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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二十章 十年一梦 ...

  •   林晴朗辛辛苦苦冒着风险跑了一趟汉南,汉南倒是稳定了,直让越王连着给江映白下了几道赏赐,更在朝堂上称赞“江映白当世英才”,说的时候目光扫过吏部众人,意思就是——你们选出来的人丢了汉南,还是本王识人。可她自己想要的一样没拿到,江映白不愿为她争取荆左,只肯照着正途上书,最多算是从旁说两句好话。她冒险去汉南,还为了引出困扰她数月的“刺客”。结果一圈转回来风平浪静,回到青芜,齐燕之告诉她:“大青山下那群人都跑了。”她瞪大了眼睛:“不是说青芜之事尽在你掌握中么?”燕之苦笑:“我只防他们去汉南,回安莞,其他的无暇顾及。”
      “没有去汉南,没有去安莞……他们插着翅膀飞了么?”
      “大青山除隘口外其余各处虽然都是峻岭峭壁,但也拦不住个把人,尤其是江湖高手,无非走的辛苦点。”
      “翻山……逃出楚国了么?切!”想了想:“方昊然呢?”
      “一路回程,期间在安莞休了几天,应该早回了壁山。”
      “在安莞休了几天啊……”
      “安莞王琅、肖归雁等人都是他的故交好友,盘桓数日也不奇怪。况且,近来壁山无大事。”
      “呵呵,我倒忘了,方昊然不但在安莞多故交好友,在这里也一样有至交。”
      燕之并不搭话,晴朗等了一阵子没听到回音,白了他一眼也就不提了。方昊然在江南的经历复杂,莫名其妙被送到她这里,她总觉得已不是自家人,又有血屠夫一事,更是心生芥蒂。然而燕之提醒过她“莫要因为外人而自乱分寸”,她想想也有道理,暂时又把这些纠结埋了起来。燕之看看她,忽然笑着道:“昊然在这里的时候,我问了下当年美人救书生的事。”她扑哧一笑。
      “我说把叠翠给了他……”
      “嗯?”
      “看昊然的神情,该是愿意的。”
      “叠翠美貌出色,又是在那般情形下与他相识,我看方公子恐怕早已把斯人身影牢记心中。然后呢?”
      “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潇洒。”
      晴朗撇撇嘴,评价道:“挑三拣四。”
      “这可冤枉他了,他要是挑剔反而不会蹉跎至今。”
      她想了想点头认可,又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那翠娘子的心愿?”
      “昊然品貌端正,并不委屈她。”
      “切。”
      “我的好娘子,叠翠她当年跟着我也不过是为了在这乱世中求得安身立命之所,难不成你真以为她对我情深意重,非君莫属?”
      “是啊……她求的就是个安身立命,所以……在这个乱世之中,是我能给她长久的安身立命,还是另托身一个男人,只怕我们翠娘子烦恼着呢。”
      “唉!世间几个女子如我家娘子这般想法?宁可独立于世间,也不依托于他人。叠翠是个聪明姑娘,可我真没看出她有那么大的心气。”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平民女子,跟了方昊然就注定能长久?凭什么啊?”她轻轻笑着,语气里也没什么异样,就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有句话你没说错,叠翠就图个安身立命,你让她失望了,也受了个教训,所以……”她望着齐燕之,似笑非笑:“靠着另一个男子,不如靠着我,你说呢?”
      “哎哎……”他苦笑:“跑了几个杀手早晚还能抓回来,怎么就话里话外的拿我出气呢?”
      她噗嗤一笑:“这可冤枉了,这怎么叫做拿你出气呢?只不过,这些日子每次见到叠翠,我就会想——若是当年我没有一念向学,当下会是什么样子?”
      燕之望了她许久,笑了起来:“不会。”
      “什么不会?”
      “就算当年没有一心向学,你也不会是叠翠那样的境遇。而是……”
      “是什么?”
      “不敢说。”
      她狠狠丢了个白眼过去:“快说!”
      “我琢磨着吧,也只有一个人能比。”
      “谁?”
      “冯媛——”

      这么场夫妻间浓情蜜意的小插曲之后,林晴朗离开青芜返回安莞。她依然在汉南对江映白说:“为你妹夫讨一个差事,不敢多求,五品就可以了。”这件事江映白倒是一口答应,说必向越王请求,正好汉南缺一个法曹参军。可晴朗一来对江映白在越王面前的份量已有怀疑,二来在青芜和燕之一段话,让她想法上了有了些改变。青芜要害地,的确是掌握在燕之手上才最可靠。至于职务上的那点尴尬,她看齐燕之自己都豁达的很,又何必多操这份心呢。等她回到安菀,已经是山河裹素,新年在即。肖归雁见到她就抱怨,狠狠地说:“再不能让你在冬煦节的时候乱跑了。那么大个节日,多少事该州牧出面,知不知道我们瞒得有多辛苦?知不知道邢昭给你当了多少驾?”
      她笑笑:“真正给我挡驾,耗力最多的那个还没抱怨,你急什么?”说着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一番:“仔细你家夫君听到了吃醋。”肖归雁大大翻一个白眼,心说这还真敢说,黑得都能说成白的,谁最该吃醋啊,难道不是你家齐燕之……
      邢昭此时并不在安菀城内,而在神宫主持冬煦节的仪式。热热闹闹的冬煦节即将落下帷幕,但对神宫来说,繁复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冬煦奉献的所有东西神宫都要再次分发,除了少量敬神,其他的一方面充作军需,另一方面援助郡中贫苦百姓,帮助他们熬过最为艰苦的寒冬。
      自从逃难到北程州之后,李娘每一年冬煦节后都到神宫做针线活,裁衣制被,尽管神宫给与的报酬微薄,可她永远记得,正是冬煦节和神宫给与的这样一份活让他们一家人渡过逃难后的第一个冬天。这两年他们家分到的田地年年丰收,入冬后,丈夫找了些朋友帮忙,正在把自家的茅草屋翻成瓦屋。村子里的原住民也不在仇视他们,从春天开始,村里的学堂也肯收他们这些流民子弟。李娘努力得不去想朝凤的家人,只要不想,当下的日子就显得挺好,一点点地恢复到战乱之前。她丈夫也支持她去神宫帮忙,说这是积德积福的事,她的女儿更喜欢跟着娘亲到神宫去,只因为在那里能有人教导他们读书写字。她的女儿宝儿已经八岁,生得清秀乖巧,人也聪明。邻家男孩儿去读书后回来背书给她听,小女孩儿一脸羡慕,几次听下来竟也能把几篇启蒙书册背的一字不漏,就是不会写,也不明白意思。她丈夫见女儿如此聪慧起了送她读书的念头,对她说:“若能识文断字,长大了求林州牧给各差事,倒也体面。”然而扶朗各地,不管是私塾还是官学都不收女童,真要读书,就只有自己请先生回来教,他们家又哪里拿得出这笔钱。她更寻思着女官吏哪里是人人当得了的,自家女儿还是安分学点农活做好家务,早早嫁个本分男人的好。每每想到这一点,就对丈夫说:“原本想着阿苏那孩子不错,等宝儿大了,就招他上门……”丈夫笑着让她别乱想了:“听说,阿苏的爹是留国禁军大将军,正三品的武将。正三品啊,和林州牧一般的高官,他的公子,我们这种人家哪里攀得上。”
      苏宏业倒是经常来看他们,每次来都给宝儿带小吃点心什么的,有时候还给她带几尺布,对他们夫妻也亲近有加。李娘每次让他不用带什么东西,少年笑呵呵的说:“要是没有你们两位,我早死路上了,我心里当你们亲叔叔、亲婶婶一样看待。侄儿给叔叔婶婶带点东西,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么?”一直到这一年秋天,少年不再出现,宝儿等了又等,忍不住问“苏哥哥怎么不来了?”李娘摸摸她头,回答道:“你苏哥哥到汉南杀敌立功去了。”说的时候表情里带着几分担忧。
      汉南这一战持续良久,到了初冬,程州将士陆续班师,苏宏业却没有回来,李娘担心的不成,又不好贸贸然跑去燕之那里询问。一直到进了神宫,依然没有看到苏宏业,唯一让她放心的是,在神宫见到邢昭的亲随,对她说:“齐县令那里没有特殊动静,苏哥儿一定没事。”

      在神宫帮忙的这群人里,李娘是比较特殊的一个,虽是平民女子,却和程州许多主事官员认识。同她一起的女工们看到那些高不可攀的官员和颜悦色与她说话,都羡慕的不成,私下里问她为何不借此求个体面差事?她总是笑笑说:“一人有一人的福分,我也没做过什么,怎么好老去麻烦别人。”她踏实本分,手脚麻利,又年年来帮忙,神宫上下都知道有这么个人,日常吃饭时也给她多打一勺米,有时候悄悄给她点好菜色留给她的女儿吃。宝儿跟着她到神宫后,多半也帮着做棉袄被子,但是每天有一个多时辰跟着神官读写经文。第一天过后兴奋的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给她看,拉着她的袖子说:“娘亲,看啊,我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了!”李娘看女儿兴奋的样子,心想:“难不成这孩子真是个该读书的命?”又想:“不如再厚一次脸皮,找个日子带她去见晴朗,就是留在她身边当个小丫头也好……”正想着听到一人道:“你家小女儿聪慧的很,读过几次的经文就能背诵,真了不起。”一抬头,眼前是一个中年神官,穿着神官们黑白两色的衣服,眉目清爽,神态优雅。李娘也认得,正是此间神宫之主,她慌忙拽着女儿行礼。神官笑着答谢,又夸了宝儿几句,李娘触动心绪,叹了一声道:“只可惜没有收女孩儿的学校,这孩子……唉,可惜投错了胎。”
      大神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倒也是,扶朗风俗里到底还是觉得女儿家读书不是正事。所以那么多年来,出类拔萃的女官员多半出于富户贵胄之家。就连林州牧,虽说‘出身寒微’,也是在锦绣门第里读的书。”
      “是啊……唉,所以这就不是我们这些穷人家盖奢想的。”
      说话的时候,宝儿低头站着,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神官笑吟吟的看着她,低下头温言道:“到过年前你都能在这里读书,明年再来,不用几年也能识文断字了。等你们走的时候,我送你几本书,回去照着念,就不怕忘了。”
      李娘拉着宝儿千恩万谢,大神官看着这对母女心生感慨,回去见到邢昭将此事说了一遍,叹息道:“不知道还有多少勤奋聪慧的女孩儿终身埋没。”
      “州牧夏天里提出要在北程州普建官学,提拔勤奋的郡中子弟,尤其是平民子弟。讨论的时候,肖归雁也提过要收女子,但是大家都觉得这究竟不合扶朗规矩。另外,说起来两小无猜,但是男孩儿女孩儿一处长久相处多少不便……”说着邢昭也笑了起来:“总而言之,就这么放下了。”
      “一直以来,扶朗女子读书,要么家中有钱请先生;要么,就是出家当神官。”
      “只可惜神宫不能出面办学。”
      “若要给女子办学,还是要象北江书院那样,有登高一呼应者如云的本事,建设私学。”大神官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笑道:“这样的人物千里无一,也只能想想罢了。”
      邢昭笑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今年那些个孩子读的书里除了经文还有蒙学之文,在神宫中教授世俗文章,这也是开扶朗先河的啊!”
      “今年神宫的事情特别多,教那些孩子的是一个女施主。”
      大神官说的那个人是在今年初夏来到神宫的,年近半百,带了点财产,恳求借住神宫。要求虽然有些突然,但是神官们看她举止端庄、言谈高雅,又有些钱财供奉,也就答应了。此人深居简出,平日读读经书,神官们早晚课的时候也会去旁听。神官们有时候和她闲聊,听她论及经文,每有独到见解。问她来历家世,她只是叹口气摇摇头道:“国破家亡,天涯沦落,在此求肯神明庇佑而已。”神官们私下议论“不知道是前朝王孙还是前朝贵胄?”反正扶朗这些年最不缺这两种人,神官里也有同样际遇之人,也就不再追问。只知道她姓谢,众人都以谢夫人称之。
      邢昭自然没有兴趣去打探神宫中一个借住者的事情,他事物繁忙,就等着尽快结束仪式返回安莞。邢昭这一年正当不惑,他的妻儿都留在旧晋地,而今已归蔡萱所有。蔡萱与晋国旧贵族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其性格又远比司徒家那几个宝贝有韧性多了,邢昭料想他也不会刻意和自己的家小过不去。但是家中无人主持,加上战乱频繁,恐怕早已不是往昔富贵模样,只能寄希望于长子能早些替母亲分忧,支撑门楣。他自己在安莞待战事平静后另行采买了两个女孩儿为妾,又生下两子,不管如何邢家这一门的香火传承是不用担心了。邢昭的长子若是活着,这一年应该正当弱冠,几年前曾到朝凤一次。邢公子比之邢昭更俊俏,而且言谈风流,举止高雅,每到一地都引得妙龄女子纷纷侧目。就连赵元戎都说他:“翩翩佳公子。”还曾问林晴朗:“邢家小郎君的风貌可比的过英皇帝当年?”当时很多人都以为邢昭会给这个儿子在朝凤谋一职位,邢昭却说“少年人心性未定,还是让他回去再读几年书。”听到这个故事时候,晴朗大大嘲笑了一番,说惠侯自己又沉稳到哪里去,当年去一次豫阳还吵着要看“名扬扶朗的女子”。
      在很长时间,包括林晴朗在内,对晋国惠侯邢昭的评价都是——平和文雅的贵胄,风流蕴集的才子。作为皇族贵胄,他好像生来就只需要高雅,至于治世之才干,并没有什么人寄予希望过。一直到沅江之战后,留在安莞的他出任地方官,人们才惊讶的发现这个风花雪月风流蕴集的男子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行政官员。在北程州最艰难的时刻,他和所有官员一起节衣缩食,乃至上城楼迎战;等到风和日丽,又是琴曲悠悠,诗词歌赋。在北程州官员中,他是目前最拿得出手的一个,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华有才华,要相貌也有相貌。楚国对身份血统的看重远远超过北方各国,北程州官员们就吃亏在这一点。不管是林晴朗还是肖归雁、沈唐,都是平民;方昊然稍微好一些,但是历代出仕于异族,只能勉强算新贵。能在楚国人心中算上“氏族子弟”的,只有刘呈之和邢昭。于是在呈之“飞黄腾达”后,不管是接待过路的贵族子弟,还是举办郡中名流聚会,邢昭都当仁不让。

      北程州的冬煦节收尾与南程州大不相同。南程州冬煦节满是喜庆欢腾的气氛,收尾之时狂欢三天,尤其是江畔水边,彩旗飞扬、腾龙舞狮,更有热闹旖旎的点花魁。北程州的冬煦节是严肃的祭祀和诚恳的奉献,尤其在沅江之战后,饱受战争创伤,即便归楚也并不能感到归属的宁静的原住民;以及抛弃一切远离故土的流民;他们没有品花歌舞的闲暇,只怀着无限感慨,恭恭敬敬奉上一年的春华秋实。冬煦节结束前,各地主办的神宫要举行三天仪式,当地行政长官主祭。这三天,邢昭都要住在神宫,白菜萝卜、修身养性。他和此地神官很谈的来,两人对灯闲谈,一直说到月上三更才结束,大神官亲自送他去休息。行过一处时,两人的说话声惊动了厢房里的人,有人瞧瞧推开窗子看了一眼,回头道:“是邢长史。”一屋子人也没几个醒着,听了模模糊糊“哦”了一声。只有角落里一个青年低声道:“是惠侯邢昭么?”看的人茫然道:“不知道名,就知道是邢长史。”
      “怎么样的一个?”
      “精精神神的。”
      青年想了想“哦”了一声,倒头睡了。
      翌日,就是冬煦大典,邢昭一身朝服,端立在众人前面,随着号令行礼上香。神官们歌咏着冬煦节的祝词,即便是年年如此的规制,在这样的气氛下听起来依然让人感动。酬神仪式之后,照例是分发冬被,早有人在那里候着,扶老携幼的指望拿到过冬的衣被。邢昭早上一出门就吓了一跳:“怎么那么多人?”冬煦节的东西是只有赤贫之家才会来申领的,象李娘那样已有田地的人家是绝不能抱着贪小便宜的心态来拿的。程州这两年风调雨顺,他怎么想也不该州城附近还有那么多衣食无着的人。
      陪侍的神官苦笑道:“程州名声太响,扶朗又太乱。虽然不会有早两年那样大规模的流民,但是零零碎碎进来,一年下来也是不小的数字。”邢昭这才点点头,心想这些人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来到北程州,一路上支撑他们的信念大概就是流民口中——授田安居的传言。但是大规模的授田已经结束,各地也没可能来一个安排一个,说到底,北程州接纳流民,可没有本事把自己变成天堂。好在各地百业渐兴,这些人只要有一技之长不怕找不到一口饭吃。
      陪侍的神官知道他好脾气,又道:“其实能在外头等施舍的都算不错的,真正可怜的是那边的。”他指了指厢房:“那里都是身上带残的。大神官说了,冬煦节期间神宫门外不能有冻饿而死的人,把他们都收罗起来给口饭吃。”邢昭下意识超那里望了一眼,心想:“神宫也没有金山银山,这些人终究还是要自生自灭。”原本只是随便一扫,眼角瞟到一个身影,他的脚步停了一下,又看了一眼。
      陪侍的神官低声询问,邢昭笑了笑,轻声道:“没事。”随即快步走向祭坛。
      繁复的祭祀仪式结束,冬煦节落下了帷幕。
      纵然是在寒冬户外,参加仪式的人还是汗湿重衫。邢昭回到房中换过一身便装,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这才缓过气来,将陪侍神官叫过来低声说了几句。大约一顿饭工夫,侍从们引着一个衣衫单薄的青年走进来。青年眉清目秀,只是眼睛毫无生气,一看就知道是看不见的,摸索着进来贴着墙坐下。
      邢昭望了他一阵子,缓缓道:“阿岚,来了多久?”
      青年拜道在地:“阿爹——”
      邢昭还是那个表情,重复道:“阿岚,来了多久?”
      青年不敢答话。
      “到底来了多久?”
      “阿岚听到爹爹一切安好……”
      邢昭走到他面前坐下,冷冷道:“你到了北程州,不来找我,弄成这个样子还在神宫讨饭,你是下定了决心自生自灭了?”
      “孩儿无用,既不能保护阿母,又不能守住家业,没脸来见阿爹。”
      邢昭忽然一抬手,一个巴掌甩过去,青年重重的摔在地上,不敢发一声,爬起来的时候嘴角都破了。
      “知道为什么打你?”
      “孩儿不孝。”
      “对,你不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居然存在抛弃之心,这是其一。其二,你心中,竟将你阿爹当作禽兽不如的东西么,就因为你瞎了,就不要你这个儿子?”
      邢岚低声道:“孩儿真的是没脸来见爹爹。”邢昭又扬起手,从人这时候回过神来了,上来拉的拉劝的劝,跪了一屋子求情。过了许久,他慢慢放下手,揉揉儿子的头叹了口气。

      安莞冬夜,神宫简素。父子围炉夜话,邢岚慢慢述说沅江之战后的经历。
      赵国崩溃后,晋地归蔡。就像邢昭预料的那两样,新君没有为难他们这些旧贵胄。邢家守着祖宅良田本分度日。而日渐长成的邢岚文采品德都饱受好评,自有封疆大吏抛来绣球,邢公子还能挑三拣四一番给自己找个好开端。邢岚最后选中的是荆左——荆左刺史的幕僚。
      廖江城和他的云骑军,在荆左轻裘白马,琵琶城头的潇洒,在千军万马之中依然平静优雅;前后三次击退兵力远超过他的赵元戎,让这位北方枭雄感慨“留国有人,天意存留”。这一切传奇的开始就是荆左。尽管云骑军早已烟消云散,荆左还是记录着一代名将的痕迹,铭刻着扶朗少年对军旅生涯的想象。
      邢昭一惊:“荆左出事了?”——不然他无法想像他的儿子怎么弄到这个境地。
      邢岚抬起头,低声道:“阿爹,孩儿到今天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到荆左出任,一开始还是很平静的。荆左土地肥沃,民风淳厚,几人地方官都爱护百姓,不管是留国崩溃还是赵国灭亡,荆左都没有受到破坏。邢岚在同僚和上司那里都备受好评,此后楚、蔡开战,沿江地区颇不太平,邢夫人秉着“长子当家”的信念,带着他的弟妹到荆左和他生活在一起。
      变故是在一片宁静中忽然发生的,那一天朝中重臣前来宣旨,蔡萱嘉奖荆左众官员的爱民忠国。当天刺史府夜宴,大小官员做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钦察大臣忽然起来宣布荆左众官谋逆,奉旨诛杀。
      最后,一把火掩盖了一场残杀的全部痕迹。
      邢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荆左、离开蔡国”。逃出荆左后,他想了想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投奔——北程州。邢昭不知道他的妻儿下落,可他邢长史的名声传遍扶朗。邢岚的眼睛在大火中受了伤,渐渐地看不清了,一路艰辛到了安莞双目彻底失明。这个时候邢岚的想法反而复杂起来,他想到自己仓皇外逃时被留在荆左的母亲和弟妹,又想到邢昭当年是何等对他寄予希望;几百里坚持下来,近在咫尺他却迈不出去,跟着流民们一起被神宫收留,然后就是冬煦大典上的父子重逢。
      邢昭神色微变,吩咐准备车马要连夜回城,旋即对邢岚道:“阿岚,逃离荆左之事你没做错,若在当时当地,阿爹也会这样做。”

      邢昭带着儿子连夜离开神宫赶回安莞,第二天一大早见到林晴朗,将事情一说,后者脸色顿时变了,过了许久才道:“完了,荆左之事泄密了。”
      “是丢失的那封信?”
      她惨然点头:“无缘无故就丢了这么一封信,总是要出事的,只没想到那么快,而且落在荆左那些人身上。”
      上半年荆左刺史派人送来一封密信,表达了他想要带着荆左托身于楚国的意愿。这封信在安莞“闹刺客”的时候消失了。在此之前,林晴朗还在多方验证,宛转处之;待到信件丢失,她知道早晚要出事,赶到汉南送江映白一个大人请,希望通过他让越王答应接纳荆左。然而江映白一口回绝,她自己连续几次上书都石沉大海。正在另想办法的时候,就得到这样的噩耗。
      一时间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越王这个混账!”
      旋即命人再去打探详情,特别是荆左当前何人管辖,蔡国是否有对荆左等地加强兵力调动等。一切安排妥当,这才望向邢昭:“令郎安顿好了?”
      “无妨,阿岚这两日心绪有些波动,不碍事。”
      “楚国那里有不少名医,让苏勇他们四下找找,听你的说法,岚贤侄的眼睛是受烟火熏了之后没有及时治疗,才至失明,这倒未必不能治。只要有方子,凭你程州长史的财力,何药不能得?”
      “已派人去延请郡中名医,但愿有用。”
      “你的夫人…………”
      邢昭摇摇头:“想不了那么多了。阿岚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在荆左也不过是一个七品幕僚。遭受劫难也是被卷进去的吧。若是蔡主不想斩尽杀绝,他们母子定能平安返回故里。如若不然……”他没有说下去,晴朗却是明白的。若是蔡萱要斩尽杀绝,那么能逃出来一个邢岚就是万幸。
      “邢昭,你说说看,从我这里失踪的东西怎么会到了蔡萱那里?”她早就疑心安莞有“奸细”,不过这个奸细十之八九是越王派来的;最不济是越王手下几个争权夺利的家伙;最最不想想的可能是廖云清。但是,怎么会是荆左官员遭遇秘密清洗,如果是越王得了信——就算是他没志气到了极点,最多幻想北程州私通敌国官员,平地做大。再怎么抽风也不该到蔡萱那里去通风报信。难道是借刀杀人?荆左归楚对楚国没有坏处,越王畏惧刀兵不敢接受也就罢了,没必要把人送上死路。至于其他几个,更是找不到任何能从这件事上得利的痕迹。
      但是,蔡萱……更加想不通了,白眼狼有什么本事把人埋到她身边。尤其是有可能出入她的书房还能翻阅信件的,除了几个从留带到赵的亲随,就只有少数几个程州高官,然后就是齐燕之、杨叠翠和姚青叶。
      邢昭道:“至少有一个人可以排除嫌疑了。”
      “谁?”
      “你家翠娘子。”
      她扑哧一笑,心道:“惠侯还是那么心思敏锐。”
      一直以来,她最疑心的就是叠翠,因为府中只有她与“楚之官员”有关系——那就是方昊然。
      自从沅江船上认亲之后,她对江映白的感情就很复杂。一方面,血浓于水。她从发迹之后心心念念就是找到家人,让家人跟着一起扬眉吐气一番。在“救主”之后,她成了苏长安第一亲信,就派人去小碗口村找过家人,无奈人去楼空,无处可寻。在朝凤遇到李实听到逃亡路上的故事后,本来已经绝了念头。然而,江映白就这么出现了,优雅绚丽,超过她对家人际遇的一切想象。但是,江映白对越王太忠诚。于是,这份兄妹相逢的喜悦,在楚国朝廷对北程州日渐打压倾轧之后,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年的冬天,对于扶朗许多国家来说都不是太太平,许多会在后代被反复评说的事情正以平常的形态陆续发生。
      冬雪覆盖草原的时候,以蔡国公主身份前往北方和亲的蔡沁——也就是苏兰沁,在大婚后第二个月举行了晋庙仪式,她被册封为可敦——可汗的皇后。当然,北戎的传统与文晋不同,可汗可以有多位可敦,地位基本相同。除了苏兰沁,五十多岁的可汗还有两位可敦和一群嫔妾,二十多名皇子和差不多数量的公主。可汗很喜欢这个容姿出色,性格柔和,举止典雅的中州女子。苏兰沁尤其精通音律,初到北方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将北戎的琵琶弹得胜过乐师。一直以来,北戎与中州的和亲也就是取其名,北地君王们也知道娶到的绝对不会是正统公主。但是血统是不是纯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中州君王们以此表示臣服——子女玉帛全数奉上。
      但是这一次束勒可汗得到意外的惊喜。在北戎边境初次见到可汗,苏兰沁就告诉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我只是蔡国皇帝的义女,但是,我是留国英皇帝的长女,留国湘南公主。可汗肃然起敬——“英皇帝,一代英雄也!”送亲的龙骧将军韩晟对此哭笑不得,私下劝说这个女孩子——你是代表蔡国和亲的长信公主,将来你还要依仗皇帝的。
      苏兰沁轻笑道:“韩将军,我还能依靠蔡国什么?若是你的皇帝能保民安境,又何须将我这个孤儿送到异国?”
      韩晟道:“现在是乱世,皇帝复国不久,只能忍辱负重,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虽然委屈了长信公主,但是等到蔡国兴旺之日,一定会回报公主。”
      她冷笑道:“韩将军忠君爱国是好的,但我看蔡萱没有这样的志气。他的确能忍辱待时,却没有‘负重’之勇。所以……”少女目光明锐:“将来蔡国想要边境平和,要靠我苏兰沁的周旋!”
      韩晟被她的话语惊住了,这个幼遭巨变此后长时间居住在神宫,一向平和宁静的女子第一次让人看到她锐利的一面。望着她的眼睛,韩晟忽然有了这样一个想法——这个女孩儿或许会留下男子都不如的名声。
      举行婚礼之后,苏兰沁进入北狄龙庭,束勒可汗喜欢这个美貌端庄的留国公主,亲自教她骑射之术,而她也以极大的毅力快速掌握北方民族引以为傲的技能。韩晟看着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可以策马奔驰在草原上,更看到北戎贵族和平民们对她的喜爱,他们称赞她“美的象玉山女神。”一个多月后,正准备返回蔡国的韩晟被召入龙庭,束勒可汗宣布在冬天的大典上要册封长信公主为可敦,邀请他这个送亲使留到那个时候以便代表蔡国观礼。韩晟再一次震惊了,他知道这个长信公主前途无量,可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就看到端倪。
      蔡萱随手送出一个前朝孤女却送出一个可敦,划算的让他震惊,连忙派人又送了一批陪嫁过来,特别选了些伶俐的侍女内官以侍奉“长信公主”,又命韩晟延期返回。
      苏兰沁的晋封大典之日,草原上彻夜狂欢。可汗的几个儿子与各自的支持者们在一起饮酒,一边低声议论可汗的这一次和亲。都说中州女人真厉害,那么短的时间就让可汗颠倒至此。其中一名青年贵族轻笑着说:“现在还不能说厉害,若是哪一日可汗将兵符给她,那才是真正的厉害!”
      而在蔡国都城龙源,韩皇后与自家兄弟加紧了将皇长子扶为太子的进程。冯瑗却意外的消停下来,自入冬后就推说身体不适,连皇帝都见得少了,后宫佳丽们逮到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围绕着皇帝各施手段,蔡萱沉浸在温柔乡中,哪有心情和韩皇后说什么太子。
      苏秋因荆左之事立了一个大功,蔡萱赏金千两,美人十名,一时风头之健连冯家的人都要来讨好。

      白雪遮江岸,薄冰覆湖上。
      沅江北岸的璧山县,河网密布,丘陵低覆。这里的冬不如江南婉约,又比安菀柔和。皑皑白雪之下,可见竹的一抹绿,屋后溪畔,疏影横斜。
      姚青叶挑开棉布帘子望了一阵又缩回来,哈了口气道:“这地方可比安菀暖和。”
      叠翠眉眼都是弯弯的,缓缓道:“所以啊,到现在我还过不惯安菀的冬天,又冷又躁。以前我家种了几颗梅树,从冬香到春呢。”
      青叶扑哧一声,戳了她一下:“是,是——什么都是故乡的最好。怎就不说当年住的茅草屋都抵不住一阵寒风?”
      她脸上一红:“你就不想老家?”
      “有时候也是会想的,可我还是更喜欢安菀州牧府。冷点怕什么,被子又厚又暖,再点上一个暖炉,哎呀呀,可比在老家的日子好上百倍。”
      “你在老家不也是做官的,日子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好多了吧!”
      “我哪里是做官?我不过是个小吏!官吏、官吏,虽然是放在一起的,可这官和吏那是天上地下的差别。我那点俸禄就是勉强够糊口,再多养一个人都不成。”
      杨叠翠这一次是回乡处理家事。不久前一个妇人摸到安菀林府,说要见府中的杨姑娘,小厮们回报了管家娘子芳碧。原来来人是叠翠的表嫂,她是沅江之战后,壁山屠城的幸存者。事后,一家人再也不愿留在这恐惧之地,就到安莞投亲,此后在安莞城外跟着流民一起受田,日子本来过的还可以,没料到去年当家的男人失足坠崖,之后大儿子又生了场大病,顿时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彷徨之中,她原本想卖掉女儿熬一阵子,可又不舍得。她一个妇人家,孩子都小,做不了农活,就寻思着进城找份仆佣的活,到也真给她在酒楼谋了个粗使的差事。一天偶然看到杨叠翠和几个女伴经过,食客们议论说不知道哪家的姑娘个个都那么水灵,就有知道的人说“那是州牧府的侍女。”这妇人就动了认亲的念头,大着胆子到州牧府询问,还真给她找对了人。两人相见,抱头痛哭。叠翠这才知道大战之后,流落江南的亲友族人陆续返回江北,她本家不少长辈都回了壁山。她就寻思着想将病故江南的父亲归葬故里,再回家去看看族人。林晴朗对她的决定全力支持,给了一笔钱,派家仆到江南替她迁葬。又说她一个年轻女子从未单身远行,让姚青叶陪她一起去,再命苏勇选了两名侍卫同行。叠翠感恩戴德,姚青叶一开始不太愿意去,和晴朗说自己之前刚请了一阵假,现在再远行,实在对不起州牧给的俸禄。晴朗笑吟吟道:“到新年前我都不会离开安莞,而且当下程州太平,仓库丰足,事情不会多到哪里去。你陪着叠翠快些将事情办妥,回来过新年。”说完后想了想补充道:“倘若遇到什么麻烦,去找方昊然。方县令欠我家叠翠一个大恩未报呢!”

      杨叠翠自然不会去找方昊然,她沉浸于返回故里的喜悦与伤感中。她在这里的乡间度过十余年时光,不富裕,但是平静而且不乏幸福。从这里出发踏上艰苦的逃亡路,生离死别,卖身为奴……今天的她,一身精致的衣衫,端坐在马车里,她想,在族人亲友的眼中,她也算是飞黄腾达了吧。傍晚时分,一行人到了离她故乡最近的镇子,外面的人问是不是宿一夜再走,她自是同意了。这个集镇距离壁山三十余里,司徒清疯狂屠城一路残杀的时候,此地因为偏离行军要道而逃过一劫。时近黄昏,街市多半关张,叠翠早些年来过一次,记得镇头上有一家客栈。
      “没有房间了?”她大惊,顿时就慌了神。姚青叶拍拍她,起身去和店家交涉,说这个镇子远离官道也不象商旅众多,怎么就没房间了呢?莫不是看当家的是女人,欺负她们啊?
      掌柜躬着身子连连道歉,说就是因为镇子小,不在要道上,所以没有几间房间,这不是不巧么,昨天来了些人一下子就满了,实在对不住云云……
      姚青叶还想问,叠翠过来拉拉她:“算了吧,掌柜也不会故意为难人。”青叶白了她一眼:“过了这个镇还有什么地方能投宿?你家里还有地方住么?”叠翠苦笑着摇了摇头,临行前晴朗就提醒过她,这几年程州各地给流民分田,她家战后没有人回去,房、地都有可能分给了流民。想了想道:“那里还有我家的族人,总能分几间房子。”青叶看了她半天,重重叹了口气:“那还不如在镇上找个人家借宿。掌柜的,这镇上有什么乐善好施的大户人家?”
      掌柜的见这两个女子衣衫精致,带的家仆也各个精干模样,显然是非富即贵的人家,于是指指东面:“这里过去两条街,朝西走再一条街有一个罗家。罗老爷是在县城里做生意的,这里是他家祖居,好几进的房子,是咱们镇上最阔气的人家。罗老爷也从来就是最乐善好施的,两位夫人到哪里去问问。”
      青叶笑道:“翠娘子,我们去那里问问吧。”
      叠翠还有些犹豫,青叶又道:“走吧走吧,总不能露宿街头,再说了咱们人多,他们几个各个好武艺,怕什么。”叠翠也没有更好的想法,点了点头,两人正要往外走,却见一人踏进门来,两厢一见都愣了一下。来人先反应过来,笑吟吟叫了声:“翠娘子!”
      叠翠脱口道:“方知县!”叫完,看方昊然一身便服,低声叫了一下,面露愧疚之色。方昊然笑道:“不碍事,我并非微服私访,只是不设仪仗而已。”
      掌柜的也上来帮腔,说方知县每次下来都轻车简从,每次都住在他们这个小客栈,从不扰民云云。姚青叶瞟了他一眼,轻笑道:“方知县勤俭爱民,却害得我们无处栖身。”方昊然问了原委,立刻让人腾出一间上房让给姚青叶和叠翠,至于她们带来的家仆侍卫自然是和方昊然的从人挤在一起。
      方昊然隔一阵子就会巡视下辖各地,在北程州各镇之中,壁山安置流民的数量仅次于青芜。而且壁山流民中很大部分是当时轰轰烈烈攻楚的百万赵国大军中一员。司徒屠城之后,壁山的治理始于刘呈之,他以自己一贯的坚韧、温和和悲天悯人之心安抚了壁山的创伤。其后是沈唐的代理,壁山人对这位县令的记忆并不深刻,若要问也就是一句:“没什么不好。”方昊然已经治理壁山两年时光,壁山百姓提起他都是笑吟吟的一句:“方知县没有不好的事。”
      方昊然从入仕起就是东宫属官,对太子堪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朝廷中都称他“东宫第一谋臣”。直到郑王设计,方昊然代替太子一力承担乃至被贬。等到郑王谋逆,很多人都以为他立刻就能平反,结果皇帝不闻不问。他的父兄实在莫名,找了个理由请林晴朗吃饭,席上打探原委,林美人苦笑道:“陛下至今心痛郑王,与那件事有关的人和事都不想听到。你家二郎再委屈一两年吧。”这一委屈,再次为官已在楚国,他担任壁山令以来各项事务处理的行云流水。如果说齐燕之在青芜是万事皆在掌握,他在壁山则是和风细雨,润泽万物。齐燕之要实现林晴朗“让北程州足以流传后世”,立书院、建窑厂、固关防,每一件都让扶朗众人感叹。方昊然只想做好眼前事,名望不广,但是一县安泰,百废俱兴。各地往返官吏,一看到壁山都要赞一声:“北程州好吏治!”
      北程州各县种,北青芜,南壁山。壁山紧邻沅江,方昊然入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回涌江城。他一篇公文写的有理有据,廖云清看了后对心腹说:“若是我不答应,可真是居心叵测了。”除了涌江城,壁山还是程州军的主营所在。程州军的主营原本在安莞,一年前官员们提出安莞城外是沃土,应该尽可能安置百姓,种植粮食,至于军营最好还是在可攻可守之地。林晴朗下令程州军另择驻地。景牧等人最终选定壁山城外四十里的清平塘,此地背倚虎啸岭,面向开阔的平野,官道北通安莞南达沅江,进退自如。县里来了那么尊大佛,方昊然也处理的妥当,既不让程州军扰民,更不让其干涉政务。总而言之,无论在朝在民,壁山之政都无可挑剔。
      壁山是他的地头,在此遇到“救命恩人”,方昊然接待的殷勤体贴,专门让人去镇上酒楼置办一席饭菜。姚青叶吃的心花怒放,说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的厨子这般好手艺。昊然笑道:“可合翠娘子口味?”叠翠轻笑点头:“这味道我可惦记了好几年,就连安莞的菜色也没有我们壁山的好吃。”昊然笑着说听州牧说翠娘子做的一手好点心。叠翠不答,姚青叶抢道:“翠娘子的手艺,就连州牧都赞不绝口,咱们州牧当年可是吃够了御厨手艺的人!”方昊然点头称赞,心里却想“赵国哪里有南边这些花俏的点心,这实在没什么好比的。”叠翠听姚青叶总有言外之意,微微觉得尴尬,便把话题引开,顺口说了自己回乡的目的。方昊然点点头,说她的故乡在司徒清屠城之时也受到游兵劫掠,死伤惨重,但是在刘呈之手中就已经开始恢复。村中幸存者返回的很多,如今安居乐业,重现生机。叠翠百感交集,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低声道:“村中父老得遇方知县这样的父母官庇佑,也是大难之后的幸运。”方昊然柔声道:“令亲得以归葬故里,九泉之下也能知道姑娘的孝顺。不像我,家人尽皆流离,父兄战死无处寻骨,每次想起自己的不孝,都痛断肝肠。”叠翠“啊”了一声,心想“这位方知县竟然也有那么多伤心事”,内心的伤悲也就淡了一点,顿时觉得此人十分体贴,多了点亲近。她在店中看到题字很象方昊然笔墨,问了一下,果然如此。昊然道:“每次来这里,掌柜多殷勤,所以帮他写个条幅,以表谢意。”她想到那年江南的客栈中引起她注意的那幅中堂,嫣然一笑;方昊然也明白,回以了然的笑容,一时气氛融融。
      方昊然来此地一是常规巡查,二来是来找罗良。在壁山他看到引起动荡的血屠夫的画像,震惊得发现与他郡中名士样貌相近,名字相同,顿时大惊。他回到壁山就着手调查,但是多方查证,那都是一个热心慈善,本分经商的商人。但是安莞刺客频出之时,罗良的确不在城中。店中人都说罗老板到北面进货了,前些日子罗良回来,果然带来北国才出产的货品,也没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是方昊然上门的时候罗良还是不在,说是路途艰难,身体不适,到老家休养去了。于是,他又追到此间,罗家依然是没人,下面回话说主人去访友了。方昊然笑吟吟留话说我在这里要留几日,罗先生回来立刻请来见我,有要事相商。
      翌日,叠翠与姚青叶回乡,到江南去迁墓的人已经回来了,带来的确是悲凉的消息。当年草草安葬,又是数年风雨,已经找不到墓碑,寻不见尸骨。叠翠哭的死去活来,村人长辈纷纷劝说,说她至孝之心感天动地,列祖列宗在上也会谅解。叠翠身边还有几件双亲留下的物品,又采买了新衣物,便以衣冠下葬,立碑纪念。她留了一笔钱给一个亲戚,托他四时洒扫。村人都说她一个已经归了人的女儿能做得到这个地步真的了不起。等到一切处理完毕,已经是十来天后。回到镇上,发现方昊然居然还在那里。

      镇上酒肆,临街摆了桌椅,这几日虽然是冬天,但是天色晴朗,暖阳熏人。食客们也愿意坐在太阳下享受一下暖烘烘的感觉。其中一桌对坐两人,简素青衫举止优雅的是壁山县令方昊然,对面之人衣衫精致,容貌清秀,正是此间富商罗良。方昊然远远朝他们点点头,罗良却忽然站了起来,径直走过来,对着姚青叶叫了一声:“姚娘子!”
      姚青叶楞了一下,璇玑一脸笑容,惊道:“哎呀,怎的遇到罗先生了!”两人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姚青叶指指叠翠等人,又对答两句,各自行礼告别。青叶回来,笑吟吟道:“那是我先夫的好友,好些年没见了。倒是知道他是北程州人,没想到还是你老乡。”叠翠应了一声,远远又望了眼方昊然,就赶去客栈入住了。此时已近年末,镇上已经能感受到迎接新年的期待,家家新桃换旧符,走在路上打招呼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子喜气。叠翠出了月余开始想“家”了,前一日就对姚青叶说:“快点赶回去,不然误了过年。”青叶笑话她归心似箭,她切了一声道:“州牧府的新年多热闹啊,那么多人都来吃团圆饭,火树银花的。我可不要就咱们几个孤零零的在不知道哪里的小客栈里冷清清的过年。”她笑吟吟的满眼是憧憬的表情,又道:“现在回去,后宅的人都该在做新衣服,州牧还会赏赐钗环首饰,月钱也加倍,哎呀呀,我真恨不得明儿就回到家里。”青叶嘲笑她好像晚回去几天赏赐都拿不到了似的。然而,她归心似箭,当天晚上偏偏就出了事。
      当天傍晚,罗良派家人来请姚青叶。她本要拖着叠翠一起去,被婉言谢绝。结果到了宵禁还不见人,叠翠正奇怪,跟着去的家人来报,说姚书吏在花园滑了一下,扭伤了脚,现下动不了了。第二天天亮,叠翠赶去看望,大夫刚刚来复诊,嘱咐静养数日,不然要落下病根。青叶连声叹气,拉着叠翠说:“看我这倒霉的……唉,好妹子,你带着人先回去吧。”叠翠哪里放心,虽然罗良再三保证一定将嫂夫人照顾好,可她见罗家并无女眷在此,此人和姚青叶也不是正经的亲戚,终究还是决定留下。照着她的想法是把姚青叶带回客栈,可青叶的确伤的不轻,罗良又殷勤。罗良更要腾出房子,让叠翠一行都搬过来,她这下是无论如何不同意,只在青叶身边陪了一天,到入夜留下两个家人后还是回了客栈。罗良送客完毕,回来又去见了姚青叶。众人面前笑语盈盈的姚书吏脸色阴沉,见到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罗良坐在旁边许久不语,最后还是姚青叶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又来招惹我干什么?上一次的事,我已经欠你的情份还干净了,你也答应我,绝无下次。”
      罗良笑道:“我当下也没有再提什么要求啊,怎么就说我违反约定?”又笑:“再说了,从你我结识开始,我承诺之事有哪一桩是违背了的?”青叶哼了一声。
      罗良是姚青叶在教坊的时候相识的,两人一度打得火热,就连她脱籍都是罗良帮的忙。她也不知道此人哪里来的本事,不但帮她脱籍,此后还帮她打通关节,弄了了小官员身份,在越州郑旻的幕内供职。其后出了点岔子,叫人知道她是教坊出身,这官当不下去,就嫁了人远走檀州,再往后就是她广为人知的经历了。
      罗良看她神情渐平,靠近了她,低声说了一阵子。姚青叶猛然坐起,低声道:“你疯了,那么大的事情哪里是你我干的成的。”
      “做不成对你我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害。”
      “你——上一次,你不是和我说蔡国冯妃要寻林晴朗点麻烦,你取了那个东西是要递到朝廷去的。怎的最后到了蔡国?你知不知道,林晴朗已经怀疑我了,要不然她能让我陪着个丫头去处理这种家务事?”
      “怀疑又怎样,无凭无据的还能把你下狱?林美人真有这样的狠心,嘿嘿,你我都活不到现在。”
      “你……”
      “安莞州牧府铜墙铁壁,只怕我的图形已经下发各地,要不然,我们方青天怎会来这里找我?筹建官学,要商家募捐,这样的事让里正传递即刻,我们这些下贱商户,谁敢不从?哪里需要劳动方知县从州城到镇上,三顾茅庐。”
      “喂,我一直想问呢你,你到底给谁做事?”
      罗良大笑:“给谁做事有什么重要?我等下贱商户,还指望封侯么?谁能出的起钱,我为谁卖命。青叶,你难道指望着跟随林美人得个‘万世留名’么?”
      姚青叶冷笑了一声。
      “林美人之下虽有肖归雁这个例子,但人家是正经良家女子。你呢?青叶,你和我一样,投错了胎,再怎样都是下贱的。只有钱才是真实的,不管这个乱世继续道什么时候,只要有钱有本事,王侯将相也不见得比的上你我逍遥。”
      青叶想了想,冷笑道:“你有钱逍遥,管我什么事情。”
      罗良哈哈一笑,伸手揽住她,塞了个盒子过去。青叶感到膝上很有分量,打开盒子明晃晃几个银锭。罗良抓住她一只手:“这是上一次的酬金,我正愁着怎么才能送到安莞给你,幸得你来了。”
      “难得你还有点良心。”
      罗良又道:“这次我从蔡国回来,情形和十年前已经大不相同。北地各国中,蔡已经是比较稳定的,依然处处见荒芜,州州有饥馑。北地用不了多久就会大乱,北程州本事再大也无法再乱世中永葆安泰。所以我想搬到南方去,慧州或者蓼州。”说这句话时,望着姚青叶的眼睛,后者沉吟了一下,转开目光低声道:“随你的便,可别再让我做那样的事,钱再多,我也要留着命才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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