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蒲眠鹤

1、7.0

　　观众席上人山人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场馆中心的运动员和成绩显示屏上。
　　弹壳一发一发地落地，运动员一个接一个下场。
　　只剩四个人，这一发将定夺冠亚季军的归属。夹杂着各种语言的喝彩声在击发间隙此起彼伏，国人们举起的那抹红色格外耀眼突出。
　　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很关键的一发。
　　不要慌，要冷静，不要想其他的……
　　可是越这么想，内心却更加不平静，微微颤抖的眼睫毛暴露了舒苏的紧张。
　　时间还很充足，舒苏瞄准靶心，无意识地吞咽了口口水，手指扣下扳机。
　　9.8……
　　淘汰，下场。

　　女子十米□□个人赛，中国射击运动员舒苏，第四名，与奖牌失之交臂。

　　所有比赛已经结束，舒苏回到奥运村的宿舍，瘫在床上，一副精气已被妖精吸收走的模样。秦诗妍没回来，估计是参加采访去了。
　　想起诗妍姐，舒苏不可遏制地想到了自己的混团比赛。
　　铜牌……
　　比起颗粒无收的单人项目，混团至少还有个奖牌吧，舒苏一边细细地摸着奖牌的纹路，一边安慰自己，
　　可惜，这点子安慰没办法让舒苏的心情提起来。
　　她举起铜牌，在灯光下细看，其实在正式参加比赛前她一直都分不太清楚金和铜，总觉得妈妈的金链子和姑姑的铜镯子看上去差不太多。可现在，她分得清了。
　　明明只相差几个色度，代表的含义却天差地别。
　　叹了口气，舒苏将奖牌随手丢在了床上，转头拿起包里的纸条，叠起纸星星。
　　混团的每一枪，个人项目的每一枪，她一笔一笔记下来，再叠成星星。写完了，那就继续叠，纯叠。
　　她很气，气自己为什么混团时掉链子，个人赛时明明前面打得好好的，最后又崩出一枪9.8。
　　明明以前的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越想越气，越气手里的动作就越快。纸条用完了，就去找卡纸折月亮。不知道是不是心绪不稳定，折出来的月亮歪歪的，一点也不好看。
　　舒苏叹了口气，人不冷静，做什么事都做不好。
　　还是改天再折吧。

　　把床上的东西收拾好，待在房间里太闷，舒苏干脆出门转转，反正来了这么多天也没好好逛过。
　　结果刚下楼就碰上了采访归来的郁清辞和秦诗妍。

　　“苏苏是要去吃饭吗？”秦诗妍率先开口。
　　“呃，嗯，诗妍姐吃了吗?”舒苏礼貌回答，那个“嗯”几乎听不见。
　　“哈哈，吃了吃了，回答记者的问题太费神了，我先回宿舍，清辞也早点回去，你也早点回啊。”
　　秦诗妍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留着两个人大眼瞪大眼地站在原地。
　　“我去食堂，你早点回去。”舒苏急于摆脱郁清辞，拔腿就走。
　　哪知还没走多远，就被郁清辞的大长腿给追了过来。

　　“菜太难吃，没吃饱，我再去食堂吃一次。”看着舒苏疑惑的表情，郁清辞解释道。
　　“……”
　　“反正不能让自己饿，走吧，一起去。”郁清辞双手插兜，偏了偏头。
　　“我……我等会再去，你先去。”舒苏无奈地推脱。
　　“嗯，那我等会再去，刚好我想逛逛，一起吗？”
　　舒苏沉默，看出来了，今天是躲不过他了。算了，反正他话也不是很多，安安静静散个步还是可以做到的。
　　“嗯。”舒苏点头。

　　太阳仅存的色彩和余温被夜幕吞噬得一干二净，看不到满目星光，只有零零星星的碎星浮在头顶。
　　还没有她叠的星星多，舒苏想。
　　“舒苏，有月亮。”郁清辞没头没脑地说道。
　　“嗯。”舒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心想郁清辞什么时候有心情欣赏这些东西了。
　　“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光，有星光，每天都有光，每天都有新的希望。”郁清辞笑了笑，轻轻地说道。
　　舒苏一愣，后知后觉这话是在安慰她。

　　确实，她隐藏得挺好的，在教练面前确实表现出一点难过，但更多的仍然是冷静，冷静地剖析问题，分析不足。在队友面前，她表现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但是，郁清辞发现了，一眼戳破她的伪装，将她的坏情绪一览无余，舒苏突然觉得有些窘迫。
　　“郁清辞，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像那种考了班级第一的学霸来安慰成绩一般的学生的样子。”
　　“那……安慰到你了吗？”郁清辞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一金一银的世界冠军来为我做心理辅导，我当然是诚惶诚恐啦。”舒苏耸耸肩，有些耍宝地开玩笑。
　　“没必要，走下赛场和颁奖台，我们都是普通人，会伤心，会难过，会不甘。”
　　“嗯，谢谢啊，我只是有点恐慌和懊恼，赛前被赋予了那么大的希望，这次的状态又太……”
　　“舒苏，你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不要为了别人的想法而觉得惭愧与纠结，状态不好以后可以调整，技术不好还可以练，但做你自己最重要。”郁清辞认认真真地说道。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舒苏愣愣地点点头。
　　看她这样子，估计还没反应过来，郁清辞无奈地摇摇头。
　　“没关系，以后你会明白的。”

　　“那现在可以吃饭了吧？”郁清辞话锋一转，问道。
　　“啊……我不……”
　　“不饿也得吃，运动员一日三餐不吃的话还那什么去练。”
　　“……”
　　看郁清辞的眼神，今天她要是不吃饭，他怕是要整宿都要跟着她了。
　　“行行行，我吃，我吃。”
　　郁清辞嘴角上扬，和她一起向食堂走去。

　　餐厅里，舒苏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盘里的菜，时不时挑出一些不爱吃的东西，郁清辞看了几眼，低头吃自己的。
　　过了一会，郁清辞吃完了，舒苏还没吃完，将餐具放回回收处，郁清辞静静地等她。看着她慢慢地嚼，慢慢地拣，时不时喝口汤，整个人慢条斯理的，就像她打枪的时候，也是慢条斯理的。
　　等到舒苏吃完，秦诗妍在微信里问她怎么还不回来，两人向宿舍区走去。途中，郁清辞把一个东西递给她，舒苏条件反射地接了过来，仔细一看是几个pin，估计是采访的时候别人给的，也有可能是他国运动员给的。
　　“太多了，我跟诗妍姐和于哥也给了，这是给你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嗯，谢谢。”
　　郁清辞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我回去了，早点休息。”
　　“你也是。”

　　当舒苏握着pin回到宿舍时，秦诗妍正美滋滋地躺床上看剧，床头柜上的pin不经意间也落入舒苏的眼眶。
　　看来他确实是和队友都送了，这也很正常，队里比较熟、年龄相仿的队员们有时会互赠礼物，不过爱干这种事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子，郁清辞干这种事倒是比较特别了，难怪在队里人缘好呢。
　　“哟，清辞也送你pin啦，我看看。唉，我天，他送你的怎么看上去……像是限量版的啊。”
　　“我觉得都差不多啊。”
　　“是吗，我看错了，不至于吧，我虽然比你俩大了个五六岁，但对这些小玩意儿的基本鉴赏和识别能力应该还是在线的吧。”秦诗妍挑了挑眉，仔细看看，确认两种pin可不是同一个档次的之后，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啧，不会是清辞他……”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对话，一看秦诗妍的表情就知道是她男友了，舒苏笑了笑，不打算打扰两人的甜蜜时刻，抱起衣服去了浴室。

　　从浴室出来，秦诗妍还没结束，舒苏自觉地带上耳机，手指在手机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一个没留神点进了微博。本来想退出的，但是满屏的帖子全是关于奥运会的，尤其是射击项目，其中话题度最高的当属首金的斩获，照片中的秦诗妍和郁清辞拿着金牌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看上去真真是意气风发极了。
　　不管怎样，首金还是被他们射击队拿下来了，虽然不是她，但这也很好了。再往下翻，就看到了一大波关于射击运动员的讨论。

　　“我天，郁清辞可真是射击队的门面啊，又好看又有能力成绩还很好。”
　　“纯纯圈外人，快告诉我，他是谁？三秒之内，我要这个男人……哦，不，这个少年的全部信息。”
　　“哈哈哈哈，可惜了，我们是进不了他的身的，十米之外还能远观一下，十米之内嘛……”
　　“之前关注世界杯、世锦赛的时候就觉得郁清辞不错，现在果然杀出来了。”
　　“就是有点可惜了，个人项目就差一点点就能夺金了。”
　　“之前关注射击运动时我记得有个小姐姐好像比郁清辞小一岁的，很厉害的，这次好像没看到她？”
　　“你是说舒苏，她和于明是混团铜牌，个人赛第四名。”
　　“啊呀，还是紧张了呀，我看她的世界杯打得很稳的，小姐姐调整好心态哦。”
　　“奥运会变数很多，人家十八岁上奥运已经很厉害了好吧，像我们这等人还在向爸妈要生活费呢。”
　　“话是这样说的，可混团的时候她确实没打太好，铜牌赛的时候要不是于老师，可能铜牌都没了。无恶意，单纯希望妹妹调整好心态，继续加油。”

　　看到这里，舒苏一愣，确实是这样的，资格赛的时候还很稳，但是铜牌赛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一枪打出一个9.8，个人项目也是这样。
　　9.8,9.8，舒苏怀疑上辈子和9.8结仇了，不然这次连续两次栽在这上面。
　　再往下翻，都是些相似的言论，只是眼尖的她还是看到了其中几条言辞很是激烈的博文，大致就是说她拖了于明的后腿呀什么什么的，有人在评论区公正客观地说了两句还被骂了。
　　一时间，一股怪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早就知道，奥运会和她以往参与的亚锦赛、世界杯是有不同之处的，奥运会的国民关注度更高，而且射击队的项目基本上都是在最开始举行，引起的关注和讨论也是非比寻常。于明作为上一届奥运会的单人项目冠军，收获不少粉丝，众人都希望他能拿下混团金牌弥补遗憾，以至于大家格外关注他的混团搭档和比赛。
　　很明显，考古舒苏的战绩，拿下金牌似乎是没什么大问题，但是结果不在预期之内。总有人要来承担这份责任，于是打出9.8的舒苏成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她觉得有些难过，难过自己莫名其妙地被骂，又有些生气，生气自己因为网上的几句话而被煽动情绪，又觉得惭愧，无论是过去的辉煌战绩还是她被赋予的希望，她似乎都对它们感到惭愧。
　　舒苏关上手机，钻进被子里，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不要因为那几句话就眼睛发酸内心泛苦，此时此刻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个无欲无求、修行得道的苦行僧才好。
　　这一夜，舒苏失眠了，不是因为比赛，而是因为自己撕裂的内心和情绪。

　　第二天回国，去机场的途中，舒苏打了好几个哈欠，眼角下还有淡淡的乌青，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
　　秦诗妍和于明看她没精神，让她在车上睡了一会。到了机场，舒苏倒是没那么困了，拿出手机构思一下总结反思，回头看到郁清辞单手支着脑袋也在补觉。
　　突然想到网上那些人对郁清辞外貌的夸赞，平心而论，是挺好看的，身姿挺拔，眉目如画，握枪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隐隐看得到青筋，印象里小说男主的手都长这样。思考一下，郁清辞这个人设，放小说里也不是不行，想着还不忘点点头。
　　突然，郁清辞睁开眼，两人来了个尴尬对视，舒苏急忙别开眼神，掩盖下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归途买的票，不知是不是考虑了不同年龄段的人有不同的话题这个因素，舒苏和郁清辞坐一起，于明和秦诗妍坐一起。
　　郁清辞一坐稳就开始补觉，舒苏觉得有些好笑，盲猜他昨晚打游戏了，明明自己的生活作息都不是很健康，却反过来纠正她的生活习惯。
　　不就比她大一岁，早一年进国家队吗，然后还被她喊过一句“前辈”嘛……

　　想起她刚进国家队那会儿，跟队里的人不熟的时候，左一句“前辈”，右一句“前辈”的，愣是把年龄差十几岁的人都给喊成了同一辈。
　　总觉得他当时还挺乐意被叫“前辈”的……

　　郁清辞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时，旁边的舒苏已经写了好几段总结反思了，郁清辞眯着眼睛看着白纸上密密麻麻娟秀的字，莫名有种头大的感觉，因为他也要写的，现在不写，以后也要写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这边的动静，舒苏转过头来。
　　“我……吵到你了？”
　　“没。”
　　“那就好。”舒苏点点头，低头继续，平时用来绑丸子头扎马尾的发带今天用来编发，大部分头发都披散在身后，衬得皮肤更加白皙，有阳光从窗外射入，使得她整个人都像镶了一层金边似的，有种不真实感。
　　郁清辞鬼使神差地想伸出手去碰一碰她，扶一扶她低着的脑袋，但理智很快回笼，及时稳住了蠢蠢欲动的手。
　　“头太低了，影响视力的。”郁清辞出言提醒。
　　“哦，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怎么觉得舒苏看他的眼神有点无语……

　　最终，舒苏还是没忍住。
　　“那你知道熬夜打游戏对眼睛也不好吗，郁-前-辈？”
　　郁清辞一愣，向后仰了仰身子，还点了点头。
　　“有道理，以后得注意。”
　　“……”
　　能屈能伸，不愧是他。
　　“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才能督促后辈养成好的生活习惯。”郁清辞笑了笑。
　　“你倒是很乐意当长辈。”舒苏吐槽道。
　　“那还不是你先叫的。”郁清辞一本正经地说道。
　　“……”
　　行行行，说不过他。
　　这个人，生人面前半句话不说，自从认识她之后，最开始是三两句，后来直接在她面前“本性暴露”，既要在她面前维持自己身为“前辈”的良好人设，又一本正经地和她拌嘴，深沉地犯中二病……
　　偏她还拌不过……

　　舒苏没再理他，继续写总结。
　　而一旁的郁清辞则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继续补觉时嘴角都是上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