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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第203章 《冷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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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院里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观众在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和咖啡的味道。
文森特坐在最后一排,帽檐压得很低,口罩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缩在座椅里,双手插在口袋中,整个人显得有些恍惚。
最近的日子,他几乎都泡在酒里。每天起床都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胃被烈酒灼烧得难受,心却更空了。
卡特琳娜前几天提到《冷山》上映时,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但那天夜里,他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决定一个人去看,这部电影是他和露娜一起拍摄的,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耽搁了这么久才上映。
银幕亮起,片头音乐在影院中回荡。那熟悉的旋律让他下意识抬起头。
银幕的色调是暗沉的,灰蓝与赭黄交织在一起,像一幅被尘土覆盖的油画。
那一封信的旁白带着露娜温柔却压抑的声音,在影院中缓缓响起——
“亲爱的英曼先生,起初我数着天数,一天又一天,后来变成数月,一个月又一个月。我再也不指望什么了,只盼着你能快点回来。我心中暗生恐惧,自从相识后,你多年未见,我担心这可怕的战争将会把我们变得面目全非。”
文森特在黑暗中屏住呼吸。那是露娜的声音,柔软又带着一丝遥远的痛楚。
他已经许久没听见她这样说话的语调了。不是在电话里、不是在争吵里,而是那种带着温情的、几乎能让人心碎的声音。
画面切换——是一群泥泞中的士兵。
战争的硝烟笼罩在冷山的土地上,天空灰白,风声低沉。
镜头缓缓摇下,出现了那个年轻的男孩,推着独轮车,穿梭在战地废墟间。车轮碾过湿泥,发出“咯吱”的声音。
“有衬衣吗?”一个士兵喊。
“那是欧克雷的儿子?”旁边的人低声问。
“他那么小,能打仗吗?”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走着。镜头停留在他瘦弱的背影上,那背影与光影交织,几乎让人想起他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他走到两名士兵面前,弯下腰,从车上取出几双破旧的靴子和两件夹克。
“你要衣服和靴子吗?”他轻声问。
士兵接过,拍了拍灰尘。
“但愿这靴子足够硬,我还得穿着它们回冷山呢。”
那句话像风一样飘在空气中。
电影院里传出几声轻微的叹息。
文森特坐在座位上,眼神慢慢柔和下来。
那一幕的节奏极慢,配乐几乎退到了空气的深处,只剩下风声、士兵低语和偶尔的铁锹声。
灰色的天幕压低着,泥地混着血迹与雨水,空气里有焦灼的硝味。
一个士兵坐在被炸毁的马车残骸旁,动作轻缓地展开一卷泛黄的画卷。
画卷上是一个女子的素描,线条柔和,眼神温顺,似乎在看着他。
他的目光缓缓停留在那双眼上,呼吸变得微弱,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在那份回忆里。
露娜的旁白又一次响起,声音像雾一样笼罩整个影院——
“我思念着我们一起相处的时光。
如果能够重来,我会走出与生俱来的矜持,
道出那些欲言又止的心声。”
那语气不再只是叙述,而像是从梦中呢喃出的忏悔。
文森特在座位上轻轻抬头,熟悉的声线让他心口微微一颤——
那是露娜在录音棚里第一次录制的那版,她当时录了四遍,嗓音略沙,却情绪最真。
他记得她录完那一段时靠在墙边笑,说:“你看,我能把心都念出来。”
画面回到士兵,他小心地卷起画卷,取出一本被烟火熏黑的书,把那张素描塞进去。
旁边的士兵看着他,半是调侃半是怜悯地说:
“你那本书都破烂不堪了。”
士兵合上书本,嘴角挤出一点笑意。
“可不是嘛——我们也一样。”
一句话落下,银幕上的光突然暗了。
远处传来沉闷的挖掘声。
北方军正在地底布设炸药。
画面切成地下——昏暗的火光映着士兵的脸,汗珠滑过泥土。
他们的眼神麻木而精确,像是在执行某种冷静的仪式。
地面上,那个男孩——欧克雷——爬上梯子,想看一眼战场。
他透过残垣,看到北方士兵一列列地整齐挖沟。
旁边的老兵轻声笑着说:
“欧克雷,别看了。他们打仗像开铺子——还没开门呢。”
话音刚落,镜头扫过一片草地。
一只野兔蹦了出来。
饥饿的士兵们顿时起身去抓,呼喊声与笑声短暂地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镜头跟随那只兔子跑过泥地、越过木桩。
就在兔子跳入坑口的一瞬间——
一声巨响。
银幕瞬间被白光吞没,音效完全消失,只剩下失真后的高频嘶鸣。
时间仿佛被抽走。
尘土、火焰、血与纸张同时被掀向空中。
露娜的旁白随之归于寂静。
屏幕慢慢褪去颜色,只剩一片焦灼的灰白。
这一刻,全场没有人说话。
文森特屏着呼吸,连手指都不自觉地攥紧。
他记得这场戏拍了七天,炸点重重,危险得让所有人都心惊。
露娜那时也在片场,看着他一遍遍地指导,最后说:
“战争再怎么残酷,人的思念才是最痛的。”
银幕上的大火继续燃烧。
没有配乐,只有静默。
文森特的眼中,倒映着那团火——
烧掉的不只是战争的残酷,更是他与露娜之间,那一段还未和解的记忆。
露娜的旁白声温柔却带着疏离,像是多年后在回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梦——
“当我第一次来到冷山小镇,
我总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从查尔斯出来,我非常的开心。
那个地方到处都是奴隶,还有棉花。”
声音还在延续,银幕上出现了一片阳光炽烈的南方土地。
尘土在空气中飞扬,锯末飘洒。
远处传来锤子的敲击声,男人们在搭建木屋,有人赤着上身,有人哼着老歌,气氛热烈,粗粝却充满生命力。
一架马车缓缓驶入镇口,马蹄扬起尘烟。
木匠们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纷纷抬头望去。
“牧师来了!”有人高声喊。
人群立刻热闹起来,脱帽致意。
马车停下,牧师从车上走下,一个身材高挑、面容温和的男人,穿着深色长袍。
他一脚踏在地上,立刻迎来镇民的问候。
紧接着,马车里走出一个女孩——
露娜饰演的牧师的女儿艾达。
阳光洒在她的白色裙摆上,轻轻晃动。
她一手提着裙角,另一手扶着车门,动作优雅,带着一丝谨慎的羞涩。
一阵风吹起她的发梢,她抬起头,露出那双澄澈的眼睛。
木匠们的笑声顿时停了片刻。
几个人相互碰了碰胳膊,压低声音打趣:
“瞧瞧牧师的女儿……这可是天使下凡。”
“比镇上的那几个姑娘都要好看。”
阳光折射在她的眼里,像是一层金色的薄雾。
她微微一笑,礼貌地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工匠停下了手里的锯子。
他站在木架上,汗水顺着脖颈滑下,沾着木屑的头发在风里乱飞。
他本来在和同伴说笑,但目光一落在那女孩身上,话音便止住了。
他的手还握着钉锤,却忘了敲下。
同伴拍了拍他:“喂,英曼,你眼睛要掉下去了。”
英曼——只是微微一笑,低声回道:
“她……不是这地方的人。”
阳光越过冷山的山顶,照亮了整个小镇。木匠的锤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松木与尘土的气息。牧师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
“各位,这是我的女儿,艾达·门罗。”
他转头对人群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她刚从查尔斯回来,还不太适应,希望大家多照顾她。”
“早上好。”艾达微微点头,声音柔和而清晰。
人群里传来几句寒暄,牧师很快就被几位镇民拉走,去讨论教堂修缮的事情。留下艾达一个人,略显拘谨地环顾四周。她看着男人们挥汗如雨地干活,女人们提着篮子走过尘土飞扬的街道,一切都显得陌生,却又让人心生安定。
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过来,笑着说:“冷山是不是让你觉得无聊啊?我们这里可比不上查尔斯那边的繁华。”
艾达轻轻摇头,微笑着说:“不会呀,这里非常美,人也很美。”
那妇人咧嘴笑了笑,掸了掸围裙上的面粉,“你可真会说话。我们这些黄脸婆,哪比得上你这小模样。你看看你这皮肤,白得像新晒的棉布。”
艾达笑出声:“您可真是说笑了。”
妇人叹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半开玩笑道:“你要是随便对哪个小伙子笑一笑,估计他们都抢着来帮我耕地。”
艾达被逗得掩嘴一笑,顺着她的手势望过去。那边,一群年轻的工匠正在修屋顶,一个人影格外显眼。
他个子高,穿着粗布衬衫,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臂膀。阳光在他身上投下金色的光影,他手里拿着木锤,敲击木梁的动作有条不紊。
“他是谁?”艾达问。
妇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回答:“那是英曼。力气大,就是脾气不太好。”
艾达轻轻点头,目光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
她拿起一杯酒水,略作犹豫,还是走了过去。脚下的尘土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空气中飘着树脂的味道。
“早上好。”她轻声说。
英曼停下手里的木锤,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阳光在他额角的汗珠上折射,映出一层微光。
“我叫艾达·门罗。”她微微一笑,眼神里带着一丝试探的好奇。
英曼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叫英曼。”
这一刻,时间仿佛在空气中凝固。远处的锤声依旧,风轻轻吹动艾达的裙角。
她的笑容浅浅,却让他心里某个地方轻轻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