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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剑客青山行,乌舟度飞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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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素手,乌发朱唇,银花空中流转;
玉指拂刀,珠泪坠地,已是无悔铸错;
离,离,离;别,别,别!
终究是,冲冠一怒,驽马难驯,千里天下任我独行。
(一)
觅剑山庄不再,梅花在几十年内开遍了荒废的宅院,过去雄姿英发的剑客已经老去,转眼间,十多年已经过去。
康贝提夫家初入中洲,便以其强大的风雪刀法和残缺不全的云雾十三剑在中洲一鸣惊人,大显身手,迅速跃至成为了当时最有名气的武林世家。
无人知道这支古怪的家族从哪里来,他们崛起背后的资金又从何而来,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康贝提夫家在十年内迅速壮大了他们的势力,又用十年去巩固他们打下的基业,在这一切完毕之后,中洲大地上第一个也是最强大的一个武林世家,就如同明日的太阳般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中洲人之间都流传着一句话:“莫要在路上招惹带着长刀的男男女女,老人小孩,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就是康贝提夫家的高手!”
(二)
自从康贝提夫入关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红颜弹指老,老树枯死后又被新草覆盖,觅剑山庄再听不到铿锵有力的练剑之声,昔日里来来往往的潇洒少年也终将老去。
风月流转,山川变易,沧海桑田,短短十几年间,康贝提夫家便又一处地方安下家来。
老人病死,新人加入,这一家族,在入了中洲之后,迅速地在临近专吉斯特峡湾的一处岛屿定居下来。
他们将其命名为杀手岛(The Killer Island),这正和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工作吻合。
(三)
第一纪元460年,据史书记载,一处位于多松尼安的人类定居地被意外袭击。来袭者干得迅速又干净利索,他的腰间悬着一把银亮亮的弯刀,弯刀把上系着一枚叮当作响的铃铛。
只有他一个人。
叮叮当当的铃声在夜间凄清的空气中脆生生地响着,身着高调的雪白衣衫,在夜里如同一只细瘦危险的狐狸。
山村里的人们都听到了这一阵如同呜咽般的风铃,以及在风铃中的刀声,呼啸的刀声,如同厉鬼嚎哭。
这个村的村长已经活了五十多岁了,但他也没见过这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唯一确定他不是夜间恶鬼的证据,就是他还会在冰冷的冬夜空气中呼出阵阵白气。
村长才从冷硬潮湿的茅草堆上醒来,篝火已经燃尽,洁白的雪花从破窗的缝隙中飘落,黏在了炉灰上。墙壁是用泥抹成的,他没有点燃蜡烛,也并不需要——窗户被冬天冰冷的手无情地打开,皎洁冷酷的白月就照了进来。
他睡不着,冬天太冷了,吃下的食物早已消化,化作了腹中空荡的饥饿,今晚的月光又是耀眼,让他难以睡着。
他的脚接触到了泥泞的肮脏地面,他要将这扇晃晃悠悠的风窗给关上,当他的眼光无异向窗外一瞥之时。
他就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如同黄鹂啼鸣般的风铃声。
叮铃铃——
雾气之下,月光像是不可冲破的帷幕,黑灰色的黯淡远方,篱笆尽头,他见不到一个人,可是那阵清脆的风铃声却更加响亮了。
是幻觉?还是自己过于饥饿,乃至于将风声听成了黄鹂的鸣叫?
村长摇了摇头,啪嚓几声,几个小小的白色虱子从他灰白的头发上落下,他以粗糙肮脏的手指将这几只虱子拍开。
他关上了窗,只不过是另一个难眠的饥饿夜晚罢了,冬天很冷,多松尼安的冬天湿冷难耐,快快睡去吧,等待着太阳出来,就会好很多。
风铃声突然停下来了,戛然而止,就像一个人发声发到了一半,就被旁人突然砍下了头颅,这个联想让村长感到不寒而栗。
他突然感到一阵锋锐冰冷的目光刺着他的背后。
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拴上的门栓被刀砍成了两半,如同死掉的蛇。门的边缘,冷冷地立着一位白衣刀客。
刀客的眼睛明亮而锐利,他打量着吓得哆嗦不停的村长,又望望这一间肮脏简陋的房屋。泥抹的墙壁,空空如也的橱柜,简直比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人的胃袋还要空!炉火已经熄灭了,雪花凄凉地点缀着冰冷的火堆,茅草是肮脏而湿漉的,月光肆无忌惮地穿过墙壁的裂缝,像针一般狠狠刺在了地上。
刀客的眼睛里放出了奇幻的光芒,存活数十年的村长从中感受到了奇特的同情,刀客的面容虽然比湖底的坚冰还要冷硬,但他的眼睛却如同风中摇曳的蜡烛般温暖。
刀客淡淡地说到:“我要向你问一个问题。”
村长低声道:“贵客,你请问吧!”
他忍不住拢了拢自己的衣裳,刀客走进了屋中,带上了门。
村长发现他的手指剔透而白净,手背洁白,左手握着一把有着火红刀柄的刀,刀柄下挂着一朵小小的银铃。
刀客进了屋,登时反客为主,他命令着村长坐回他的椅子上,把他的刀放在了那张可怜的餐桌上。
刀客道:“我的问题很简单,在几天前,是不是有一伙亡命之徒经过了你的村子?你一定知道他们到底去了那里。”
村长道:“我知道,他们去了塔恩艾路因,他们要去那里暂时歇脚扎营,整顿一番后再继续奔波。”
村长知道怎么回事了,那一帮不幸的逃命的人,是被像刀客这般可怕的人盯上的猎物。
刀客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一锭有他手掌那么大的金子出来,“砰”地一声就扔在了桌子上。
村长又惊又喜,没想到出卖了他的朋友的几句话就为他赢来了如此多的财富。金子,意味着他可以把自己的储藏柜填的满满当当,从行路商人手上购置兵器与针线,他的炉火将再一次燃烧起来,他还可以用洁白的石灰将自己泥泞的墙壁抹平。
刀客笑了起来,村长清晰地看出了刀客在不屑而冷酷地微笑。
刀客道:“这锭金子,必须要用你的命来换!”
他话才说完,村长就看见摆在桌子上的刀跳了起来,鲜红的刀柄,银色的金属刀身,村长眼前一红,刀锋就精准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金子还好端端地摆在餐桌上,刀客抽出了刀,抖抖血珠,便离开了。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他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他来过,也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将要去哪里。
如果一个人可以为了金子就出卖了自己的朋友,那么他出卖自己也是易如反掌。
刀客的名字叫郑夺,他是近年来加入康贝提夫家族的外姓人之一,他领到了一个麻烦的任务。
追猎在多松尼安逃窜的贝奥家族的人,将他们从这块大地上抹除,不论死活。
郑夺翻身骑上了他的灰马,灰马抬起马蹄,如箭一般向塔恩艾路因的方向冲去。
灰马的脊背平稳而壮硕,灰色的毛刮着郑夺的手背,温暖的马背,和他自己,好像成了这沉寂的冬季森林的唯一活物。
郑夺不由得缓缓吐出一口气,呼出的热气立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了白雾。
“这个冬天真冷,灰灰。”他对着自己的马儿说到,“这个时候,岛上人们应该在温暖的房间里,裹着厚实的鹅绒被呼呼大睡着吧?真怀念我那个可以烧炭的小火炉呀。”
马儿的背、腿因疾驰而流下汗珠,火热的汗珠又立刻化为了挂在毛发上的冰渣,它不说话,只是激烈地打了个响鼻。
郑夺早已戴上了厚实的皮革手套,多松尼安实在太冷了,只有在他必须用刀去杀人的时候,他才会取下自己的手套。白袍内部缝着双层绒羽,领子处还缝着防风皮革,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森林里的寒气从他的脚底一直钻到了头骨深处。
天空是漆黑的,周遭没有篝火,所以天空显得格外纯净深邃,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钻石,天上的神明透过这块巨大的钻石,静静地俯瞰人间;此刻快速通过的森林里长满了苍翠的松柏,马蹄踩过松枝松针,发出清脆的爆裂声,郑夺甚至闻到了淡淡的松叶清香。松树也像睡着了一般,松枝被白雪压得低下了头,树根也盖着雪被。
郑夺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刚才他为那个村庄的窘境而感到同情怜悯,他又因为此情此景,心中泛起了一丝丝伤感。
寂静的冬天,睡着的松林,安眠的人们,唯独郑夺一人骑着一匹灰马,向着一处巨大的蔚蓝湖泊奔去。他腿脚灵便,他的刀锋锐无比,他的双眼可以看透雾气与黑暗,然而,在这个美丽寂静的雪夜,他必须去杀人,让鲜红的热血洒在洁白的雪地上。
郑夺已经进入了森林的深处,寒意和湿气更重了,他的耳朵都被冻得生疼,眼球因为冷气的刺激而不停地眨动,他深吸一口气,以自己的体质抵御着这严寒。他并不急着赶路,月亮甚至才过了中天,冬天的夜晚漫长难熬,距离天亮还有六七个小时,或者更长——北部的多松尼安,在隆冬之际,天黑得很早,亮起来更晚。
那十二个贝奥家族的逃亡者,是不是也像自己路过的村子的村民一样,过着那种衣不蔽体的狼狈生活?他们是住在湖边自己搭着的帐篷,还是湖上的一艘船上?他们睡得着吗?还是由于被自己追猎的恐惧,而彻夜难眠?
“如果你被追杀了,你会做什么?”郑夺问着自己,青年的声音像是教堂的黄铜钟鸣,被雪地吸收反射。
“我会找一个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躲起来,我会让我的同伴做我的眼睛,我们会轮流站岗,互相通知外人是否到来。”
“然而,”郑夺伸出手来,将透过松叶缝隙掉落下来的雪花接在手掌心里,“你的踪迹不能被完全抹除,篝火的余烬,你活动的脚印,生活的痕迹,还有你的马。他们不可能只靠一双腿就跑得那么快,他们一定会有马!马需要活动,喝水和吃草,它们站着睡觉,在空旷地里,比他妈的一块巨型石灰石还要引人注目!”
郑夺不再说话,他取下了手套,刀客的手指精准地控制着缰绳,他将身体伏在马身上,示意灰灰快速而无声地行进,他已经瞧见了前方若隐若现的蓝,这意味着他离塔恩艾路因不远了。
出了森林,地势逐渐由高转低,郑夺能看到或干涸或被冻住的林间细流,如同嵌入地上的光带,顺着地势,一路蜿蜒着注入中心的蔚蓝色大湖。湖上蒸气氤氲,雾气光华流转,湖心部位露出几块翠绿的小岛,湖水无风自动,柔和的波浪声不绝于耳。
如果村长所言非虚,郑夺走过的这条路,就是那十二名贝奥家族的逃亡者走过的路。冬雪掩盖了他们的足迹,但没法完全抹除他们的痕迹。湖面上见不到船只,湖边也看不到哪怕一顶帐篷,这种天气,他们如果想露宿于湖边的芦苇丛中,那么他们只会获得一个优雅风流的死。
郑夺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他拍了拍灰灰的脑袋,示意自己的爱马可以自由活动了。
他缓步行走,一步一步小心地滑下了山丘,在湖畔,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想侦查的区域——湖边的天然容身之处。
他们不可能离来时的路太远,再往北走,只会是干燥荒凉的荒漠安法乌格砾斯,南归无异于自寻死路,东西两侧皆是崇山峻岭与茂密的森林,他们找不到可以安息的地方。只有这块清澈的蓝色大湖以及周遭区域,他们才能停下来补给、重整旗鼓,更何况,他们的状态也不允许他们走得太远了。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停下来后,一定会被猎杀他们的人所追上么?
当然知道!但如果他们不停下来休息整顿,还未摆脱强敌,他们其中的一半人就要死去。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求生举动,所以他们会把自己藏得很好,竭力掩盖自己的足迹,生怕被人追上。
郑夺沿着大湖走着,他的脚步柔软轻盈,慢慢地抬起又放下。湖边的泥土湿漉漉的,在固态和液态之间取得了完美的平衡,里面时不时冒出一茬茬刚长出来的白生生的芦苇芽,以及,几段被人拦腰砍断的芦苇杆子。
切口很新,切口处的汁液尚未干涸,郑夺拨开了那一丛芦苇,芦苇的根部连同低矮的青草苔藓,被沾着泥的脚印踩得搅合在了一团。
他的呼吸因为找到目标的欣喜而停滞了一下,带着狂喜后的紧张与兴奋,他立刻打量四周,是否有人见着他了?他能看到什么?
他望更远的地方走去,被割断的芦苇分布并不均匀,东一簇,西一簇的非常随意,他抬头往往月亮,月亮朝着东方落下,天空底部,白昼开始侵染深紫色的夜幕。
天快亮了,光线渐渐多了起来,星辰随着黑夜的离开变得透明单薄,晨昏交际,光线似白似灰,不稳定地抖动着。
但是足够郑夺看清这一切了。
从不远处的深黑的洞穴中,一个高大的、衣衫褴楼的男子弯着腰,缓慢而警惕地从洞穴中走了出来。他的脸已经不年轻了,刻满了一道又一道苦难、离别、流浪与折磨的痕迹。
他的头发干枯苍白,眼神也有些浑浊了,但是他的腰依然挺得很直,眼神中透露出一股不屈不挠的意志。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双蛇互相缠绕造型的戒指,蛇的幽幽绿眼注视着彼此,在它们圆圆的头颅上,有着一道华丽的金色花环。
从他手上闪烁的戒指上,郑夺立刻确定了,他就是他要杀的人!
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白气混着水雾,袅袅地在空气中上升。他轻轻地放下了火红色的刀鞘,银白色的刀身在月下映出了郑夺面无表情的脸,刀身底部开了几个小口,便于劈砍与放血。
郑夺默默地念着数字,一边向前迈着稳定而充满自信的步伐。
芦苇被他的脚压成了泥,长长的穗子被他分开,他的刀分开了这一片芦苇构成的树海。
老者终于回过头来了,但是还未等他抽出兵器,郑夺左脚一点,他便高高跃起,从大地之上飞越,飞过了泥泞与尖锐的芦苇,整个人的身躯在空中打转、飞旋,宛若弯月激射、飞矢离弦。
他的刀几乎和这冷酷明亮的月光融为了一体,当他落回地面,他的刀已经飞出!
这是何其刚烈狂猛的一刀,这一刀的刀气,将四周的芦苇瞬间削平,白花花的芦花如雪花般飞扬,掠过的狂风,压低了笔直的芦苇,在芦苇汪洋上传播,掀起了一片巨浪,巨大的浪花,一直到了芦苇荡的尽头才停下。
老人已经倒下。
血溅出,如喷泉,人体被割裂的时候,鲜血如同坏掉了的水龙头一样向外狂喷。
瓢泼的红雨,打湿了郑夺白净的脸,染红了他月白色的长袍,他伸出他雪白的手指,慢慢地抹去了刀身上的血迹。
刀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笔直的刀,笔直有力的手臂。
他不仅仅是一个伤人的兵器,更是他精神上的延伸,他的另一条手臂。可以说,郑夺的刀已经做到了形神合一,郑夺的刀,不仅仅是一把夺走别人生命的武器,已经成了郑夺生命的一部分。
郑夺的手指攥着刀柄,大步向洞口深处走去。
雪白的长袍,在黑暗的洞口消失,他的脚步是那么轻,像是从地狱中爬上来的幽鬼。
在他的背后,戒指上的金色的蛇头染上了主人的血,蛇口咧嘴笑着,诡异的绿眼更显得妖艳诡异。
巴拉希尔之戒,终于尝到了主人的鲜血,在老人倒下的地方,雪白的芦花被他的鲜血染成了粉色,不断扩散。
叮铃铃——
叮铃铃————
叮——————
郑夺刀上的风铃声再一次漫长地响了起来,在最后一声尖锐的“叮咚”之后,世界再次回归了寂静。
郑夺走了出来,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而他的刀也饱饮了鲜血,刀身上沾满了碎肉与断骨,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刚杀完猪牛的屠夫,而非一名刀客。
他仰头望天,估算着时间,不料,额头上的鲜血混着汗水一起滴到了他的眼中。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郑夺觉得自己有必要要洗一个澡,于是他一步步向湖心走去。
无风有浪的蓝色大湖,月光在湖面上流淌跳动,从湖心吹来了湿润干净的湖风,将空气中的血腥味吹散。
芦苇再次低下了它们沉重的头颅,郑夺用手轻轻拨开挡路的芦穗,穗花像是母亲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紧绷的肌肉和手背,让他的精神从那场杀戮中逐渐放松起来。
郑夺笑了起来,因为毛茸茸的芦花让他想起了用来恶作剧、搔人痒处的绒羽,他马上又想到,杀手岛上的人们,不也会拿芦花来编鞋子么?去穗后的芦花,工人们将它们一条条地压实、编制,不到半天,一双温暖结实的芦鞋就编好了。
郑夺这时候才发现,他还紧紧地握着自己的那把刀,手上的青筋都因此暴了出来。
冰冷平静的湖水将他拥抱,郑夺会仰泳,所以他翻了个身,就躺在了这张冰冷浩大的水床上,刀客的身躯随着波涛起起伏伏。
他仰面闭上了双眼,双手依然紧紧握着刀。
郑夺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心,因为他只杀死了11个人,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
(四)
“长日将尽,浪花淘尽天涯;明月入江,雾气茵茵,乾坤尽收眼中。”
随着一声激烈高昂的吟哦,一只小舟劈开了江面的波涛,乘船的艄公握着竹竿,在夹杂着泥沙的浑浊江涛中一拨一压,这小舟便窜出去好远。
发出这吟哦之声的人,头上戴着一顶草编的竹黄色斗笠,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衫。青衣洗得略微发白,斗笠却是崭新的。他的腰间悬着一把收在了乌木剑鞘中的宝剑,腰带上插着一把弯刀,宝剑的剑穗上吊着一块碧绿的Ω状水晶,仔细一看,是一条弓着身子的灵蛇。
水珠打湿了他的斗笠,他就把斗笠给摘了下来。
男人并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下巴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胡须,一对眼睛又大又亮,让人想到狡猾的灵猫;面如白玉,鼻梁挺拔,看得出来,他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依然是一个极有魅力的男人。
艄公撑着船,突然问到:“这是谁写的诗?客官随口吟出,怕是已经将其读了数千数百遍吧?”
男人摇头笑道:“我向来是不太爱看书的,只不过看这不知什么河险恶,刮起大风来更是波浪滔天,随口乱唱罢了。”
他正是二十多年前与米塔·普罗米斯论剑的希伦·康贝提夫,时光荏苒,当时那个充满斗志的孩童已经成长为一个潇洒成熟的男人了。
白色的太阳悬在半空,大江因为携带了太多的泥沙落叶而显得枯黄浑浊。这江是由高至低地注入谷底,两侧皆是灰色的岩石峭壁,岩峰好似天神插在山壁平面上的一片片巨大钢片,在正午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希伦走到了船的边缘,扬起的波涛立刻将他的青衣打湿,他伸着脖子,发狂一般注视着前方的太阳,突然大呼到:“船家,我看到了陆地边缘,前方落差甚大,劳烦你做好准备!”
他不得不狂呼起来,因为江涛的声音如同大地心脏轰鸣,每一道浪头,都代表着这颗心脏再次跳动了一下。
艄公应了一声,他被晒得漆黑的手臂正紧握着被江水冲洗得光滑的竹篙,背部与腿部齐齐开始发力。他腿部的裤子一下子紧绷起来,粗壮棕黑的手指紧紧扣着竹篙,小舟受到了江涛与竹篙的用力,希伦听到竹筏的连接处发出了吱呀的哀嚎声,最终还是撑了下来。
小舟的速度在不断减慢,一步一步地顺着迫不及待奔腾而下的江流,来到了一个高达十数米的落差口。
水声越来越大了,哗啦啦的水流像一万匹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向谷地奔去。一道道雪白的水浪,近乎有一人之高,这让希伦联想到了一波又一波连在一起、快速移动的洁白山峰。
轰鸣声越来越大,简直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回声回荡在峭壁两侧,大山以更加激烈的回声回应大江的奔腾之声。
希伦暗暗道:“希伦,你能听到么,这水流的声音,比雷霆还要震耳欲聋,就像大地母亲的心跳声!”
他忍不住望了艄公一眼,如果艄公出了任何差错,只要一个小小的打滑,他们两个人顿时会被珍珠般的江涛吞没,被这头水之公牛一路顶至最低洼处,小舟也会因为从高处跌下而粉身碎骨。
青衣湿漉漉地裹在了他的胸口与腿上,希伦抹了一把手掌上的水珠,顺手抄起另一根闲置的竹篙,与艄公对视了一眼。
他“砰”的一声就将竹篙用力地插入了江面底下,他立刻感到了大江的几乎难以抵抗的怪力,若不是他用了七成力,他会连人带竹篙被江水卷走。
他不由得更加敬佩起了这个艄公。
艄公大声喊起了号子——沙哑有力的号子,钢铁般的胸膛有力地起伏着,嘶哑的声音穿透了江水声,绵长而粗糙,像一条坚韧的粗绳子。
“嘿呀——咿呀——嘿呀——咿呀!”
他正与水在搏斗,他不仅仅要在力量上将水给控制、主宰,气势上更不能被区区波涛压住!
幸好他不是一个人,所以这宏大如铜钟作响的水声不能将他盖过。
希伦纵声长啸起来,清越嘹亮,如一只在天空高高盘旋的雄鹰,无论江水声怎么浩大、难以抵抗,它始终无法盖过希伦的长啸。
他的青衣在水转换方向的地方,被流体运动产生的剧烈风压所带起,湿漉漉的青衣,似蝙蝠的翅膀在空中摆动。
小舟终于慢了下来,它与浪涛融为了一体,希伦和艄公同时拨动竹篙,让小舟顺着落差的水流,缓缓地飘荡至底部。
希伦见水势变得越来越缓,浪花越来越小,已知危机已去,自己离塔恩艾路因已经不远了。于是他收回竹篙,在船头盘腿坐下,为自己刚才成功战胜了这条危险的大江而感到自豪。
江水逐渐清澈,希伦可以看清江底下飘动的绿色水草,银色的小鱼,黑黑的螺蛳,与五彩斑斓的石头。他忍不住掬起一捧江水,立刻被江水的寒冷冻得一哆嗦。艄公手臂向外一弯,小舟轻轻巧巧地打了一个弯子,继续前进。
希伦已经看到了一座不大也不小的圆弧状孔桥,横跨在不宽也不窄的江面上,水越来越浅,明亮的阳光将浅浅的水底照得清清楚楚。船夫拨动竹篙的动作愈发小心轻柔,稍微用力,这竹篙就会插入软烂的河泥之中,难以拔出。
时值正午,不远处的数家屋顶升起了淡淡炊烟。
天空被太阳照亮,略显苍白。石灰墙经历了多年的风风雨雨,一道道斑驳的黑痕将墙壁画成了一张难以理解的抽象画。
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宁静的村子的外围。
黄泥铺路,却不显得肮脏,每家每户都把自己的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有的人家还晒着洗好的衣服或者其他东西;长长的田埂将土地分割成规整矩形的黑土地,周围还围着一圈篱笆。冬天正是种植小麦的季节,小麦青翠欲滴,昨晚下了一场不大的雪,为沉睡的小麦盖上了一层薄被。
天气微冷,飘着淡淡的微臭的肥料气息。
江边支着几个竹竿,竹竿上晾着鲜亮的已经染好色、正在风干的布料,火红与雪白的布料,为冬天苍白的天空增添了一抹亮色。
希伦可以看见几个妇人在江边洗刷着衣服,她们粗壮的手被冰水冻得通红。
艄公将船在岸边停好,他粗糙斑驳的棕色大掌伸了出来。
希伦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把银币,交给了艄公。
艄公清点完数目无误后,咧嘴微笑,露出了一口板牙。
不知道谁家养的黄狗闻到了生人的气息,一路小跑过来,骨溜溜的眼睛盯着希伦和艄公,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正欲放声狂吠。黄狗身后跟着一个介于女孩与少女之间的孩子,她穿着雪白的崭新棉衣,双颊被冷风吹得通红。
她才开口:“欸,阿黄莫要叫唤了,你会吓着这位大叔的……”
话还没说完,在她眼里,希伦的脚下好像按了弹簧,他穿着布鞋的脚只是一点,整个人衣角翻飞,便如同一只青色的大雁平地飞起,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孩子的身旁。
黄狗的一声呼号还没出口,希伦长臂一伸,黄狗就被他像兔子般拎了起来。
灵猫般狡猾活泼的眼睛注视着黄狗的大眼睛,希伦故意严肃地问到:“还叫不叫,嗯?不叫了,乖狗狗,乖阿黄,这样才不会让你的主人烦心呀。”
他的手臂又如同闪电一般将黄狗放下,这可怜的狗都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迷迷瞪瞪地打量着四周,想不通自己怎么又回到了地面上。
孩子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弯下腰来,拍拍黄狗的头。
孩子问到:“你来我们这里干啥呀?”
希伦指了指在风中飘荡的布料,认真地回答到:“来买衣服,听说这里有贝烈瑞安德北部最好的棉花。”
他的衣服是旧到不行了,青衣洗得发白,孩子看了都觉得希伦是不是已经穷到买不起一身简单的青衣了。
孩子又说到:“可是你带着一把剑和一把刀,剑底下还挂着亮晶晶的珠宝咧。”孩子向村子走去,希伦慢慢地迈开步子,让孩子走在他的前面。
希伦道:“这是我吃饭的活计,一个人再怎么落魄,他也不会卖掉他最宝贵的工具。”
无论希伦独行在希斯路姆、布瑞希尔森林亦或是希姆拉德、南艾尔莫斯,只要人们一瞧见他身上永远干净笔挺的青衣、竹叶编织的斗笠以及佩剑上摆动的灵蛇宝石,没有人会不认得他是希伦,那个随心所欲、放荡不羁的剑客希伦。
荒村的孩子连他的名字没听说过。
她只觉得自己的衣服很旧了,自己穷到买不起新衣服,而且像个疯子般一人进了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
孩子道:“这里只有我们这么一个村落,你要是想到另一个村庄去瞧瞧,得走上大半天,走出这片森林,更得要足足一天的时间。你这人也真傻,为什么会眼巴巴来我们这里买一件衣服?外面的集市就有啊。”
“大叔,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孩子转过头来,希伦感到胸口发闷,有些不自在,他无法对着这双无邪的眼睛撒谎。希伦眺望着塔恩艾路因的方向,回答道:“我要去对面的大湖边上,我要去那里瞧瞧。”
他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丝苦涩与落寞,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去那片人迹罕至的蔚蓝大湖,去做着猎杀的行动呢?自己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可是自己来的地方,他已经有十数年未曾归去,他也无法归去。
孩子评价道:“塔恩艾路因是个人烟罕至的大湖,大叔你人真怪,专喜欢往荒山野岭处跑。”
孩子又道:“那你又得租一辆船了,你又得花钱了。”
希伦已经进入了村庄的内部。白雪残留在瓦片上,融化的雪水随着屋顶的沟渠淅淅沥沥的底下,背阴处,昨夜未化净的雪水又冻成了一道长长的冰棱;几名工人在场上拿着弹弓棉噼啪地拍打着棉花,打好的棉花被其他人接了过去,送往别处进行纺织。
沉浸在工作中的人们只是看了希伦一眼,就将他认为是前来外界进货的商人,便不再看他;几名老者在清理好的谷场上晒着太阳,皱缩的嘴唇张张合合,审视着来客,小小的头颅上华发丛生,像风干的核桃。
希伦随手折断了一条长长的冰棱,水晶般的冰棱闪闪发光,在他的掌心中很快化成了一滩刺骨的冰水,最后从指缝中淅淅沥沥地流下。
他对着孩子道:“我要租一条船,等会就得出发。”
孩子笑了起来:“我家有两艘船,一艘打渔,一艘用来过水过江。我的爷爷是村子里最好的造船师傅。他造出来的船无论水深水浅,都可以平稳地行驶,还涂着一层桐油。”
孩子又说到:“而我,也是个出色的划船手,我从三岁起,就开始学着划船撑船啦!”
孩子背对着希伦,纤细温暖的脖子从白棉袄中露出了一截,希伦和她距离几十厘米,可他的手指指尖一瞬间变得冰冷起来。
他抬起了手,冰凉的掌侧用力地按压起了他的上唇,柔软冰冷的指腹掩着他的鼻,阻止他回想起昨天凌晨发生的事情。
可是他又忍不住地去想,去回忆。
他的胸口又开始发闷。
下着小雪的静谧的夜晚,他在林间找到了一处荒废的猎户小屋,他进去避雪歇息,可是那间小屋已经有人占着了。
雪白的长袍,泛着冷冽的钻石光芒的刀,刀客躺下的地方,已经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留出了一块空地。屋子很小,只有容得下一张床、一张工作桌,一扇门的背后是空空如也的储藏室。床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神像,神像的木头眼睛垂下,凝视着熟睡的刀客。
床上垫着的狼皮与鹿皮被他毫不客气地拿了下来,刀客一定是嫌弃那张床有味道,于是他把地上的灰尘掸去后又给自己做了一个厚实的地铺。
来人睡得很熟,希伦推门的声音又很轻,他故意站在门侧,让风无法吹进去,惊醒那个握刀熟睡的人。
他的怀里还揣着封好的信件,火漆被拆下来,刀客睡前一定读完了信件上的内容。
希伦毋庸置疑知道刀客到底来自哪里。
郑家,投身于康贝提夫后又不满足于自己的附属关系,一直在暗中搅动风云的郑家。
于是希伦轻轻地抽出了他的剑,又轻轻地将剑放在了刀客的咽喉之处,剑尖轻轻地抵上了刀客柔软的喉咙……
希伦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忍不住回想起过去的十几年内,自己与郑家儿郎的恩恩怨怨。他与他们切磋、较量,无处不在明争暗斗。
因为他们是郑家,是吮吸着康贝提夫这颗大树上的汁液而成长起来的郑家!
最严重的一次,希伦将十四名郑家儿郎最珍贵的事物给切断,只因为其中的一人多看了他的妻子一眼,说了几句轻薄无礼的话。
自此,希伦便离开了康贝提夫家,如同游荡在贝烈瑞安德北部的青色幽影。
刀客突然睁开了眼,一眼就看到了希伦。
他冷静地问道:“阁下是谁?”
希伦道:“希伦·康贝提夫!”
年轻的刀客当然听说过那个十几年前因为犯下了大错被逐出的希伦·康贝提夫的名字,他理所当然地陷入了短暂的震惊与恐惧。
刀客嘶声道:“把剑放下,我是郑家的儿女!我是郑家第三代中的郑往!”
希伦道:“第三代的郑往,看来我离家太久,第三代的小孩都已经长成了大人。”
他又问到,声音很快由伤感转为冷酷:“你来这里做什么?郑家人要你来杀谁?”
郑往立刻闭上了嘴,坚毅的神情分明告诉希伦:“你即使一剑把我杀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劝你还是莫要管这件事为好。”
希伦突然劈手夺过郑往怀里的信件,快得几乎让郑往无法反应。他的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握着剑,剑尖一直没有离开郑往的咽喉。
希伦道:“不说就不说,但是小孩,你知道我,希伦·康贝提夫最讨厌什么么?”
郑往当然知道,每一个郑家人都记得十几年前郑家的那一场损失与惨败。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如今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风雪飞舞的夜晚,在一个废弃的猎户小屋中被杀死了吗?
郑往苦笑了一声:“也罢,或许我的家族就是先天与你犯冲,希伦·康贝提夫。我的父亲因为当年受你怒火的无故牵连,被你砍掉了一只手,而如今,连我也要丧命于你的剑下。”
郑往突然嘶声问到:“希伦·康贝提夫,难道你这十几年都没得到什么教训?难道你从未懊悔过你毁掉了我父亲的前程,而如今你又要来摧毁我才刚刚开始的人生?”
厚厚的积雪反射着月光,神像低垂着头,双手合十。
希伦听到郑往提起十几年前他所犯下最大的一桩错误,不由心头一震,往事接二连三涌上心头,不知如何是好。
他犹且记得雪儿冰冷的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哀求着他不要莽撞行事,钻石般的眼泪砸在了地上,泪花碎成了三四瓣;他记得温热的鲜血沾湿了他的手腕,脏污了他的青衣;迷雾·康贝提夫的训斥,万众瞩目着自己跪下认罪,郑家掌门愤怒无奈的神情……
最后一切化为了冰冷,化为了冬天雪夜间咆哮着的冰雪风暴,自己一个人在万籁俱寂的多松尼安的森林里,将麻木的腿脚从积雪中拔出、继续前进。
他的青衣已经很陈旧了,根本无法抵御冬季的风雪,他只能靠着意志,以及对郑家的仇恨厌恶,支撑着自己找到一个庇护所。
他的胸口再次发起闷来。
郑往只见希伦面目抽搐,牙齿突然打着战,又听到屋外狂风呼啸,冷风卷着白雪,希伦身穿青衣布鞋,手已经被冻得发紫,于是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郑往突然说到:“你是不是觉得很冷,难道你身上连购置一件棉衣的钱币也没有?喏喏,我念你是我长辈,不妨借你点银钱使一使。”他顿了顿,又说到:“郑家本来就是借着康贝提夫的荫蔽而壮大起来的,你也算康贝提夫家的能人高手,我自当尊敬自家长辈一般去尊敬你。”
这是希伦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因为在听到这番话的下一秒,他就转身离去,独自一人扎进了外面肆虐的风雪。
郑往本想提刀追去,结果希伦一转身,郑往只觉得面前一凉,手上握着的刀已经被剑斩为了两截。
希伦仍然选择去阻止郑家对于贝奥家族的猎杀。
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对这个家族,这个被魔苟斯势力几乎逼到了绝路的家族的同情。
这流浪的十几年,或许痛苦多多,或许他时不时就要过上节衣缩食的日子,但亦是教会了他许多可贵的生存与做人的道理。
所以他一定要去阻止另一个杀手,一个远比郑往更加可怕冷静和成熟的杀手。
他的名字就叫郑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