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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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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零年,法属印度□□南部的一条街道上,煤气灯照亮了路面的卵石,路两边是带栅栏和花园的白色别墅,殖民地的别墅。
男孩在街上走着,在他前面,这条街的尽头,是一片帆樯林立的渔村,前面就是大河,湄公河。
路两边的花园里传来音乐,但花园里却没有人。
男孩走近了栅栏,他消失在了别墅附近的树丛里,在昏黄的路灯底下,他的脸被照的很清楚,白人,很年轻,四肢修长挺拔,脖颈纤细,皮肤还没有被这儿的太阳晒成棕褐色,它白皙、柔嫩、光亮、平滑,像一颗水润饱满的果子,但很快,它就会变的皱缩、粗糙、腐败,接着发出糜烂油腻的气味。
男孩每天都抱着对这一刻很快就要来到的恐惧,很多个夜晚,他都在考虑如何让自己死去,他宁愿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死去,他给自己定的期限是二十岁,他想自己在二十岁的时候肯定已经老了,像亚当一样变得面目可憎。
男孩十八岁了,他一直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他躲在那儿往里看,他在数别墅里头的房间有几间在亮着灯。
天气很热,别墅里传来一支熟悉的圆舞曲,是钢琴演奏的,他记不清名字了。他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中用脚踩出了音乐的节奏,想象着自己会跳舞。
现在,他的面容更清晰了,额头平阔,头发是棕黑色的,鬈曲带卷,眉毛浓密,睫毛很长,在眼下洒下一片阴影。
他希望别墅里会走出来一个人发现他,但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只有别墅里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的灯。
男孩回到了家,那是一所乡村学校,地面是夯土。
他穿过空荡荡的院子,走进校长住宅。
这是一间男孩们的卧室,他和里奥一起住在这儿,亚当住在别的房间,他在那儿有一张单人床。
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很暗的灯,床是一张双人铁床,罩着一顶白色的蚊帐,屋里摆了一张椅子,上面堆着不少衣服,床边放了一只箱子,当作床头柜,高大的镜柜里有些枕头床罩,还有些他和里奥的衣服。
自从里奥几年前开始拿钱给家里后,镜柜里绝大多数都是他的衣服。
屋里没有开灯,月光照在窗边的空地上,里奥穿着衬衣躺下了,他还没有入睡,他在等男孩。
男孩淋浴回来了,因为亚当总是争抢来之不易的食物,男孩的身材并不算结实,他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眼底有棕色纹路,鬈曲的头发湿润的贴在额角。
男孩穿着不合身的白色棉布睡衣,坐在那堆衣服上,里奥躺在蚊帐里,问他:
“你去哪儿了?”
男孩没有回答他,反而问:
“他打你了?”
男孩看着里奥,即使他把自己藏在蚊帐里。
里奥从床上坐起身,同时改变话题:
“箱子上的东西是给你的。”
男孩找到了他说的东西,一套崭新的短袖衫和短裤,一双运动的帆布鞋,和母亲给他买的削价品一点也不同。
男孩立即就试了一试,里奥坐在床上,久久的注视他。
夜晚很安静,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响声很大,很快男孩就把它们工整的放进柜子,撩开帐门,迅速的钻进去。
远处渐渐升起村庄的喧闹,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男孩摸着里奥身上的淤青,他太熟悉亚当动手的习惯,以至于他能分辨出那些痕迹,哪些来自亚当,哪些来自那些坐在轿车里把里奥带走的女人们。
“你告诉母亲,他打你了吗?”男孩问。
里奥摇了摇头:“她一整个晚上都在找你,她说外头有蛇……她对我说,害怕你会跳河。”
男孩说:“她一点也不担心我,她担心的只有亚当。”
他害怕亚当,怕亚当会杀了他和里奥,尤其是里奥,他更害怕里奥会杀了亚当。
里奥没有反驳男孩的话,他盯着天花板,叹了一声很长的气:
“你知道亚当又去偷压片了吗?”
男孩一点也不意外:
“他向你要钱了?”
“更糟,他去找我的朋友要钱了。”
男孩知道里奥的朋友就是那些上流社会的女人。
“她给了吗?”
沉默之后,里奥低声道:
“她要把亚当交给压片馆的老板。”
男孩耸了耸肩:
“她和我想的一样。”
男孩问他打算怎么办,里奥说他不知道,男孩又问他有没有告诉母亲,里奥说最难的就是这件事,必须告诉她。
“我恨不得他去死。”
男孩告诉里奥。
“我也是。”
里奥温柔的看着男孩:
“也许因为这个,她才爱他。”
男孩痛苦的把头埋在枕头里,发出低沉的吼叫:
“我不明白……好像我们不是她的孩子。”
里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看着他。
男孩无视他的安慰,从枕头里露出一只眼睛:
“现在她也爱你了,什么都会对你哭诉,因为你能拿钱回来给亚当还债。”
里奥淡淡的笑了,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悲伤:
“其实她也爱你,我看见她抽屉里有给遣返事务处写的信。”
男孩终于从枕头里起身,他们互相注视许久。
“是真的?”
男孩问。
“真的。”
沉默之后,男孩摇头说:
“假如亚当不离开这个家,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这是她最害怕的……所以她才会把他送走,我敢打赌,他回到了法国,她还要继续供养他,直到他死。”
里奥说也许吧。
“你想回去吗?”男孩问。
里奥看向他,帐子里光线昏暗,虽然离得很近,但他们其实看不清彼此的脸。
“你呢?”
“我不知道,学校里有人打算回去读大学。”
里奥把枕头靠在床头,斜倚在上面,好像在认真思考这件事。
男孩知道里奥在犹豫什么:
“我知道,我们还背着债,走不了,母亲想让我先进政府工作。”
里奥又是那句话:
“总有一天会还清的。”
男孩有时觉得里奥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他什么都接受,什么都理解,好像天生就不会生气,亚当对着他吼叫和挥舞拳头的时候,他仿佛是一个影子,连害怕的情绪也没有,他把自己藏起来了,所以这个家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直到他开始拿钱回来。
“还不清,永远也还不清,要等到她彻底放弃亚当,像她放弃靠土地发财的幻想那样,我们才能攒下来钱。”
男孩刻薄的埋怨母亲:她失败的投资,她的偏心、软弱和冷漠。
里奥也许继承了母亲的软弱,他说:
“这不全是她的错,地籍管理局的人骗了她,让她以为那是块好土地。”
直到海水第一次淹没过那片土地,母亲还抱着希望,借钱修堤坝,因为这块土地已经用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但海水又回来了,它冲毁了堤坝、农田,还有他们从前还算体面的生活。
男孩看着里奥:
“但结果却要我们来承受。”
里奥的眼睛像母亲,是一片毫无杂质的绿色深海,异常平静:
“会好起来的。”
他们看着彼此入睡,后半夜下了一点雨,远处村庄的喧闹变成了一片嗡嗡的沙响,犬吠一直持续到天亮。
男孩今天要回西贡去上学,里奥送他去车站。
金走进房间,把洗干净的衣服递给男孩,她是母亲在暹罗和柬埔寨的边境上捡来的,母亲教她法语,她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针线,这个家里被亚当撕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她都能缝好。
到了嫁人的年纪,她怎么也不肯离开,即使亚当会趁母亲不在的时候,溜进金的房间强间她。
金离开房间后,男孩问里奥:
“你觉得她为什么不走?”
里奥正把衣服收进柜子里:
“不习惯吧。”
男孩直接说:“她喜欢你。”
里奥笑了一下,很轻,转过头来看着他:
“她只是太害怕亚当了。”
男孩说:“是啊,她很傻,是不是?明明你也害怕他。”
里奥没有再谈这个话题,说自己要去启动汽车。
男孩把所有的衣服都叠的很整齐,放在箱子里,他们几乎在一片泥水里前进,在靠近沙沥市场的地方也是这样,那些当地人就赤着脚在地上踩来踩去。
汽车从沙沥市场的广场开出,里奥帮他把多余的箱子提上了汽车,然后就一直站在窗户下面看着他,直到汽车驶出。
男孩坐在专门留给白人乘客坐的位置,直到汽车开到渡船上。当地人有的裹着头巾,有的带着斗笠,他们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粮食,坐在车顶的人会在这时候跳到船上,他们围在汽车后头,乱哄哄的,有讲不完的话。
雄伟的、猛烈的、一望无际的湄公河,岸边是浓郁葱绿的树丛,它们随着河水一起在天际消失不见。
男孩总会在这个时候下车,走到渡船的舷墙边趴在上面,在可怕湍急的河流里,他会感到自在和放松,好像一切他都应付的来,仅仅因为他是特殊的,甚至也许是这里唯一的白人,即使他穷困潦倒,穿着磨损的近乎透明、发黄的白布衫裤,踩着一双褪色的皮鞋。
河水湍急凶猛,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船冲走,像带走泥沙、岩石、岸边的建筑那样带走一整条船的人,奇怪的是,男孩并不因此感到害怕,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一切从这里结束,一切又从这里开始,他站在舷墙边上久久凝望这个时刻,这让他相信这一刻是为他而来。
他会不经意的展示造物主赋予他的绿眼睛、卷发和高鼻梁,尽管他望着大河,脑袋后面却好像还长了一双眼睛,它们望着甲板上那些和他长得完全不同的人。
他们赤着脚,脚和脸都是一样的黄黑枯瘦,像是沾了泥灰,永远也擦不干净,神情永远透露着苦涩、无知和愚蠢。他们会谈论他,谈论这个白人,谈论他和他们与众不同的面孔、身材、穿着,男孩不知道他们会谈论什么,但他贪婪的享受这种注视。
在他搭乘的公交汽车后面,有一辆黑色的利穆辛轿车,司机穿着白色制服,在司机和车主之间,有滑动的玻璃窗将他们隔开了,男孩只能看见玻璃后面一片模糊的黄色身影,那不是白人,身形更为细小,头发像是本地女子会梳的那种紧贴着头皮的样子。
男孩只是淡淡的扫过那辆轿车,但他知道,在那片玻璃后面,有人在看他。这不稀奇,在殖民地,人们总是盯着白人看,即使车主比船上的人看起来更体面,但她不是白人,也会盯着白人看。
男孩对这些目光习以为常,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能敏锐的察觉到这些目光。
他十五岁时,卖银的女人在那些没有灯光的壕沟边上叫住他,她们都很年轻,有些甚至是混血的白人女孩,显然,像这样的混血儿是孤儿。
他拒绝了她们所有人,事实上,他那时不介意和女性发生这样的事,只是不能接受在阴暗的壕沟里,花十个皮阿斯特,和一个被用过很多次、可能患有梅毒的女孩,一切都在提醒他,他的窘迫和贫穷。
这些女孩,她们在每个晚上,每个男人面前都有不同的名字,她们听不同的男人说许多话,有的是侮辱,有的是爱意,她们也有不同的回应,但那些都是明码标价的,十个皮阿斯特,做一次。
更重要的是,在这条壕沟周围,没有灯光的楼房里,也许有许多双眼睛在观看,他知道是因为,他曾在这里看到过亚当做她们的生意,凯瑟琳也说过,她们寄宿的地方有女孩就在她们住的地方外面的巷子里卖。
凯瑟琳是他在学校里认识的,她父亲是邮政局的职员,她的身体是他见过最美的东西,有一种无以言说的丰满和酥软,双腿和手臂的线条饱满匀称,胸前就像广场上的圣母雕塑,在磨损的透明的无袖真丝连衫裙下若隐若现,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不爱穿束衣,那件连衫裙的领口低到别人可以看清里头的一切。
在壕沟里,有一个混血女孩,叫做萨拉,她经常叫住男孩,但从不做他的生意,只是笑着和他聊天,她说她喜欢做这个,而不仅仅是为了钱,当然,她也想存一点钱买一栋房子……只有一次,她流泪疯狂亲吻着他的身体,说想和他做一次,不要他的钱。
男孩同样拒绝了他,他明白她会这样只是因为他是个白人,他觉得她很可怜,和她做这样的事,会让他也变得一样可怜。
男孩看到过亚当和她做,但他还是问她有没有和白种男人做过,萨拉说没有,其他白人不会到这儿来,他是第一个,于是他揭穿了她,她跟他说对不起,她以为他会喜欢那样。
男孩又问萨拉,她和别的白种男人做时,有没有要钱,萨拉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告诉他,如果他想,她不会要他的钱。
男孩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把你身上的钱都给我,我就和你做一次。”
萨拉害怕的在黑暗里往后退了几步,男孩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轻轻的笑了一下,整个人仿佛和这转瞬即逝的笑声一起融进了楼房的阴影里:
“知道吗?你迟早会遇上这样的事。”
等亚当从家里偷不到钱的时候,男孩想,他会在这个地方抢劫萨拉,也许会杀了她,当然,亚当也会死,在这之前,他会把所有人都拖进地狱。
现在,让我们回到湄公河上的这条渡船,它陈旧、廉价、拥挤、肮脏,只有那辆利穆辛轿车是崭新的、昂贵的、整洁的、安静的,司机低下头侧着耳朵,好像后面的车主在和他说话,他是本地人,但因为在这辆车上,他看起来似乎比周围的同类更强壮、漂亮和健康。
司机看向男孩,男孩这时也看向了他。
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刻司机的眼神了,男孩想,他的目光是审视的,冷的、硬的、锋利的,却又漠然的,很轻,又很重。
汹涌急躁的内心就像翻滚的大河,永无宁息。
司机对着玻璃窗后面的车主点了点头,随后下了车,他一直在盯着男孩,即使在关车门的时候。
男孩把头转开,好像自己在看大河,直到司机走到他的身边,他才转过来。
“您好,请问您是去西贡吗?”
司机把帽子摘了下来,他的法语很好,目不转睛的看着男孩的脸,没有笑,声音不大。
男孩不说话,也不笑,表现得像是被风吹的半眯着眼,他闻到司机身上浮现的香气,味道极淡,凉阴阴的,是绸缎、香粉、还有女人皮肤上的气味。
他看向那辆利穆辛轿车,玻璃窗后面的人影静静端坐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也许他们对视了,但男孩不知道,他看向司机:
“我在西贡上学。”
司机看向船上那辆大汽车:
“坐这辆车吗?”
男孩不说话了,他把头转过去,风从两岸的树丛里吹过来,揉乱他蓬松的卷发。
“我家小姐想送您一程。”
她还没有结婚,男孩不自觉地想到。
对那辆黑色的汽车,里头的女人还有即将到来的事,男孩都毫不犹豫,从前他只在里奥上了那些女人的汽车后,躺在卧室的床上不断的想象,现在他将要亲身经历了。
为了报复司机刚刚给予他的窘迫,也许还有嘲弄,他不知道,总之,他对司机说:
“我的手提箱在上面。”
尽管那是个硬纸板做的手提箱,司机还是说:
“我帮您拿。”
他们走到大汽车上,司机把男孩的手提箱取了下来,领着他走近了那辆利穆辛。
那个女人的面孔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司机把他的手提箱放在前排,替他打开了后座的门,女人的双腿交叠着,赤脚穿一双没有扣带的白色镂空凉鞋,露出白腻的足背,脚趾在鞋子里若隐若现。
就像她什么衣服都没穿,这是男孩后来对女人说的。
男孩的母亲不管多热,都会穿着线袜,她觉得校长就一定要穿袜子,他在这儿见过的人很多都不穿鞋,比如金,比如老女管家和厨师,他注意过西贡街上的女人,在她们坐轿车来接送孩子的时候,她们十分美丽,极其注重保养,别墅、花园、舞会、礼服,一切都那么完美,她们和她们的女儿,会穿着丝质的长袜,或是白色的短袜。
女人穿一件黄色的旗袍,布料看上去光滑细腻,长度到膝盖,混合着泥土的黄和树木的绿,衣服上用一种更深的像大地的颜色印出棋盘格的花纹,宽大的短袖刚好遮住上臂,脖子正下方镶一颗乳白色的玉石扣,高圆领包裹住半个脖颈。
女人的前胸是平的,男孩注意到了这一点,尽管她看起来很年轻,眼睛里却是沉静的、苍老的,让他想到母亲。少女的五官是淡的,即使她们有更多热烈的情绪,而女人的五官是浓的,虽然她做任何表情都是克制的。
女人的打扮是成熟的、优雅的,性特征却像小孩子一样。
男孩不自觉地把女人和他见过的其他女性比较,他见过的白人女孩,她们十四岁的时候,有的人匈前已经有了一只手掌可以包住的曲线,有的人却瘦弱平坦的像个孩子,但她们几乎都有着修长的腿和手臂,一颗小巧的脑袋,和立体深邃的五官。
女人的身体的形状很瘦小,看起来可怜又内向,男孩说不出她是不是美的,只是觉得她和他见过的其他本地女人不太一样,但他觉得那是因为她有钱。
女人很白,和被热带太阳晒出灰黑色脸蛋的本地人不太一样,不是被太阳照久了就会透出红润的白,而是像久病没出门的人那种青白,但女人没有生病,因为她的皮肤很有光泽,脸上的肉很紧实,不像当地人那样瘦的显出颧骨。
女人戴的耳环是水滴形状的石头,透着淡绿色,头发在中间留了一道发缝,前面舒的平滑服帖,是男孩见过的很传统的样子,后面却烫了很流行的卷发,像朵花别在她的脑后。
司机开门坐在了驾驶的位置,车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女人微笑着看他,她说:
“您住在沙沥?”
“我母亲是沙沥法语学校的校长。”
在学校里,种植园主和高级公务员的子女被安排在教室的前排,接着是低级公务员的子女,最后是本地的学生,那些家里有钱的本地学生就坐在法国人的后面,不管他们的父亲多么有钱。
不管女人多么有钱,她始终是当地人,而他是法国人,男孩这么告诉自己。
女人点点头,仍旧笑着:
“那您是在西贡上学?”
“我在沙瑟卢·洛巴中学准备高中毕业会考。”
“您是寄宿生?”
“是的,夫人。”
很明显,男孩家没有足够的钱供他在校外租赁一间房屋,曾经有过一次机会,是里奥“朋友”提供的一间房子,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结果。
他回答的时候有些紧张,甚至忘了女人没有结婚,称呼她叫夫人,女人没有生气,她应该看出来了他的窘迫,和他一起笑。
男孩问:“您也住在沙沥?”
“我住在西贡,只是会到沙沥的亲戚家去。”
“我没有见过您。”
“我并不常去沙沥。”
女人的话勾起了男孩的好奇心,如果她有亲戚在沙沥,如果她的亲戚和她一样有钱,他不应该对她一无所知……他想着……想着……忽然他想到了她可能是谁。
也许他的表情过于明显,女人笑着说:
“我的亲戚住在大河边上,淡蓝色的房子,您想起来了?”
“我想……是的。”
男孩犹豫了。
“您听说过我。”
女人肯定的说道,她还是微笑。
男孩问:“您是中国人?”
“嗯,我出生在中国,在那儿长大。”
男孩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说道:
“我出生在印度□□,我两个哥哥也都出生在这里。”
女人问他:“你去过法国吗?”
她这时候已经会用“你”而不是“您”了。
“在很小的时候。”
随后,男孩立刻补充道:
“我大哥在法国读了四年书,但他没有通过业士学位考试。”
说完,男孩立刻就有些后悔,他很害怕女人会问起大哥,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但女人没有。
她问:“你觉得我的法语说的怎么样?”
“我听不出来好坏,但我觉得您说的和我一样好。”
他们一起笑。
“您曾在法国留学?”
女人对他摇头:
“我从来没去过法国,我的法语是在美国学的。”
“那我们一样,我的法语是在这儿学的。”
他们又一起笑了起来,没有声音,但看着彼此。
汽车启动起来,驶上渡船到岸边搭建起来的坡道,走到了岸上,这里的人很多,车走的很慢,又有一群人要上船,这里头包括一辆深蓝色的敞篷汽车,男孩认出那里面坐着的是行政长官的妻子兰贝尔夫人,她是里奥现在的“朋友”。
渡船又开走了,兰贝尔夫人从汽车里走出来,打着伞倚靠在舷杆上。
中国女人问她是谁。
男孩像寻常那样介绍了她,然后说:“我哥哥在俱乐部和她打过网球。”
“在法国读书的那个?”
“不,是另一个,他一直在印度□□。”
在学校里,种植园主、地方长官和银行家的儿子拥有私人汽车,他们腋下夹着网球拍,带着他们的女孩,穿过院子里的走廊,在校门口坐上轿车,男孩时常出神的看着他们,如果母亲投资没有失败,他可能也会是其中的一个,而现在他只能安慰自己,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没有自己英俊。
他们彻底破产之后,母亲确定里奥缺乏读书的天赋,而让男孩继续读书,里奥也顺从的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他总是这样,母亲对那片地还没有死心的时候,他们每年都播种几公顷土地试验,他们没有钱再去雇仆人了,总是里奥去种地,当母亲决定他应该去读个会计的函授课程,他就去了,并且成了一名会计。
后来,里奥经常和那些阔太太们打网球,男孩看着他穿着运动的短袖衫和短裤坐到太太们的轿车上,脑子里时常会想起那些拥有私人汽车的白人男孩,他们风度翩翩的搂着自己的女孩坐进轿车的样子。
“你的这个哥哥,他是做什么的?”
“他在一个种植园里做会计。”
“那么,你打算高中毕业回法国读大学吗?”
“我不知道,我想,也许会先进政府工作一阵子。”
在几年前,男孩和他的两个哥哥从不操心他们的未来,他们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会拥有种植园,并把它交给他们的儿子、孙子,后来这个梦想破灭了,里奥和男孩逐渐不再指望这个别切实际的幻想,但亚当好像一直觉得有一天金子会砸到他的头上,整天在沙沥无所事事。
女人不再问他了: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男孩想到了那个传言,于是问道:
“您生病了吗?”
女人没有点头:“是啊,也许吧。”
“他们说您是来养病的。”
“他们说了是什么病吗?”
男孩不作答了,女人却笑起来:
“我精神有毛病,你听说了,为什么不说呢?”
“您看起来很好。”
看起来比亚当和母亲的精神更好,男孩心里说。
女人笑着问:“和你一样好吗?”
“这个么……我不知道。”
他们笑的更欢了。
“在此之前,你有没有和中国的,或是当地的女人说过话?”
“我见过很多当地的女人,我母亲有个养女,我家有个老的女管家,她们都是当地人。”
“那么……中国人呢?”
“没有。”
男孩撒谎了,他其实在堤岸见过中国女人,但他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中国出生和长大的,她们上衣的袖子比她身上的要宽大许多,像有两顶硬挺的尖帽塞在里面,裙子一直盖到脚面,鞋头尖尖的,向上翘,鞋子是布做的,头发像她一样梳的异常平滑,和脑袋仿佛融为一体,但没有烫成卷发,而是挽在脑后梳成一个或是几个球形。
他在学校听老师说过,中国女人从前到现在都会缠脚,再去堤岸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去看她们的脚,有的人的确是那样,小而细,甚至没有他的一只手掌长,但她们的衣服却很肥大,整个人看起来很滑稽。
说实话,他分不清中国女人和当地女人,她们都一个样。
“那你不好奇吗?第一次见到中国女人?”
“您不像中国女人。”
女人笑了一下:
“但我就是中国女人。”
“是的,我知道。”
“你之前还说没见过中国女人。”
“我分不清她们和当地女人,她们也不会走到我面前告诉我,她们是中国女人。”
女人盯着他笑着说:
“你很狡猾。”
“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以为,隐瞒也是一种不诚实。”
“人活在世界上,总是不诚实的,不然怎么活得下去呢?”
女人望着他,似乎感到惊讶:
“你多大?”
“十八岁。”
“过生日了吗?”
“过了。”
女人好像在仔细看他的脸,男孩就一直看着她。
“你经历过很多事。”
女人评价道。
说起家里的事,男孩总是滔滔不绝,:
“我对我父亲没什么印象,他很早就去世了,因为生病,我母亲在学校当老师,但我们想发一笔财,像这里的很多人一样,她花光所有积蓄买了八百五十公顷的种植园,我们雇了几十个仆人,在种植园边上建造自己的房子,可是这块地是块盐碱地,而且每年都有段时间被海水淹没,我母亲还不死心,她又借钱修了堤坝,高利贷,她不得不再回去当老师还债。”
“堤坝当然是没用的,我不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没有阻止她,我们家没有一个人阻止她,我母亲一直让我们放心,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直到今天,事情都没有像她说的那样进行,我们破产了,一直到现在。”
男孩后来想过为什么他没有阻止母亲狂热的往一个无底洞里投钱,因为那个百万富翁的梦想离他们太近了,像一个数学公式,他们拥有成为百万富翁的一切,只要解决了海水,他们就可以瞬间拥有万贯家财。
男孩对女人谈到这些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羞耻,也不担心女人会因为他家里的情况而放弃让他做情人,相反,他感到异常的优越,男孩说不清那种感觉,如果对面是个男人,他也许就不会这样。
他们的车穿过村庄,沿途会有几头牛经过,路上的当地人头上顶着箩筐,两三成群的走在一起,有时候会有孩子突然跑出来,随即就会听到乡下黄狗的声音。
“我真抱歉。”
女人说。
“为什么要抱歉?”
男孩问。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现在看起来很有钱,而你对我说你破产了。”
他们笑了,男孩以为她会说出他的经历令人悲伤这样的话,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以便让女人更加感动,仰慕、或者是可怜他,但女人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更好。
他问:“这辆车是您的吗?”
女人考虑了一下,说:
“不完全是。”
“它是您亲戚的?”
“对,但我哥哥给了他们相应的钱。”
“你的哥哥,他在中国吗?”
男孩也开始用“你”了。
“是的,他是个银行家。”
“那为什么你要来这儿养病?”
“我没有病。”
女人笑了一下,把头转了过去,窗外是无垠的稻田,她把头转回正前方,没有看男孩:
“他觉得我不体面,会给我的家族丢人。”
“因为什么?”
女人笑着看向他: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和白人男孩睡觉。”
男孩愣了一下,没有笑,问她:
“您以前和白人男孩睡过觉?”
他又开始用“您”了。
女人看着他:“没有,我在开玩笑呢。”
男孩很认真使劲的看着女人,他想看看她有没有撒谎。
“那是因为什么?”
“没什么事,不值一提。”
他们不再说话了,热带的太阳照在他们脸上,男孩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车子摇摇晃晃的驶向了更远的田野,他清楚的知道让车颠簸的土路上有哪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渐渐的,他均匀的吞吐气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但他不想睁开眼睛。
凉阴阴的香气靠近了,那是从女人皮肤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香气掠过他的额头和脸颊,最后来到他的嘴唇,他的呼吸是热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拍打在女人的手上。
他睁开了眼睛,女人有一瞬间的惊讶和愣神,她正前倾着上半身,尽可能的向他靠近,男孩抓住了她伸向他的手,他在紧张,抓到她之后手甚至在颤抖,他调整了几下呼吸,却没办法让手停止颤抖,于是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他只想让手停下来,有了可以依靠的胸口,手不再颤抖,但胸口的起伏出卖了他。
尽管如此,他仍旧抓着她的手。
女人先笑了出来:
“你没有过女人。”
她说的很肯定。
“您有过男人。”
男孩也很肯定,他看着女人,不知道自己期待得到她什么样的回应。
女人微笑:“我结过婚。”
男孩好像不能理解:
“您的丈夫……”
“他死了。”
男孩张了张嘴,最终说:
“我很抱歉。”
女人笑着看他:
“为什么要抱歉?”
相似的话语,男孩想到了她的回答,说: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年轻又英俊,而你对我说你的丈夫死了。”
女人笑了,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你想要什么?”
钱,男孩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在船上看到这辆轿车的时候,他心里想到的也是钱,但当他坐在这辆利穆辛轿车上,对着一个有钱的、也许是美丽的中国女人的时候,男孩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原始的汹涌波涛,他为什么不能得到她的爱呢?
但他是不会爱她的,男孩一直认为没有爱的人是自由的,拥有爱是可怜的,那意味着他允许有人不断的伤害他,因此他不爱母亲、不爱亚当、也不爱里奥。
他的母亲,尽管她说她爱他们每一个,但她最爱亚当,或者只爱亚当,因为亚当令她最痛苦,而她却照单全收。里奥毫无疑问的爱着他们每一个,这个寡言少语的倒霉蛋爱这个奇怪的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为此他付出了所有。
如果有人问男孩为什么要坐上这辆利穆辛轿车,他会说是为了自己,是的,只为了自己。
但是中国女人爱上他、被他伤害是可以的,为什么不呢?在她的一生中,也许从来不会有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白人男性亲密的和她调情,对她说爱,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男孩虽然贫穷,想要卖自己的脸蛋和屁股来赚钱,却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有钱的白种女人,她们也许不像凯瑟琳那样年轻,却拥有比中国女人更饱满匀称的身体。
中国女人,她只是有钱而已,甚至这些钱都不属于她,她随意的就被她的哥哥打发到印度□□来。
她一无所有,男孩想着,她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于是他握紧了胸口的女人的手:“您的爱,小姐。”
他们经过了一个村庄更多的地方,人也更多,司机按响了喇叭,不得不放慢速度。
女人看着他说:
“在中国人的习惯里,我们不说爱。”
“对爱人也不说?”
“不说。”
“那你们说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在一起。”
“做什么呢?”
“生儿育女,奉养父母。”
男孩微微愣了一下:
“您有孩子?”
女人好像叹了一口气:“没有,但我的丈夫有一个儿子。”
“他在外面有情妇?”
“他们认识的时候,我还不认识我丈夫。”
“他爱您。”
“我不确定。”
“他爱孩子的母亲,却和您结婚?”
女人笑了笑,说:
“他对孩子的母亲,爱不爱的,也很难说。”
“您爱您的丈夫吗?”
“我们是双方父母介绍认识的,见面之前我就知道我必须要嫁给他,但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我们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
男孩觉得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于是又问了一遍:
“您爱他吗?”
“我不知道,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他死的时候,我很伤心,觉得人生已经走到了终点,没有办法再继续了。”
“您是怎么走出来的?”
“时间一长,就好了。”
男孩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女人这时低下了头,像是在看衣服上的花纹。
男孩的角度可以看见女人宽阔的额角,乌黑的发丝一根一根整齐的排列着,他觉得上面有股好闻的香味,他轻声的低头看着她,问:
“您会对我说爱吗?”
司机开始不停的按喇叭,他们进城了。
女人笑了一下,转过头对司机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也许是中国话,司机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喇叭声没有停下。
她看向男孩:
“即使我不爱你,也可以说。”
男孩想,这点她和他倒是一样的。
女人继续说:
“中国夫妻,不管爱和不爱,我们都亲吻、作哎、生孩子,爱和不爱,没什么区别,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
“家族的利益,门当户对。”
“这不只是在中国。”
“对,其他地方会有这种情况,但在中国,所有人都这样,有钱人、穷人,都这样。”
车停在了学校门口,司机先下了车,拿起男孩的手提箱,打开了后车厢的门。
女人看着男孩,男孩没有立刻下车:
“您还会来找我吗?”
“如果你想的话。”
男孩下意识的问:
“什么?”
女人认真的看着他:
“我以为你会介意一个中国女人来找你。”
男孩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直接下了车,女人没有再看他,司机把车门关上,男孩依旧在望着车窗里的女人,显得有些局促。
他该说点什么,不然她就不会再来了。
不,是她邀请他上的车,她还会再来的,在这儿她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白人男孩了。
男孩想着,想着,女人始终不朝他看。
车开走了。
她会向后看的,男孩想,于是他立刻抬脚向学校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