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笃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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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舒家枸酱当真这般合意！？”观澜胸中郁结凝重，指甲几近掐进掌心，他不知，她为了这条玉牌贝带寻尽天下能工巧匠，一时思绪错乱酸楚封喉蹦出句自己都深觉失了分寸的诛心之言。
这一句暗藏机锋的诘问，令霍去病眸光骤沉，玄甲战靴忽地逼近半步压低嗓音：“那又如何？！”眼底沙场狠戾盛气凌人，烈火灼灼似要洞穿人心。
“本公主偏生不走了！”观澜心中恼怒将整个人送到寒光玄甲跟前，赤金步摇几乎贴上对方喉结，步步紧逼，“今晚我就宿在府上，你又如何！”
观澜自小便是争强好胜从不服输，每每玩闹皆要占尽上风方肯罢休，她今日像是拿了这表哥哥命门一般，眉眼尽是挑衅毫无退意！倘在幼时，霍去病何必计较，现如今观澜已过及笄，又在自己府上，真要传出去个如何他都百口莫辩，二人清誉尽毁。若是旁的人倒也罢了，独独这观澜是他素来爱重的姨母长女，罢了！
“公主既执意如此——”一潭幽眸映出观澜的寸步不让，“臣自当另寻别处！”
玄甲朔风掠过雕栏，霍去病愤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出主院，留观澜一地心碎，她从未见过霍家哥哥如此决绝。
若论情义，观澜是他自幼相伴的姨母表妹，骨肉血亲，他素来疼惜如珠；若论君臣，观澜是武帝登基后钦封长公主，尊贵无极，他从不越雷池半步。今日这玉牌贝带，受与不受，俱是烫手之物！
“少郎！”赤灵与山岚听得厅内争执不下，眼下少郎骤然离开，实在意外，顾不得礼数双双追出去。别院虽与主宅仅隔影壁，却坐落在侯府西北一侧，得穿过侯府走上好些时候从西门出去。
已是更深霜重，山岚拽住赤灵袖角：“你速去唤掌事嬷嬷侍奉卫长公主就寝，府中没有多余女仆，莫落人口实说侯府失了礼数；记得将少郎的换洗衣物拿些过来，别院一直空着，着实不便，另外叫林管家安顿好公主凤辇。回来的时候带上毕城、齐丰，切莫独行。”
“知道了山岚姐姐。”赤灵年纪比山岚小些，虽不如她老练持重却也是伶俐机敏的，侯府偏院众多，少郎空着不住去了别院，自然是杜绝闲话。
前庭空寂如寒潭，观澜怔怔望着满地碎琼乱玉，才冷静下来，断不该如此置气莽撞试探，如今既探得了霍家兄长口风，事已至此，只得另做打算。见赤灵引着嬷嬷挑灯而来，已然放话出口，不好离去，像是败下阵来，只得就着台阶往偏院去，缙云抱着琉璃镶金漆盒和湘叶一同碎步相随，月色泠泠寒彻心意。
“公主实在不该跟冠军侯争执的。”缙云心思敏锐，见嬷嬷离去，将温热的茶盏递到观澜手边劝解，“霍侯猝火冰刀的性子，素来果决，如今失了和气，日后教人如何相与？”
“他既是拿定主意，千钧之力也难转圜。”观澜何尝不知霍去病刚烈品性，只怪自己今日没沉住气，不过若不是今日之事，她断然也不会想到那舒家女子在霍家兄长心中竟是这般地位。
“公主莫要气坏了身子，冠军侯何曾与您真正计较过？往年您备的生辰礼他都收了。”观澜自是知道，湘叶这是捡了好听的。今岁这近身之物，不比寻常终究触了逆鳞，她霍家表兄推拒分明。
待到赤灵拿了衣袍和毕城、齐丰赶到别院，已是夜半子时。
“少郎呢？”见山岚等在前厅，赤灵问道。
“书房，”山岚努努嘴递了眼色，“已经烧了热水，被裘也铺过了，我这就请少郎过来，你且将衣袍送到主院卧房去，”转身不忘嘱咐道，“今日少郎定是累坏了，侍奉莫要聒噪。”
垂花门内青石小径蜿蜒，这座三进院落与主宅规制大相径庭：前庭蜀南斑竹成林，将议事厅与茶室隔作两处，绕过抄手游廊才是主厅；二门内主院和偏院黛瓦白墙错落，一直往里是后院，照少郎的想法改动颇大，并不是传统的安置，是处一多半都做了亭台楼阁的江南后花园——飞檐垂阁，太湖石间活水潺潺；最深处仅余主屋与临水书斋，九曲回廊悬着青铜惊鸟铃，夜风过处清响不绝。别院虽不常住，亲兵、家丁也是一样不少的，清新宁静，一尘不染。
山岚绕过抄手游廊进了主院，转出嵌螺钿的六折屏风，见雕花窗棂透出烛影，照规矩并未随意踏进书房，提灯轻叩门环：“少郎，浴汤已备妥，您早些回去安置。”
“好。”霍去病起身出了书房，玄甲上寒光冷芒。
门厅案上熏了沉香，赤灵调好了水温，换洗衣袍齐齐整整搭在金丝楠木椸枷上。
“你们也歇着去。”霍去病顺手掩了门，转身到了暖阁南海黄花梨屏风后头，褪去一身玄衣甲胄潜到桶中。赤灵到底心细，连他惯用的艾叶药枕都从侯府取了来，汤中泡了三七和艾叶，温热通透颇为解乏，自打回京，竟不得丝毫空隙。水雾缭绕浅隐喉结分明，霍去病仰面枕着草木清气反复徘徊那句“舒家枸酱当真这般合意”，搅得汤水涟漪四起，不得宁静。
心中疑云暗涌，霍去病索性抓起青色暗纹锦袍往身上一披，推门却见赤灵正拢着袖口立在穿堂风里，发间夹着片竹叶，想是怕他夜里叫人。
“三更霜重，杵在这里作甚？”见她风中瑟瑟，霍去病屈指叩响紫檀门框问道。
“少郎尚未安置，奴家不敢阖眼。”赤灵搓着冻红的指尖，话音脆如冰凌。
“今岁府里枸酱可送来了？”被这突兀一问，赤灵有些摸不着头脑，暗忖少郎莫不是要温酒暖身，忙道：“地窖存着，封泥未启，奴家这就去取。”
“罢了，快些安置去。”青色袍角掠过石阶，霍去病径自往东面月洞门去，竹丛宿鸟惊起。
“更深露重，少郎作何去？”赤灵提着羊角灯疾追两步，十分不解。
“找毕城。”
“少郎屋里等着，赤灵去请。”她话音未落已往偏院里去。
不消半盏茶功夫，毕城、赤灵一前一后往主院来。
“你先下去，毕城进来。”霍去病正用匕首挑拨烛芯，眸中火苗跃动。
待赤灵走远，霍去病开口：“明日，去一趟舒宅。”
“诺！”毕城心下了然，自回京，未有舒家小姐任何音讯，少郎必然疑窦丛生。待退至廊下，却见赤灵捧着暖汤呆立阶前，鬓角眉间沾着夜露霜花。
“娘娘，奴婢听说公主在侯府同冠军侯起了好大争执。”紫苏为卫子夫簪了支如意云气纹玉簪，“说是为了生辰贺礼一事，差点没把冠军侯府上的青石地砖砸出个坑来。”
“哦？”卫子夫看着铜镜里紫苏绾发，不慢不紧说道，“观澜那丫头向来爱欺负人，如今大了还是改不了。”
“这回倒是听说有些不一样。”紫苏蘸了茉莉头油梳过鸦青发丝，压低声音，“是公主送冠军侯生辰礼起的争执。”
“送个生辰礼如何还能起了争执？”卫子夫有些疑惑。
“娘娘有所不知，公主年年记挂冠军侯生辰，往年也就是些刀剑兵器物件摆设啥的，今年有所不同，”紫苏伏到卫子夫耳旁轻声道，“今年是条玉牌贝带，听说花了公主好大功夫，偏生霍侯当着阖府上下原封退了回去，这才起了争执。”
“哦？”观澜待霍去病的心意卫子夫心中明镜一般，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这丫头也是胡闹了些。”铜镜映出卫子夫垂眸整理绛纱蔽膝的不经意。
“紧要的，不是公主这头，”紫苏话音忽如流云转岫，“娘娘可曾听说过舒氏酒行？”
“如何不知，那舒氏酒行枸酱陛下喜欢得紧，是南来的御赐贡酒，年年进贡，宫里但凡酒宴都是这枸酱。听说那酒行从高祖皇帝起便是有些名头的，家业颇大，酒肆兴盛发达西出异域遍及长安，前岁蜀南暴雨冲毁栈道，尚能连夜运来三百坛贡酒。”长安舒氏酒行何人不知，卫子夫尚未进宫前早有耳闻，那时，可不敢想这美酒佳酿。
“远不止这些，”卫子夫梳洗毕，紫苏吩咐宫女上早膳，捧来鎏金鸿雁纹银袖炉，“那酒行原是个姓顾的管家主管长安营生，掌着百余坊酒行，前年听说少东家来了长安，竟是个才过及笄的小娘子！这小娘子干练持重，是个善于酿酒又极会营生的，去岁横门大街酒肆，舒氏酒行首现西域琉璃盏盛新醅，引得羽林郎争相掷金，昨儿尚食局来说，今春新酿的枸酱更添了木樨蜜。要紧的，是酒坊东家就这一个嫡出独女，便是这少东家了，想来这片家业必是留给她的。”
“商贾之家，和澜儿有何关系？”卫子夫喝了一口芙蓉上汤血燕羹，眉间蹙起远山，银匙在血燕羹里搅出漩涡。
“关系大了，”紫苏伺候卫子夫用膳，“也不知如何，这冠军侯便识得了舒家姑娘，若只是相识倒也罢了，坊间传闻，冠军侯对这舒家姑娘很是不一般。”
“哦？”这倒是奇事一桩，霍去病时常在宫中走动，自小不近女色，如今虽是开府别住，也是未曾耳闻有何风流韵事，卫子夫还是头一回听得一桩，“这倒是件新鲜事，你如何得知？可当真？”
“当真，奴婢的嫡亲侄女缙云所说，她一直伺候公主。”紫苏提起鎏金双鸳银箸给卫子夫夹了块玉竹糕，“我也是前几日在宫里遇见缙云得知。”紫苏将那秦氏庄园一事一并说与卫子夫。
“如此说来，霍儿不受澜儿生辰贺礼大概是为这女子？”卫子夫漫不经心推测。
“想是如此。”紫苏带着几分犹疑。
“便是当真，也不必大惊小怪，”卫子夫倒是与平阳公主如出一辙地从容，口吻惊人相似，“不过是儿郎些房里的丫头不称心，年少气盛外头走些过场闹些意气罢了，不必当真。霍儿的婚事，岂是他个人做得了主的。”紫苏领会了话中深意，心头有了定心丸，她是看着观澜长大的，说句僭越的，早已将她视如己出。
元狩二年上元夜，火树银花十里迢迢。
正是年节休沐，霍去病未去军营，独自立在南斋坊常来的雅间观景轩台，凭栏处但见长安盛景：亭台楼阁，花灯似海，沟渠纵横，倒影明渠中花灯点点宛若银河。
他仰颈饮尽最后一滴枸酱酒，脚边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枸酱陶坛，一斤一坛。这南疆贡酒绵香醇厚最是欺人，喝得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觉出醉人，霍去病头重得厉害，长安花灯愈发迷离幻作流萤碎玉。那日毕城来报，舒宅大门上家丁回话，舒家大小姐年前仲夏便同老爷离开长安南去，至今未归，如今长安酒行仍由顾翁主事。
霍去病挥开空坛，拎起新瓮拍开泥封，枸酱如瀑倾入口中，酒水四溢漫过凌厉流畅的下颌线滑入衣领，浸染一片玄天龙战信期绣锦袍，一汪醉眼朦胧沉淀笃定，决绝不容动摇。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笃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