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可曾歌》月涌大江刘

43、平行

　　刘岘青抚摸着直播间那件龟甲纹吴绫旗袍样衣，薄软丝物沁入掌心的凉意让她恍然惊觉，五年前那个镜头前不自觉发抖的姑娘，竟真在互联网的浪潮里织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烟雨三月，清晨吴城三林古镇的河道腾起淡青色水雾，白墙黛瓦间，刘家那台光绪年间的手拉布机改制的铁木机仍在投梭引纬。岘青自幼便在这千年不绝的机杼声里长大，看父辈们用铁木机织就的花绫，珍藏百年的花本片片垂落恍若时光碎片，而寸寸吴绫好似挽起的月光。
　　可当电商飓风席卷传统纺织业时，这个守着祖传手艺的姑娘，面对风雨飘摇中家族小丝厂这叶孤舟，硬是咬着牙爬上船，把自己抛进了直播间的聚光灯下。
　　最初的战场是简陋的。岘青开口向父亲要一间独立房间作为直播工作间，自顾不暇的父亲从抽屉翻出一把带有锈迹的铁钥匙，"西头杂物间，你要用就拿去吧。"
　　父亲说完这话，岘青接过钥匙，不成想这把钥匙卡在锁孔里转了好几圈才咬准对齿，那扇门吱呀刺耳声后，岘青一把推散杂经年的积灰，她戴着口罩足足清扫两日。
　　三十平米的茧尘之地，被她改造成了一间新中式直播间。南面墙上挂着从厂里机修库翻出来的清代织机部件，清洗掉污渍的铜质绞综和铁轮盘在补光灯下卸了些金属的寒光。
　　当第一缕夕阳挂上西窗，竹帘筛落的光斑映在博古架的破损的龙头和绞经铜片上，排列整齐的枣木、柿木、山毛榉木的梭子，在织机上来回穿梭被时间盘得红红黄黄，经年不破依然油润光亮。市场批发的真丝睡衣堆成小山，开播前岘青正匆忙理货，还来不及整理的睡衣陈列在黑胡桃木展台，一切潦草得儿戏一般。

　　刘岘青不知不觉已经在直播间坚持播了五年多，从最开始首播那天，随着手机屏幕上好奇的客人不停地要求看这件看那件，镜头前不知不觉堆满了从市场淘来的通货真丝睡衣，她丝毫没有察觉镜头被遮挡，多少会降低购物欲望。
　　如今她的直播间镜头里一切干净有序，拍摄背景都是精心布置过，自然不再会有任何乱堆放的衣物；而当初的费了心思装饰的直播工作间，更是早已重新装修成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她宝贵的起点，她一直都是念旧的人。
　　公司的直播间全部搬上了二楼经过专业设计装修的隔音套间，以便自家不同分店多名专业娴熟的主播同步在线直播。她记得首播时结巴着解释"绫是斜纹、罗是绞经"的窘迫，后台观看人数始终在两位数徘徊，像极了蚕房里蔫头耷脑的病蚕。但吴城人的血液里淌着蚕丝的韧劲，她把每个退货订单都复盘分类对应到生产、销售和售后的各环节督促持续改进，将父亲念叨的"托手沉" "过眼浪"这些内行话，转化成桑蚕丝的“垂坠感”“月光晕”通俗易懂的话术，甚至在直播间细节放大展示过花绫的独特花纹。

　　转折发生在那个闷热的梅雨季。当她把镜头对准自家铁木机上绫的织造过程时，铁木机的飞梭首次入镜，古法织造的"三绞飞"斜纹在补光灯下泛起剑芒，实时弹框消息滚动如春蚕噬叶般淹没了屏幕。千年古法与现代光影的碰撞突然点燃了流量。飞梭在临时补光台灯下划出银色弧线，在线人数第一次突破五万大关。

　　如今的新直播间俨然微型博物馆，从二经绞罗到花绫，从双绉到星织绸，从剪花绡到乌眼纱，从素绉缎到香云纱，应有尽有。当季三十六款自主研发的产品在镁光灯下流转，背后是厂里多台织机昼夜不息的轰鸣。
　　此刻岘青凝视着新上架的红龟甲纹绫制宽身旗袍样衣，植物染就的宫墙红色在镜头下自顾自流动着华彩。这让她想起岭南晒莨场任总的话："日头晒透三秋，方得一寸天成。"她轻轻抚着样衣上的龟甲纹，如同当年父亲仔细整理织机上的经线，互联网的激流再汹涌，总有些东西还是需要铁木机的钝重来驻守。

　　去年夏末，当后台复购率进入瓶颈期，刘岘青在开发室铺开新到的香云纱料子时，当即拍板要开新品线。她们联系岭南任氏香云纱厂采购了布料，赶在入秋前暑热尚存的换季当口，推出了首批成衣。
　　刘岘青以最小可行性产品策略切入市场，首季只投放五个基础款，却凭借"可溯源非遗工艺"的精准定位，在长三角和珠三角高净值客群中实现不错的复购率。年尾看到行业报告显示当年非遗面料搜索量同比激增时，她这几年边做边学带来专业积累推动直觉选择又一次帮她占到了先机。
　　今年开春后风向渐明，刘岘青注意到各大时尚媒体开始预热香云纱的流行趋势，同行们积极筹备着自家香云纱的夏秋新品。趁着三月初的料峭春寒，她想起任平生的数次邀约，她计划南下看看，去香云纱发源地会会传说中务实强干的岭南商人，现在是时候考虑引入一些更有诚意的香云纱，继而深挖这条新品线客群的消费实力。
　　岘青翻出六年多前起就建档的信息联络簿，笔记本上潦草记着顺德三十七家晒莨场的固话号码，笔记本里面夹的黑白名片都有点旧迹了，名片上一色朴素的宋体字，基本谈不上设计，不似现在的名片花样繁多，材质也更别出心裁。
　　"能约到实地考察的还剩五家。"助理递上筛选报告时，其中十一家已成空号。

　　这一批岭南商家拜访名单里面，她首选了任平生的任氏香云纱作为拜访的第一站，任平生的名片还是刘岘青念大学期间在吴城第一届汉服节上拿到的。
　　这张名片承载着六年前的记忆：吴城首届汉服节上，扎着马尾的刘岘青在任氏香云纱的展台前驻足良久。四米展墙上循环播放的宣传片里，岭南的桑基鱼塘泛起粼粼波光。
　　镜头推近晒莨场，匠人们古铜色的脊背沁着汗珠，在四十度高温中将绸缎铺成深色的海；特写下，顺德河泥在晨光中泛着蓝铁矿物的幽芒，薯莨汁液正沿着桑蚕丝的肌理渗透凝结。当其他参展观众纷纷涌向花团锦簇的印花缎面香云纱时，她却被这部纪录片里"三洗九煮十八晒"的古老工序钉在原地。
　　任平生注意到刘岘青在展台前站了很久。别人都挤着去看印花的香云纱，她却把二十分钟的纪录片从头看到尾。他带着岭南口音的普通话从背后传来："靓女，看得这么认真？"任平生主动递来名片，他有意引她去展台看看。
　　刘岘青抚摸着展台上的样布，其中一块料子还没有砂洗，新晒出来的布硬如笋壳；电力纺龟裂纹香云纱软韧，雾面感强，有种不显山水的自恃；缎面龟裂纹香云纱最是耀眼，不论金粉绿紫灰黑，片片都宝光四射，哪怕黑色泥面裂纹里透过来的颜色都有生命一样，藏着黑里的彩甚至比一览无余的彩色面更为惹眼，总引人想要定睛凑近些去细看。
　　最惊人的当属那匹窖藏老料：经历十年时光浸润的薯莨面已成深褐色，过泥的黑色面油润光泽仿佛刷过蜜蜡，轻轻抖动时竟有羊皮般的皮质光泽，布匹本身发出砰砰声，是心动的声音了。
　　好布料真的是自己会说话，让人移不开眼，挪不动步，放不开手。刘岘青显然是识货的人，她眼底一簇一簇放出的烟花让任平生也有些触动，看她是年轻人，任平生大力从展台下面搬出自家的得意之作。当他将红云纱展开时，展台忽然明亮了三分。这匹未过河泥的新工艺，正面是落日熔金般的赭红色，反面是温柔的蜜金。看多了香云纱一贯深沉色调，竟有真切的意外之喜。
　　"后生仔中意这种新派样式。"任平生继续用咬嘴的普通话解释。任氏香云纱五花八门的品类让刘岘青大呼过瘾，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去年正是这匹当时让她"移不开眼"的红云纱，成了刘岘青试水年轻客群的首批爆款。

　　常月明最近出差岭南，他被局里安排去参与筹备今年的招商大会。他作为禹市招商团队一员，来到顺德筹备今年招商大会时，心里其实有些忐忑的。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局里的大型活动，他起初对于这次招商大会选择在顺德召开也是有点疑惑，这座岭南小城虽然以美食闻名，但毕竟不是传统商务中心。
　　听说市局征求了岭南当地省局的意见，才将招商大会的召开地点选在顺德。领导后来在筹备动员会上说得实在："企业家也是普通人，顺德的美食能让他们放松下来谈合作。"
　　事实确是如此，当珠三角客商沿着广珠西线来顺德赴宴时，必经的九江大桥上就竖着禹市智慧港的巨幅广告，广告里禹市沿江码头上川流不息的货轮就是最好的实力证明。
　　美食、江水和桥梁都是极好的媒介。

　　两周紧锣密鼓的布展工作结束，万事俱备。夜幕降临时，大家吃完晚饭安下心站在洲际酒店的观景台，注视着禹市招商手册上烫金的"黄金水道"字样，在对面会展中心的玻璃幕墙折射出流动光讯。带队的副局长张局突然接到电话，得知明天同省的江城市局竟然把今年江城招商签约会暨答谢宴安排在了同一家酒店，看来“食在顺德”也真是深入人心。
　　禹市自然是不及省会城市江城的各项招商条件优越，张局打起精神自我安慰，因为不是同一级别的城市，不存在竞争关系；而且只是撞车了一天，对方马上就要走了。他虽极力劝慰大家不要泄气，但下属们听闻消息后，都无心继续欣赏璀璨夜景，纷纷提出去江城的展厅看看，以便知己知彼，顺便看看自家展厅布置有无疏漏。
　　大家陆续结伴坐电梯下楼去展厅了，人都散尽了，走在队伍最后的张局难掩灰土面色，心里更是填满抱怨。

　　"珠三角地区产业转移需要缓冲带。"市局领导当初在地图上画出的红色弧线，此刻正投射在禹市政策宣讲厅的全息沙盘。常月明调试着智能触控屏，港口实景图经纳米涂层处理，稍微倾斜去看会浮现出禹市独有的"江铁联运"立体交通网，这是他们敢在珠三角地区城市群招商亮剑的底气：比江城低15%的物流成本，保税区通关时效缩短至2小时。
　　江城的突袭彻底打乱了所有预案。当江城展厅的展台亮起税收优惠动态模型时，常月明清晰听见身后传来政策组同事倒吸冷气的惊叹声，水晶柱体里跳动的"企业所得税9%"比禹市引以为傲的"12%"刺目得多。
　　张局握着激光笔的手在沙盘投下细微颤动，原本作为王牌的"精密制造专项基金"展板，此刻正被匆忙替换成"特色产业梯度转移承接区"标语。

　　常月明和同事们一起把新打印的补偿政策塞进招商手册，听见张局正压低声音与市里领导通话："好，我们启动B方案，把智慧物流港二期地块提前释放..."
　　"马上启动B方案！"张局当机立断。
　　团队连夜更换展板，把原本的"精密制造基金"换成醒目的"24小时通关服务"承诺。筹备人员撤下政策手册，换上热乎的政策插页，下方印着港口实时监控二维码，扫进去就能看到无人集卡在码头高效作业的场景。

　　落地窗外更远的海天线，深中通道的施工探照灯刺破云层，那道横跨珠江口的金线，此刻像极了珠三角地区产业转移的天平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