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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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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棠迅速向后撤了几步,“这钱是用来买衣丝的。”
“衣丝?”沈云初动作停滞一瞬,“那些其实就是发了霉的纻丝,大哥若是喜欢用不到这么多钱。”
不知何时雾气中飘起雨丝。
细密雨丝与呼吸蒸腾的白雾缠绕成茧,凝成细碎水珠缀在她低垂的眼睫,像是被晨露压弯的蝶翼,随着呼吸轻颤抖落,有一瞬间谢明棠懂了男人的心思。
“咳。”谢明棠别开头只问她,“你的衣丝有多少?”
“五十匹。”
谢明棠惊讶看她,纻丝是出自官窑的宫内贡品,一个商贾出身为何会有这么多。
素色衣带垂落将腰际洇出烟青水痕,春寒钻进衣物褶皱将原本妥帖的系带泡软褪色,风起时忽而带起衣带,谢明棠轻叹将人拉入不远处的亭中,逆风立在檐角下。
“这五十匹纻丝我有办法。”
“呵。”沈云初讥讽出声,“若是大哥想买几尺回去图个新鲜价格好说,但这么诓我实属不道德。”
见她转身要走,谢明棠低眉轻声道,“犀角粉十钱三十两,通常至少三服药见效,九十两银子不急吗?您母亲可还等得?”
“不瞒姑娘,在下也有亲人要救,只剩月余时间,库房生霉的纻丝是个机会。”谢明棠将腰牌递给她看,“事成之后,我要分一半利润。”
沈云初指尖被凉意浸透,带着谢明棠去了城南库房。
六月初九乃皇后娘娘生辰,在此之前会令织染所供上千匹纻丝给皇亲,一品至四品官员及家属准备春衣,以示皇后贤德。时间紧迫官窑做不出来就只能在民间大量收购同等质量的纻丝,一些内部人员提前一年就会放出风声,想要吃肉喝汤的早早就准备好。
“往年四月中就会开始收购,正好错开梅雨季,谁知今年自惊蛰下了场雨,到现在也是雨水濛濛。钦天监又发布未来四十九日云不开。”沈云初苦笑,“也怪我,刚接手染坊就冲动行事,将所有积蓄都搭了进去,到现在给娘买药的钱都没有。”
吱呀声响起,谢明棠跨进去一眼就被那匹天水碧的料子吸引,掌心滑过地刹那,竟似捧住一汪温热的泉,即使裹着潮湿的雨气,仍在昏暗的库房里泛着光泽。明代官窑的纻丝真是名不虚传。
霉斑却从卷轴芯子里渗出来。前几尺尚是零星几点青灰,越往里越洇成黛色云团,细密菌丝在暗纹底料上开枝散叶。指尖抚过缎面时,前一寸还是流霞坠羽的柔腻,后一寸便触到枯叶经脉般的凸起,那是霉斑啃噬出的褶皱。
最可惜是卷尾处的缠枝莲纹,如今裹着层绒白霉。她突然缩回手,指腹沾着若有若无的酸朽气息。
“这进价不便宜吧。”
“是,这些花了一百两。”沈云初继续解释,“我夫君死后给我留了些,婆婆走时将家里连带这染坊全留给我。”
她想赌一把挣更多的钱,年前囤丝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年年如此。她想靠这些钱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也足够为父母养老送终,年关上她给年迈的父母准备了许多年货,本想看看就走,娘亲心疼她孤苦无依执意留她吃年夜饭,谁知真的就...
今年又偏偏梅雨季提前,连带纻丝生霉,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没了,连带娘亲的药都买不起,她真是不孝女。
谢明棠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起身推开雕花木窗,混着土腥味的东南风立刻灌满衣袖。这种带着盐粒的暖湿气流,抬升指数至少突破4.5的数值,明日卯时雨势逐渐增大,至少持续到两日后。
“这是三两银子,三日后午时去收购罗家丝,陈家丝各五十匹左右,将每匹价格至少压至三钱。”谢明棠将钱袋再一次放到她手上,继续叮嘱,“让你染坊的女工分头行动,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还要收购?”没等沈云初拒绝,谢明棠已经小跑迈入雨中,她要在申时前赶回织染所。
“夫人我们真要听他的?”染坊的女工问,“现下谁还敢买这么多的纻丝。”
沈云初也不敢全盘信任,但当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织染所青石阶前挤着七八个彩锦华服的影子,罗家二郎的错金蹀躞带扣在鎏金门环上磕出脆响,陈玉霖那柄湘妃竹骨折扇“啪”地敲在守卫肩甲:“睁眼瞧瞧小爷这通行的腰牌!”镶着南海珠的扇坠晃得守卫眯起眼,却仍像尊门神堵着朱漆兽首门。
罗家小厮抬着皂靴正焦躁地碾着门槛缝隙里钻出的野草。当陈玉霖第五次将青竹腰牌怼到守卫眼前时,染青的棉布衣袖轻扫过陈玉霖蜀锦裁的袍角,听见沉稳的声音响起,“劳驾。”
守卫突然矮了半截身子,朱漆门吱呀裂开道缝,泄出里面沉水香混着蓝靛发酵的酸气。
“这不是沈家坳那个土鳖吗。”陈玉霖的描金扇骨“啪”地敲在手心,却压不住嗓子里那缕颤音,“如今只是个木制腰牌就这么神气了,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谢明棠偏头望着门房梁上悬的十二色丝绦,“噗嗤”笑出声。
守卫正用刀鞘拨开陈家人试图偷摸进门的衣摆,那振刀纹钢刃上明晃晃映着陈公子涨成猪肝色的脸。
“陈公子博闻广识,自然知晓木制牌进的是织染所染草堂。”她指尖拂过腰牌上纹路,“至于您这青竹牌......”尾音化作声轻笑,惊得檐角铜铃突然晃出一串清响。
“想进那就再淋淋雨吧。”
门轴转动的阴影里,十二口染缸正腾起斑斓雾气又毫不留情的关上。
阶下突然爆出笑声,原是罗家小厮望着陈公子那张堪比坏了的靛青染料的脸,一时没憋住气。
织染所的偏门外,飞檐下的青苔吸饱了雨水,鼓胀成碧玉髓的色泽。谢明棠蜷在漏窗后数着雨滴,看陈家那架紫檀车轿第三日碾过同一道车辙。
寅时的雨幕里,罗云升的鲛绡伞盖不住鎏金箱笼的寒光。她认得那箱角悬着的青蚨钱,是江南十三家钱庄通兑的凭信。
“这是暹罗新出的香!”罗家管事第三次叩门时,怀里的琉璃瓶已结满水雾。守卫铁靴碾过浸透的礼单,织金笺上"南海夜明珠十斛"的字迹正被雨水冲刷。
最绝是今日陈玉霖亲自押着口青铜冰鉴过来,看见依旧紧闭的门,他终于沉不住气,“不就是个彩绸库主事,我们只是让他引荐一下都水司郎中他都不肯,这么多礼看都不看,要我说我们直接去找郎中,从这里浪费时间。”
罗云升从马车上下来,眉眼间满是愁绪,“不可,彩绸库主事是郎中的亲弟弟,你是跨不过去的,更何况我们在郎中眼里又算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库房那些生霉的纻丝已经赔了不少钱,如果今年拿不到织染所的订单,我们两家今年都喝西北风吧。”
纻丝订单已经无望,只能托关系能不能将订单的纻丝换成纹绫,现在从江南调纹绫还来得及,谁知这彩绸库主事避而不见,什么礼都不收,气的陈玉霖都想把这扇门给砸了。
让谢明棠没想到的是,巳时刚过那扇大门竟真的开了。
早就听闻彩绸库主事是个嗜香如命的人,果不其然这暹罗新出的香竟真的撬开了朱漆的大门。若是真的将订单换成纹绫,那她们囤的纻丝将一文不值。
“主事请你们稍等片刻。”织染所的下人将陈家和罗家请在院里,连偏堂的门都没让进,只是将暹罗新出的香带走了。
陈玉霖的火气已然压盖不住,他自小就是家里最受宠的,何时受过这种气。
罗云升到是淡然许多立于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