你平日不是最追捧那位吗。”

      “谁知他那般无用无情自私胆小。”

      滤镜破碎,粉转黑,在场所有人都曾钦慕自家父兄,乃至于当今圣上,可随着边关战事发紧,她们都或多或少发现自家父亲在面临国破危机时的小心思。

      读着圣贤书长大,从小不愁吃喝,还没被金银铜臭熏过的贵女们,不知权势诱人让人面目全非,不懂为何父兄泯灭了良知,尽做些败良心的事。

      在逃命的危机时刻,心中烦闷一下倾泻而出,不少内宅秘事就这么被吐露了出来。

      以及,明明无须为战事承担,却被推出来负责的公主,使尽所有手段也逃不过的命运,她们有何曾不是想到了自己。

      “我不想嫁人,那人不是我的如玉郎君,我想,想学医,可是父亲说我是有违纲常。”

      “我们女子生来就好苦,生由不得自己,死也是...”

      “谁说的”,宗迦回头看了一眼苏令玦,掀开帷幔,“是这里吗。”

      帷幔后是被堆积在一起的金烛台、灯笼,以及垒到顶上的火油。

      “我记得你上次吩咐小太监,在楼中要做什么天上神女,搜集灯油,成为长安城最亮的那颗星!”

      “我好奇,便跟去看了看。”

      ...

      苏令玦语塞,她是有这个打算,但被大辣辣的说出来,脸上阵阵发热。

      凌可君看向她,“这是我们商量好的,生由不得我们,至少能选择怎么死。”

      这个地方是楼中最高的观景台,抬头还能从内部看到尖顶若隐若现的金光,为了能惊艳众人,她命人将绳浸满火油,从最高处直绑入楼底,火折子一投,她便能随火光缓缓飘荡下楼,如天降神女一般。

      只是没想到她要用这种方式了结生命,罢了,她这朵牡丹花,就算被人从枝头扯下,也要干干净净的,带有骨气的走。
      她吐出一口气,看向紧张望着她的小娘子们,轻笑了笑,“好。”

      宗迦最是利落,见她说好,点燃火折子就往上面扔,火光顿时升起。

      火焰顺着绳子流窜在楼间,很快,飘舞在半空中的纱帘不甚被火星燎上,那火又顺着纱帘缠绕住整个楼顶。

      易娴娴瞠目结舌,“乖乖,你要用这火跳什么舞来着?”

      ...

      “这能跳舞?!她怕不是早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见苏令玦涨红了脸,荣柳捂住易娴娴的嘴,“好了好了,小心公主揍你。”

      “怕什么!都要死的人了!”

      虽处火中,但吵吵闹闹间,原本繁杂的心绪反而宁静了下来,楼下还能依稀听见女子疯狂颠笑声,“哈哈哈哈这火来的好!”

      秦稚瞪大了眼睛,“这是最轻言细语桑霏的声音?!”

      “好家伙,她平日装的怪好。”

      浓烟呛人,几人靠在一起笑闹,苏令玦露出了这些时日第一抹笑容。

      “哐当”一声,梁木的支撑结构被火烧尽,从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激起了漫天的火星和黑灰,呼吸骤然凝塞,眼前逐渐模糊了起来,知觉也变得麻木。

      她这一生,机关算尽,不该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了,她虽不甘,可她不过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的菟丝子,面对倾覆毫无半点办法。

      唯有一人,她对他不起甚多。

      穆衍。

      泪珠从脸上划下,又消失在热气中,恍惚间,她猛然听见呼喊声,就好像那个寒冬腊月,她无助的抱着皮毯坐在帐中听到的声音一样。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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