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墟病历:时间契约》废神经

49、第45章：疗养中心 4

　　凌晨零点三十分。
　　合成花园的灯光被系统精确调暗，薰衣草香氛准时停止释放，只余消毒水与夜露混合的冷冽气息。通风系统低声嗡鸣，将微弱的电流声送入每个角落。

　　吾承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单薄的外套下摆随风微动。他气息有些不稳，眼底却闪着灼人的光：“监控每十五分钟切换一次，我们只有三十秒。”

　　夕阳抬眼望去，那扇伪装成假山的维护门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吾承珏抬手在感应区一晃，腕带屏幕泛起灰蓝色波纹。
　　【维护口：授权覆盖——15秒】

　　通道狭窄得只能侧身通过。潮湿的金属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若有似无的霉味。积水映着应急灯的微光，在脚下发出细碎声响。

　　“这地方像肠子。”吾承珏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产生轻微回响。
　　“那我们就是被吞下去的异物。”夕阳的回应简短而准确。

　　通道尽头，一扇铁门的缝隙里透出稳定的白光。两人屏息靠近，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这是一个被改造过的装卸区，地面划着两道刺目的黄色标线。一辆无标识的黑色厢式车静默停驻，尾灯像永不闭合的眼睛。墙上的电子表显示：00:12。

　　三个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押送员小张靠在车尾核对名单；
　　李易倚墙而立，神情淡漠；
　　王秀英站在他对面，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手中捧着塑料花束。

　　“医生说明天可以出院了。”王秀英的声音轻快得不自然，“我表现很好，没有哭，也没有反抗。”
　　李易侧过头，没有回应。
　　小张头也不抬地轻笑：“那就恭喜啊，秀英姐。能出院的人可不多。”
　　“我知道。”王秀英的语调里带着训练有素的认真，“他们说只要我每天都微笑，就能早点回家。”
　　李易突然低笑出声，那笑声又冷又短：“微笑啊……你都练成这样了，还要练什么？”
　　“医生说，笑要有温度。”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异常，“他们在教我怎么'有温度'地笑。”

　　小张翻动着名单，漫不经心地说：“行了，车到了你先上。别乱跑。”他瞥了眼李易，“你这次安分点。白天那批刚回来，报告还没写完。”
　　李易摊开手，腕间的监测环反射着冷光：“我能惹什么？反正去哪都一样。”
　　这时，门外传来引擎的低吼。一辆更大的黑色车辆驶入，玻璃经过特殊处理，车牌以“Z”字开头。
　　吾承珏轻轻碰了下夕阳的手臂：“下午是工作车，晚上这批…样式不一样了。”
　　夕阳凝视着那辆车。加厚的底盘微微下沉，车尾多了一道银色锁扣——这分明是运送重要货物的配置。
　　王秀英快步上前。小张递给她一个灰色腕环：“戴好，别乱动。回来我再收。”
　　她虔诚地接过，脸上绽放出完美的笑容。李易在她身后低语：“能出院才怪。”
　　押送员在电子板上划下一个红色符号。
　　【夜行批次：D-03】

　　车门无声合拢，将灯光与人声一并吞没。车辆缓缓驶离，仿佛从未出现过。

　　等车点重归死寂，“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吾承珏的声音几不可闻。
　　夕阳的目光追随着车辆消失的方向：“也许……根本不会回来。”

　　警示牌突然闪烁：
　　【安全巡逻恢复·01:00】
　　“该走了。”吾承珏压低声音，“必须在系统刷新前回到主廊。”

　　但在经过走廊拐角时，他突然停下：“医生室和药房。我们需要备用药。”
　　虚掩的门后，药品架整齐排列：
　　【镇静片·N-05】【服从液·S-02】【快速催眠剂·R-03】。

　　夕阳迅速取了几瓶S-02，R-03装入衣袋。
　　“这玩意能干嘛？”吾承珏挑眉。
　　“必要时的伪装。”
　　“你很擅长这个。”吾承珏的轻笑里带着欣赏。

　　他们穿过药房后的侧廊，一股油烟味隐约飘来。

　　“厨房。”吾承珏示意。
　　橘色灯光从门缝溢出，伴随着炒锅的碰撞声。两名夜班人员正在开小灶。
　　“这么晚还吃？”
　　“白天那批都回来了，晚上这班肯定要加班。”
　　“夜车？”
　　“嘘，少问。”

　　夕阳正要后退，脚下铁片突然松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吾承珏反应极快，一把将他拽进阴影。两人身体紧贴墙壁，几乎融为一体。
　　灯光从门缝渗出，恰好扫过他们的鞋尖。吾承珏的手仍紧扣着他的手臂，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别动。”

　　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夕阳能感受到对方胸腔的起伏，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
　　厨房那头有人探头：“刚才是不是有动静？”
　　“老鼠吧，这地方常有。”
　　“算了，别自己吓自己。”

　　橘光收回，锅盖声再次响起。
　　吾承珏缓缓松手。两人同时长出一口气。
　　夕阳侧头看他：“你总是这么冷静？”
　　“装的。”吾承珏唇角微扬，这次的笑意真实了几分。

　　他们沿着后门的金属楼梯向下，越往深处，空气越冷，墙壁开始渗水。
　　“下面是通风塔。”吾承珏指向黑暗深处，“再往里，是控制室和地下层入口。”

　　夕阳在台阶上停住，抬头与他对视：
　　“这不正是我们来的目的？”

　　从下方涌上的风带着铁锈与未知的气味。
　　他轻声说：“不管下面藏着什么，我们都得亲眼看看。”

　　在无声的对视中，某种默契悄然达成。
　　远处传来系统提示：
　　【夜巡模式结束倒计时：90秒】

　　他们一同俯身，沿着通风梯向下。光线被逐步吞噬，黑暗温柔地包裹住两个闯入者。
　　楼梯尽头，一扇厚重的门虚掩着。门后是更深沉的黑暗，也是他们寻找的第一个答案。
　　楼梯口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金属扶梯向下延伸，如同通往巨型机械的消化腔道。空气中混杂着盐腥味、电流的嗡鸣，以及潮湿墙壁传来的空洞回音。

　　他们在入口处稍作停顿。
　　吾承珏回头，目光如暗夜中的萤火，短暂而明亮地一闪。
　　“监控间隙，三分钟。”
　　夕阳颔首。

　　脚步声被铁梯贪婪地吞噬。
　　每一级台阶，都仿佛踏在时间的脊椎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越往下，寒意越是彻骨。
　　墙壁覆满冷凝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寂静中绽开清脆的碎裂声。
　　风道内的光线是病态的灰蓝色，如同透过浓雾凝视月亮。

　　通道尽头，一道配备生物识别锁的防爆门巍然矗立，门内传来持续的低频嗡鸣。
　　吾承珏上前，干扰片贴上识别区。
　　屏幕闪过一行警示：
　　【安全校验——异常访问】
　　红灯急促闪烁后熄灭。
　　门，缓缓开启。

　　光，从渐宽的缝隙中汹涌而出。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温度骤降，仿佛一步踏入了冰窖。

　　眼前是一片无比广阔的空间。
　　弧形天顶之下，一排排金属床铺陈列有序，延伸至视野尽头。
　　每一张床上，都静卧着一个戴着连接头盔的躯体，纹丝不动，如同精心摆放的雕塑。
　　监控墙的幽蓝光芒映在他们闭合的眼睑上，同步闪烁，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统一频率。

　　中央主控屏幕上，无数波形起伏，最终却都诡异地收敛于同一种形态——
　　【服从】。

　　夕阳的呼吸变得轻浅。
　　他抬头，看见光线中悬浮的微尘如雪花般缓慢飘落。
　　那光，安静得可怕。

　　吾承珏伸手拦在他身前，示意后退。
　　两人隐匿于一根粗大的支撑柱后。空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凝结成同一团白雾。

　　走廊另一侧传来人声。
　　他们凝神静气。

　　“今晚数据不错，服从曲线基本拉平了。”
　　“上面催得紧，明早刘主任还要亲自验收。”

　　两名白衣工作人员推着载具经过，车上堆叠着头盔、药瓶，以及几具尚未封装的、带着粘液的义肢。血迹被消毒水潦草地冲刷过，反而在冷光下显得更加刺目。

　　“刘伟东”这个名字划过空气。
　　吾承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待那两人走远，他们才重新探出身形。

　　主控机近在咫尺。
　　屏幕散发着幽光。
　　他们矮身靠近，潜伏于阴影之中。夕阳的手指在冷光下微微颤抖，怀表在掌心持续震动。

　　屏幕上，数据无情地滚动：
　　【政企共享计划·S-MIND】
　　【关键指标：稳定率、舆论管控度、资源回收率】

　　档案文件逐行闪过。
　　编号、姓名、罪名、状态。
　　行文统一，冷静得令人窒息。

　　编号072：能源公司副总裁。状态：思想重塑中。
　　编号145：前议员秘书。状态：语言模块重建。
　　编号212：嫌疑犯。状态：行为重构中。

　　每一条记录，都像一句冰冷的墓志铭。

　　控制台旁，透明维生舱一字排开。
　　舱内液体泛着诡异的微蓝光，气泡规律地升腾。
　　舱内的“病人”睁着双眼，瞳孔是一片虚无的漆黑，唯有胸口随着机械节奏微微起伏。
　　外接屏幕显示的脑波波形，平滑得如同一条直线。
　　那条线的名称只有一个——
　　【服从】。

　　通风塔送来的风，拂起一层轻薄的寒雾。
　　他们的影子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光幕闪烁，新的一页自动展开：

　　【项目资金来源：政企联合基金】
　　【执行方：魔都疗养中心 / 台城A级医院】
　　【项目摘要：患者康复计划、社会性重构、劳务转化方案】

　　没有血迹，没有直接的暴力，只有用最精致的行政语言包裹的、剔除了人性的“方案”。

　　吾承珏陷入沉默，指尖在空气中难以自抑地轻颤。他望向那些维生舱，喉结滚动，是一种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克制。

　　就在这时，屏幕右上角突然弹出实时画面。
　　刘伟东的脸出现在光幕中，光线将他照得一丝不苟。他坐在办公室里，语气平稳得像在朗读说明书：
　　“今晚E-03批次思想稳定率已提升至91%，系统训练顺利。明早进行义肢回收对接。请记录。”
　　他抬起头，对着镜头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温和、理性，完美得无懈可击。

　　夕阳的手缓缓攥紧。
　　这个声音，他听过。

　　一阵轻响传来。
　　主机旁的值班员拿着文件走出。
　　他们迅速退入更深的阴影。

　　走廊被灯光切割成明暗两段。
　　两人蜷缩在备用仓后的狭窄空间里，冰冷的铁皮刺痛肌肤。夕阳几乎能清晰地听到吾承珏胸腔里传来的、擂鼓般的心跳。

　　载具的滚轮声再次靠近。
　　两名工作人员的对话，像是从机器里直接打印出来的：

　　“这批总算合格了？”
　　“报告写‘重构成功’，其实半废。能动就行。”
　　“台城那边还等着要材料。总算没浪费。”

　　声音逐渐远去。
　　空气里只剩下设备持续的低鸣。

　　吾承珏缓缓侧过头。
　　他们的脸庞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那一瞬间，无形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拥有了具体的形状和温度。

　　夕阳没有说话，只是取出怀表。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将数据接口贴上主机的隐秘端口。
　　光幕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如同冰面被骤然凿开。

　　【记录备份中……】
　　【风险等级：极高】

　　风道灯光开始闪烁，低沉的警报声隐隐震荡。
　　【核心监控重启倒计时：60秒】

　　他们对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必须撤离。

　　通道尽头，自动化的金属臂仍在不知疲倦地装配。传送带将封装好的义肢贴标、送入出口箱。标签上清晰地印着：
　　【回送单位：台城A级医院】

　　空气冷得像凝固的水。
　　地面散落着废弃的文件页，其上的标语反射着冷光：
　　【守护心灵·重塑秩序】

　　他们一言不发，沉默地穿行。
　　脚步声被错综复杂的管道贪婪地吞噬。

　　楼梯上方，人造薰衣草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假草、假花、假风。
　　一切都在系统掌控下，恢复着“正常”的表象。

　　他们重返花园，合成月光静静地洒落。灯光从人造树叶的缝隙间透下，如同无数只无声监视的眼睛。

　　吾承珏在走廊入口停下脚步。
　　他转头看向夕阳，眼底的光芒微弱而复杂。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嗯。”

　　怀表在掌心传来轻微的震动。
　　【数据记录：已保存】
　　【文件编号：E】

　　夜风轻柔地拂过。
　　合成花园的露珠在灯光下闪烁着虚伪的晶莹，仿佛世界依旧温柔如初。
　　只有他们知道，那看似温柔的流光，其源头深埋于地下。

　　——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光，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