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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你有没有去阻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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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手上的伤口,上面浮出一层透明的泡,我重新打开水龙头,在下面出神的冲洗。明明刚才还能忍受的疼,这会竟然变本加厉的灼痛起来。
程祁走了。
补救是没有用的吧。我想要追出去的心僵硬在双膝上。
二十分钟后,院门口的大门再一次响起,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惊愕的朝着外面望去,心脏跳得频率比方才还要快。
程祁推门而入,站在玄关处换鞋的动作卡在了一半,低头时身子有一瞬的凝滞。我的视线跟着落到他的脚上——脚上的男士拖鞋边缘沾上了些泥点子,柜子旁的坐凳边上是双安静陈放的男式运动鞋。
他穿着拖鞋出去的。
那张脸似乎又有点臭,我忍着笑意,看到他另一只手中拎着的药品包装袋,心中一暖,眼眶又有被浸润的趋势。
我假意轻咳,朝他走去,用十分顺理成章的动作,十分行云流水的接过来那包药,顺便转移了话题:“没给我带点吃的?”
我以为我的无理取闹十分恰到好处,于是拎着药掩饰性的背过身子往里走。对二十分钟前的不愉快只字不提,以为这样就可以跳过刚才那一趴。
程祁在我身后没动,片刻后我听到他褪去外套窸窸窣窣的声响,直到这声响变得清脆可闻,还有随之飘来的还有香气。
牛皮纸袋包裹着的糖油果子举在我眼前,还有两袋香气四溢的栗子。我那点掩饰很好的自然在这一秒彻底崩坏,瞠目结舌的瞪着那几包热气有余的零食,心虚的不敢接。
“先过来上药。”
程祁无视我的小动作,拉过我的腕子来到落地灯前,在灯光直射下取出烫伤药膏,看到明显又严重的伤口后抬头睇我一眼。
我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怯怯的瞅他,声若蚊蚁:“疼……”
程祁不屑我这套可怜兮兮的样子,不过眉目没有那样拧在一起,手上的动作明显放轻了很多。我还沉浸在我们下午的温存里,看着他的侧脸看的出神。
“你被学校叫走那天,绮珊来找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提及绮珊,倒不是因为刚才的电话,而是自从绮珊出现那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都没有和程祁详谈过。
“你想聊聊吗?”
关于绮珊,关于孙旭,关于这些天你所有的隐忍不发。
程祁上药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微微低着头,晶莹的淡黄色药膏在伤口上平摊出均匀的一层。他随手丢掉沾着残药的棉签,净了手,从一袋炒栗子取出一颗,仔细的剥皮。
他的手很长,指关节青白的近乎透明,却有力。圆润干净的指甲给每一个拨开壳子的炒栗子上揭掉里面的里衣。他每剥完一颗,就放在我手边的小碟子里。
我数着碟子里三四颗栗子,等着他的漫长沉默后的回话。
“优盘里面的视频你看了吗?”
那个视频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显示出来,甚至不能构成是绊倒孙旭的证据,即使这样,还是频频入梦,仿若昭然若揭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温馨犹存的此刻没由来的心慌。
思绪又将我带入到了十年前的闷热的下午。
十几岁的何书韫单薄的身影站在临墙的座位里,逆来顺受的承受着一切不公。摄像头的前五分钟只记录到她罚站的背影。
五分钟后,室内空荡,根据课间学生的流动频率来看,那节课是体育课。九班十班是兄弟班,诸如体育课这等外出的室外活动通常都是两个班级一起上,而知行的体育课都是在前操场进行。
整座长廊里,除了两个空荡的班级,隔着上下楼梯、十几米外的七班和八班,数理化办公室是视野的尽头。
何书韫罚站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我不在的时间里,孙旭剥夺了初中生何书韫的一切课外活动,也剥夺了何书韫与同班同学交往的更多时间。
孤立需要刻意吗?只要代课老师轻轻有一点指示上的苗头,大家就像闻到血味儿的鲨鱼群,在身后伺机而动。哪有什么对错,师言就是正义。
她像是一只断翼的蝴蝶,一直保持着微微缩肩和低头的姿势,从视频起始,一直站到了体育课的铃声响起。
她微弯的脊背历经下课铃上课铃,历经同窗的哄闹和下楼,历经习以为常的无视和冷漠,就这样站到了体育课上课,她的脊背不曾有一刻的松晃。
时长拉到第六分钟,男人出现在视野尽头。
十年前的孙旭还年轻,鬓角没有花白,肩颈没有驼相,他由远及近,手中握着一截看不清的绳状物体来到了九班教室。
讲到这里,我的心紧成一团。
“我现在才明白,为何何书韫明明知道她上不了体育课,明明没有人看到,她也不敢坐下。”
程祁错开我的眼睛,脸色紧绷。
“因为她知道,孙旭会来。”我的声线开始松乱:“所以她不敢。”
他轻车熟路的走到何书韫的座位旁,摄像头刚好卡在他下巴的位置。他站在那和何书韫说着什么,何书韫背对着镜头,孙旭的脸卡在死角,视频外的我看不清也听不清。
直到孙旭微微俯身,他们的交谈似乎不是很顺利。透过十年的光阴,我依稀看到那单薄的背影在轻微的发着抖。
随着孙旭的附身,他的表情也随之暴露在摄像头里——
下一秒,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摄像头上,露出一个微笑。
我很难描述孙旭的那个眼神,不知道在安抚摄像头后面的眼睛,还是另一种程度的无所顾忌。他仿佛知道早晚会有人查到这一天,但是他根本无所谓。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或者更早,知行校方就和孙旭达成了某种目的?
我清晰的记得孙旭透过十几年前的设备投过来的那个眼神,让隔着屏幕后的我不寒而栗。
接着,孙旭又站直身子,摄像死角再一次刚好卡在他下巴的位置上。这个位置真是巧妙极了,巧妙的像是可以找好的角度。
直到那双类似皮带状的长鞭往前探去,搁在了何书韫身前。
视频卡在这里便结束了,总共十分五十秒的时间,没头没尾。从孙旭出现到结束,总共四分多钟的时间里,哪怕没有一个音节,没有一个过活的动作,却处处透着诡异,就像那双突然探出的眼睛,像极了挑衅。
那个视频里我只看了一遍,甚至没有点开第二遍的勇气。
这十分五十秒的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程祁说话的期间,递过来一颗剥好的栗子,栗子果肉结实饱满,没有一点粘连的外皮,香气扑鼻。他的手就那样举着,像是暴晒在真相前空气里的早已晒透的死尸。
程祁的眼睛依旧低着,仿佛忍受着回忆带来的切割。
我没接,追问他:“发生了什么?”
程祁的眼神露出不忍,他语气艰涩:“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脸上猛地空白了几秒,徒劳的眨了眨眼。
是我……我想的那样……?
……鞭笞?
我眉心一跳,不敢置信的侧了侧脑袋,五官六感都击碎成碎末。
“你是…是……怎么知道的?”
倏地,我想到了什么——
我抬手扫掉他的手,声音发狠,掩饰不住的脆弱淋漓泄出:“你……删了视频后半段,是不是?”
栗子骨碌碌滚在地板上,停在墙边的一角。
程祁收回眼神,缩了缩手指:“我给你的东西,都是我能找到的全部。”
程祁五指并拢成拳,喑哑的破碎溢出,面目微微扭曲:“你还记得我初二那年因为气胸住院吗?”
我没答。我当然知道。
因为他打球得了气胸,在医院休养了两周有余,我每天都会跑到医院去看他,我的第一次下厨也是为了给他做病号餐。
“当时我住院很久,功课都是在医院赶的,回校后想第一时间找老师……”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我的脸色,迟疑道:“想对答案,补笔记,听其他老师说……他在教室,我就追过去了……”
追过去,然后看到一向和善、栽培自己的恩师正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一鞭子又一鞭子抽打在下跪的女学生背后,每一鞭都用了十足十的力道。
破皮的肌肤、渗血的校服、咬紧牙关不肯求饶的女生。
程祁双手缓缓的握住我的肩膀,我扑簌狂掉的泪水和他的声音一样抖:“对不起……阿弋,对不起。”
我听着程祁在我耳边的愧悔,耳鸣无限放大在周边,像是一曲契合我可笑现状的悲鸣。
泪水在我脸上纵横交错,我红着眼睛瞧面前的人,几次开口都哽咽不成音。
“我只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有没有去阻止……?”我表情痛苦的扭曲,眼前糊了一层又一层,病态执着的重复:“有没有…….啊?”
我看到程祁弯了肩背,眼泪打湿了我们相交的手,他只是机械的重复道:“……对不起。”
好……好,好。
他早就知道孙旭是什么样的人,早就见到过何书韫的艰难处境,早就选择帮孙旭隐瞒,成为另一种程度上的帮凶!
这还是程祁吗?这真的是程祁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我下意识的信任在他的声声道歉中溃不成军。
我又哭又笑,掀翻了家里所有完好无损的东西,糖油果子和炒栗子掉落满地。
我从未觉得自己身上有用不完的戾气,程祁过来抱我,这外来的阻力压得我喘不过来气,像是孙旭一直如影随形的影子。
我嘶声尖叫,涕泪横流,用力挣脱他的桎梏,对着他的脸又扇又打,又踢又咬,头发散乱的我站在一室狼藉里,像个六亲不认的疯子。
我从不知道声嘶力竭如此消耗体力和心气,我浑身都是汗,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眶是染血的猩红,心脏狂跳的要从嗓子里吐出来。
“我竟然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喜欢了十年……我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喜欢了十年?”
我坐在地上抽了自己两巴掌。
程祁像条狼狈不堪的狗,踉跄着跪扑在我面前,用尽全力抱紧我。
我的骨头似乎要碎在他的怀抱里,再也用不出一分的气力,任凭心脏的疼一点点碾压我,最后的时间里,我听到自己有气无力的声音:“你真恶心,我更恶心。”
程祁抱着我的身体不停的发抖。
“我真后悔,真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