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维世界》缺氧硝酸

3、时间的方向——chapter 3.

　　chapter 3.
　　芙利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人褪下了她的衣服，用湿毛巾轻柔地擦拭着她的身体，为她洗净所有的尘土。那种温柔就好像她的母亲再一次回到了她身边，又好像是她自己自怜般地舔舐伤口。她像一片飘落进小溪的枯叶，顺着涓涓细流漂向远方。
　　不知漂流了多久，她缓缓睁开眼，身边只有被丢弃在巷子里的破家具，自己正躺在褪色的烂沙发上。芙利斯坐起身，膝盖传来刺痛，她想起来自己应该是昏倒在大街上才对，而自己身上还穿着崭新的白色长裙。她眼前闪过血淋淋的几个画面，一时分不清梦和现实。
　　芙利斯的脚还是光秃秃的，粗糙的地面摩擦着她脚上的老茧，熟悉的感觉也变得不真实了。她走出巷子来到街上，勉强顺着零碎的记忆找到了家附近的集市，然而通向家的巷口挤满了人，脸上尽是惶恐与惧怕，可又是那样好奇地向前推搡，伸长了脖子张望。芙利斯愣愣地走近几步，听见诸如“好多血”，“真骇人”，“死了”之类的词汇，男人咽气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意识到那才是现实，可现实又如此诡异。她看见之前给过她糖果的大妈在人群里露出一个头来，绘声绘色地和旁人说着关于男人的事：
　　“报应啊，你看看，这就是报应找上门来啦！真是吓人啊，那么大一个活人，就剩下那么点东西……”
　　女人的语气越来越夸张，讲的都是些因果论的大道理。芙利斯远远地听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或许是此刻的她脸上没有了泥土和污垢，乌黑的头发也被人梳理了一番，那些姗姗来迟的人，平时最爱打量她移不开视线的人居然一个也没认出她来。又或许他们此时眼里只看到了巷口的人群，想着有个热闹自己是不得不参与的，只知道巷子里死了人，不知道亲眼见证了一切的女孩就在他们旁边。
　　不知不觉芙利斯又走回了那个摆满破家具的巷子，她坐回到那张烂沙发上，沙发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扶手歪向一边。她看着地上的自己影子，倒在家具堆的影子里像个没人要的娃娃。
　　“嘿，小朋友，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芙利斯抬头看去，不远处一个穿着深蓝色袍子的大胡子男人正向她走来。
　　“找不到家了吗，你爸爸妈妈呢？”男人走到她跟前，弯着腰和她视线齐平。
　　芙利斯没有任何反应，沉默地看着男人，男人脸上挤满皱纹，满得像看热闹的人群。见芙利斯不说话，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果，和芙利斯之前见过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不是几颗，而是满满一大把。
　　“来，喜欢什么口味的，草莓还是橘子？”男人手里的糖有魔法似的，闪闪发光，“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她最喜欢草莓味的，尝一颗？”
　　“我不喜欢……吃糖。”芙利斯把脸撇开，糖果甜腻腻的味道让她莫名想到鲜红的血。
　　“啊，这样……”男人把糖放回衣兜，继续他的问题，“你家住在哪里啊，离家出走吗？”
　　“我没有家，”芙利斯淡淡说道，“也没有爸爸妈妈。”
　　男人明显一愣，但眼里又马上流露出一丝喜悦。
　　“那你来我家吧，正好和我女儿做个朋友，怎么样啊？”
　　芙利斯回头看向男人的眼睛，是她厌恶的神情。
　　“我家不止有糖果，还有蛋糕，面包，牛奶……肯定有你喜欢的。我的女儿也很可爱，她绝对会很高兴和你做好朋友……”
　　芙利斯不想听男人的滔滔不绝，男人从上到下都是她不喜欢的味道。
　　如果她拒绝了男人，他会对她做什么吗？她又会跑到哪里去呢？
　　“你身上这件衣服太普通了，到我家我带你买几件有花纹有颜色的小裙子……布娃娃，你喜欢玩布娃娃吗？我女儿可喜欢了……”男人的口水四溅，皱巴巴的手已经搭上了芙利斯的肩膀。
　　“好啊，”芙利斯直接打断男人的话，“我和你回家。”
　　男人喜出望外，一把牵起芙利斯的手：“好啊好啊，我们现在就回去吧，我女儿正好在家，离这不远很近的……”
　　实际上芙利斯根本不在意男人在说什么，说服她的反正也不是男人的说辞。她只是陷入了一种空白，她立在原地，四周都是一样的景色，往哪边走好像都没有意义。
　　“看，我们到啦！”大胡子男带着她来到了一扇刷着崭新红漆的木门前，看上去是他家的后门。
　　屋内的装潢和男人的衣品一样奢靡又老土，他叫了几声他女儿的名字，然而到最后芙利斯也没能记住，因为那个女孩后来给她递了一杯甜到发齁的果汁，芙利斯刚喝完就昏睡过去了。这次她没做梦，她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简直是如同死亡般的安宁，所有的痛苦和过往都被丢弃，芙利斯无比希望自己能够永远沉溺。
　　人群的嘈杂声由远及近，当芙利斯从睡眠中脱离出来时，她已经被关在了一个银制笼子里。她身边还有很多这样的笼子，关着的都是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小孩。他们身上除了一块宽松的布料挡住私密处，没有其他衣物蔽体，取而代之的是华丽的金银珠宝，额头、脖颈、臂腕、大腿、脚踝……还会随着他们挪动的动作发出悦耳的叮当声。一根皮革带束缚住芙利斯的嘴，使她不得不咬住它而说不了任何话。她抬头看去，是装潢风格熟悉的店面，她和其他几个笼子摆在门口。街上人来人往，地面扬起的尘沙有时甚至会吹到她眼睛里。芙利斯眯起眼观察其他被关起来的孩子，他们都低垂着头，双目无神地看向地面，不知道是醒着还是仍然昏迷不醒。
　　“哎呀～我以我的人格担保，这些孩子绝对会乖乖服从命令的。”店里的大胡子男人正对一对男女谄媚道，那对男女衣着华贵，至少品味比男人好上不少。
　　“我不需要会做家务的，这些事情佣人也可以做得到。”女人的声音又细又尖，“有没有长的像洋娃娃一样的？最好是会唱歌跳舞。”
　　“当然有啦！来来来，往里走，不管是人类还是兽人，我们都有……”
　　一行人走进到里屋去了，消失在芙利斯的视野里。她转头打量起街道，街上的风景和家那边的很像，她估计还在这个镇子里。
　　“啊，天呐！”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阳光，芙利斯仔细看，发现是以前那个胖女人。
　　“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你是马特家的孩子对吧？那个被 '嗜血恶魔'吃掉的马特。”胖女人弯下粗壮的腰，满脸忧愁。
　　芙利斯没听过“嗜血恶魔”，她只听说过马特。但她此刻什么也说不了，只能抬眼看向女人。
　　“嘶……应该是错不了了，你就是马特家的孩子。”胖女人笃定道，“哎呦，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可怜……”
　　胖女人这次没有给她糖果，说了一堆“可怜”之后就直起身走了，走时还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是在怜悯，还是在又一次地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芙利斯。
　　芙利斯后来知道，大胡子男人是个奴隶贩卖商，而且是镇上唯一一个干这个的。那个女儿实际上是他的妹妹，两个人年龄相差很大，男人品味又老土，所以看上去像是父女。像芙利斯这样的兽人孩童会被放在门口用作展示，接着是人类小孩，他们基本上还未开始发育，而那些发育了的少年被关在里屋，芙利斯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是几乎□□，挂满珠宝。他们之中样貌出众的会被关在更里头，大胡子的妹妹会教他们唱歌跳舞还有如何讨好主人，有的顾客一来就会要求直接去最里面的房间挑选，而他们一般是大腹便便的样子。被选上的奴隶会戴上项圈，客人会像牵狗一样把他们带回家，这时他们身上只剩下了那块布，珠宝都被大胡子收走，预备给下一个装饰。芙利斯曾见过一个长发女孩，她是从最里面的房间出来的，带走她的是一个七旬老人，说是要送给谁的礼物。那个女孩长的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神女，可是眼里却一点生气也没有。
　　深夜，大胡子会打烊店铺，芙利斯他们不用再接受路人异样的目光，然而对另一些人却是折磨。那些不听话的，和始终学不会讨好顾客的奴隶会被拖到地下室，外貌不好的会被一顿毒打，长得好看的则是精神上的凌辱。
　　芙利斯从来没见识过地下室的模样，她只听到过那里传来的惨叫。她从来不会对大胡子有任何的忤逆，和那些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久的奴隶没有差别，呆滞的好像玩偶一般。
　　“我才不会犯和我父亲一样的错误，没有一个商品能从我这里逃走！”大胡子男经常这样向外人炫耀。
　　自胖女人认出芙利斯后，不知道是芙利斯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她总感觉注视的目光更多了。那些人远远地路过，实际上眼神赤裸裸地观察着笼子里的芙利斯，就和以前芙利斯走上街一个样子，只是现在她只能默然接受，接受那如同舌头在她身上舔舐一般的目光。大家一定是都认出她来了，或许有些人是听说了她的事，特地找了一个借口，走到这里来亲眼看看芙利斯的丑态，毕竟她本来就以茶余饭后的话题这个身份，丑陋地被所有人记住了。
　　关在笼子里的日子和待在马特身边差不了多少，唯一的区别是大胡子男人只会威胁她不要妄想能逃走，但并不会无故鞭打她。
　　睡觉，醒来，吃饭，擦拭身体……
　　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多到芙利斯认不出白天和黑夜，她的意识常常抽离，搅合在浑浊的风里。她没注意到近些天来总会有一个穿皮衣的男人在店门口打量，也没注意到那人打量的正是她。直到大胡子男用钥匙打开了她的笼子，一把把她拽了出来。
　　“客人您看，兽人幼崽，北美灰狼！”
　　“说价格吧。”
　　“哎呦客人真是爽快啊，那我再给您打个折，友情优惠价……”
　　芙利斯不知道自己最后是被男人用多少钱买走的，买下她的男人没有把大胡子给的项圈戴在她的脖子上，而是交到她手里让她握住，自己再握住另一头，就这样带她回了家。
　　男人的家也在巷子的深处，进门后，芙利斯也仍处在神游的状态。男人找出了没穿过的衬衫和裤子，递给芙利斯：“呐，新的，不过给你会有点大，先凑合一下吧，改天我带你去买适合你的尺码。”
　　可是芙利斯低垂着眼，没有在看任何东西，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男人叹了口气，只好小心翼翼地亲手为她穿上衣服，奇怪的是，芙利斯不旦不厌恶男人的触碰，反而非常轻松地就习惯了，似乎这种触碰是自从她出生起就被允许了的。
　　“好了，衣服穿好了就来吃饭吧，煮了南瓜粥。”男人走到餐桌旁，见芙利斯还站在原地，又走回去领芙利斯来到桌边坐下，为她盛了满满一碗粥。
　　芙利斯的视线里挤进一碗暖黄色的南瓜粥，热气扑到她的脸上。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男人，一瞬间只觉得眼熟，可涌上来的回忆却是马特被肢解的场景。
　　“哎，你怎么哭了？”男人赶忙拿来手绢帮芙利斯擦掉泪水。
　　她，哭了吗？可是她感受不到一点悲伤，回想那满地血腥，也感受不到一点恐惧。难道她在怨恨吗，还是在后悔，或者是庆幸？芙利斯像摊开书卷一样，探寻自己到底是什么情绪。
　　但，没有，什么也没有，哪一个答案都是否定，她没有任何情绪，她确实是哭了，却不是任何一种情绪的宣泄。
　　“是因为那个商人经常打你吗？”早就注意到芙利斯浑身伤疤的男人以为她在委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现在就不用害怕了，我不会对你这么做的。”
　　“你是……马特……”芙利斯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她不过就是把脑子里破碎的话直接扔了出来。
　　“马特？”男人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镇上不会有人没听说的，“我不叫马特，我叫特鲁斯，我们长的很像吗？”
　　芙利斯又看了一会特鲁斯，他是一个很帅气的男人，下巴的胡子明显是不久才刮的，五官明明是英气的类型，在他身上只透露出温柔，头发也是十分健康的颜色，而且芙利斯闻不到一点烟草味，不论从哪一点来看，都和马特完全不同。
　　芙利斯摇摇头，目光移回到那碗粥。如此温暖的颜色，她有多久没见到过了？
　　“要不要尝一口？虽然我的手艺你可能不会喜欢……”
　　芙利斯只看了几秒，便毫不犹豫地拿起碗喝完了。粥对她来说有一点烫，但是讨厌甜味的她此刻却觉得这碗粥是那样的美味，就像是跨越了几年的时间，母亲再一次从厨房里端出饭菜。
　　特鲁斯见她这样迅速，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芙利斯点点头。
　　饭后的餐具清洗也被特鲁斯承包了，他让芙利斯去熟悉一下这个新家，他来做这些就好。
　　芙利斯不敢拒绝，别扭地把自己融进这个称为“家”的房子里。
　　这个屋子其实并不是很大，却也比以前的家要好上不止一倍。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是浴室和两个卧室，一间是刚清出来的，以后她就睡在这里。三楼是一个小阁楼，堆满杂物，充斥的灰尘味道也是那么好闻。
　　特鲁斯买下她时好像就已经是傍晚了，他让芙利斯今天早点睡下，明天去买衣服。睡前芙利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买的是我？”
　　胡子商人的店里不乏有更漂亮更健康的选择，即便是兽人也不止她一个。
　　特鲁斯听了又摸了摸芙利斯的脑袋：“因为看到你就莫名喜欢。”
　　芙利斯没听懂，皱皱眉。
　　“好了，别想这么多了，快点睡吧，晚安。”特鲁斯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
　　芙利斯自己熄了蜡烛，其实没有这个她也能看清楚的。窗外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她躺在干净柔软的床上，明亮的月光静静抱住她。不会有挥之不去的烟酒味，不会有恼人的飞虫，更不会有人会在半夜粗暴地唤醒她，她要做的只有安心入睡，享受梦境。
　　好不真实，可这不是梦境。
　　芙利斯做不了什么，翻个身睡去。
　　第二天，她习惯性早早醒来，特鲁斯却醒的比她还早。
　　“啊，你这么早就起啦。”特鲁斯在厨房里切菜，“我还想着早点起来，这样你一醒就有早饭可以吃了。”
　　桌上是刚买回来的面包，还是热乎的。
　　“那你去洗漱一下吧，我马上就好。”特鲁斯说着加快了速度。
　　浴室里有提前为她准备好的洗漱用具，等她刷完牙下楼早饭也准备好了——是炖菜汤和面包。
　　“吃完我们就去买衣服，你有什么喜欢的颜色吗？”特鲁斯问。
　　芙利斯啃完手里的面包，没有作答，她应该有喜欢的颜色吗？所有颜色都差不多吧。
　　“没有吗？”特鲁斯又拿了一个面包给她，“那就到了那边再说吧。”
　　吃完早饭，简单收拾一下就该出门了。特鲁斯带她去的服装店不在大街上，而是在这条巷子的深处。推开门，屋内是常见的木质风格，而且这么看都不像是一家服装店。一位年近八旬的白发老人躺在摇椅上，见特鲁斯来了便起身走来，开始上下打量他身后的芙利斯。
　　“你这家伙……这是你新助手？”老人的声音嘶哑又低沉。
　　“马上就会是了。”
　　老人抬眼，好像是瞪了特鲁斯一眼，转身嘟囔道：“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啊……”
　　“我可没那么无情，只是我一个人办事实在是不太方便啊。”特鲁斯耸耸肩。
　　芙利斯听不懂，面前的老人从柜子里找出一条软尺，为芙利斯测量尺寸。
　　“哼，北美灰狼吗……”老人看了看芙利斯头上的耳朵，“你叫什么名字？”
　　芙利斯正犹豫着，特鲁斯却先开了口：“小狼，叫她小狼好了。”
　　“你又现场给别人取名字……”老人不屑地冷笑，“比之前那个还敷衍。”
　　“哎呀没办法，而且这个名字我觉得还蛮可爱的啊。”
　　“好了，一个星期后来拿，在那之前先用这个吧。”老人拿出事先包装好的黑盒子，芙利斯打开发现里面是叠放整齐的黑色背心和黑色长裤，由特殊的布料制成，裤子胯部有很多扣带，感觉是专门为什么准备的，衣服旁边还有一对指虎。
　　“谢了，那我们就回去了。”特鲁斯预备带芙利斯离开。
　　“特鲁斯，”临走前老人叫住了他，自己又躺回摇椅上，“我有预感，这孩子会是你最后一个助手了。”
　　“是吗？”特鲁斯只是笑笑，关上门离开了。
　　那之后特鲁斯带芙利斯到街上的服装店买了几件日常的衣服，又去药房买了伤药。
　　直到回家后，芙利斯才终于开口问特鲁斯：“盒子里那个奇怪的金属条是什么？”
　　“那个啊，是你的工作用具，不过只是暂时的，一个星期后你的专属工具会和衣服一起送到。”特鲁斯答。
　　“我要用它做什么？”
　　“帮我完成工作。”
　　“什么工作？”
　　“拿钱杀人的工作。”
　　芙利斯瞬间被噎住了。
　　“吓到了？”特鲁斯笑了，“没关系啦，我的每个助手刚开始都会……”
　　“怎么杀人？”芙利斯打断道。
　　特鲁斯不笑了，因为芙利斯脸上没有惊讶和恐惧，相反的，她似乎格外认真。
　　看来自己果然没选错啊，在那种环境下成长的孩子……他赌对了。
　　“我接下来会教你的，不过你肯定学得很快。”特鲁斯欣慰地摸摸芙利斯的头。
　　芙利斯不懂这话其中的含义，只觉得特鲁斯在说安慰的话。
　　时间会证明特鲁斯说的是对的，至少在芙莉斯眼里，他永远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