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诸葛闲云

60、第 60 章

　　母亲终于还是反复发作了。
　　我向公司请了长长的假，长到我几乎以为我必须要为此辞职。我不知道母亲究竟还要在医院待多久。请假时我对经理说：如果不行，我就辞职。我只有一个娘。
　　晚上松表哥和父亲轮流值夜，日里便是我照顾母亲。每天早上七点多到医院，晚上九点多离开。我踏在那条走得烂熟的路上，那条奔跑过无数次的走廊上，心绪空洞无边，连悲伤都来不及。
　　晚上，当我脱下口罩穿过长长的走廊准备出门回家时，透过消防栓的茶色玻璃，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冷静，苍白，憔悴。
　　什么时候，我也可以这样坚强的面对了一切。
　　我甚至不怎么回复楚何月的短信。我怕我一不小心把咬紧唇坚持的那根弦绷断。我知道，一旦崩溃，我再也不能继续坚强下去。而那时，我的病床上的母亲，要怎么办。我是可以逃开的吧，逃回去，逃回自己的小窝，躲到楚何月那里，但是，母亲，她无处可逃无处可躲。现在的她，像一只丢了壳的软体蜗牛，孤单的躺在床上，没有任何气力去把握自己，――连阳光都可能会晒伤她。我不能逃不能躲，我要站在那里，保护她，给她安慰。
　　所以，在母亲面前我一次没有哭过。哪怕是在母亲感伤而红了眼眶的时候，我也没有让自己在她面前哭出来，连悲伤的表情都藏得好好的。

　　每晚九点多出医院，再随便吃点东西，回去收拾洗漱，每天都觉得那么仓促那么疲惫。楚何月知道我的作息，怕影响我休息，晚上很少打电话过来。偶尔的时候，我收拾好了爬到床上，非常非常想念楚何月，想念她的声音，也不管是几点钟，便会给楚何月拨个电话，但常常握着电话不说话，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而在日里情况好的时候，我在忙完母亲的琐事后能稍有空闲，便坐下来给她读一段《圣经》。我不相信宗教，但我仍用最大的热情给母亲读那些赞美诗，只为，母亲相信。
　　现在的她，如此渴求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来拯救她。

　　我曾问过母亲，在第一次呕血后医生给她插管时她怎样能坚持下来，母亲说，因为，放心不下我，因为，还没有看到我结婚，看到我稳定。
　　母亲说，“其实也活了这么久，真要死了便死了。还是不放心你啊！”
　　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我很想告诉母亲，不要把结婚和死亡捆绑在一起给我压力。我很想告诉母亲，其实我跟楚何月两个人应该也能过得很好。
　　但我，终于没有说出口。
　　在母亲那样的情况下，我没有办法去跟她辩论什么是幸福，――我理解的幸福。

　　我以为母亲可以继续依靠着她对我的不放心而战胜躯体的背叛，最终小心翼翼的活下去。
　　但母亲在最后一次昏迷后终于没能再醒过来。
　　那天白天，母亲的情况一直不太好，监护仪上的数字看得人触目惊心，关节处冰凉无比。我坐在床边，握着母亲因为血液不足而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手，第一次觉得，爱情小说里那些华丽的关于女人双手冰凉无比的描写其实是多么残酷和可怖。
　　那晚是父亲值夜，十一点多了，我没有离开，一直站在床头，看母亲因为长期输液而肿胀的脸安静无识，看那架监护仪上的数字剧烈跳动，看那条起伏忽然变成了直线，看一群医生在我面前一番抢救然后对我宣告死亡，看母亲的脸永远那样安静，想起四天前我最后一次喂她糖浆问她甜不甜时她回给我的笑容……
　　那竟然是我和母亲最后一次对话……
　　天下着朦朦细雨，病房的窗玻璃上有淡淡的水痕。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
　　医生说：你们准备衣服了么？赶快给她换上吧，时间长了穿不上。
　　父亲坐在床头托着母亲的肩，呆呆的没有说话。我看见他一夜之间苍老无边。
　　我给松表哥打电话，请他把衣服送到医院。给殡仪馆打电话，告诉他们医院的位置和病房号。然后，我跟父亲都沉默着，在松表哥到来之前，谁也没有再说话。
　　父亲呆呆的坐在一边，我调了一大盆温水，细细的给母亲擦身。
　　母亲一向很挑剔，之前给她擦身时偶尔还会发点小脾气怪我不够仔细，现在，她却再也不能开口。

　　松表哥很快过来了，带来一套临时去买来的衣服。
　　我给母亲换上那套奇怪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华丽而黯淡。甚至还给她戴了一顶显得有些可笑的帽子。
　　那帽子真难看，如果母亲自己看得见，她肯定不愿意戴。
　　母亲脸上的肿胀渐渐消了，又回复到我熟悉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我请松表哥先回去布置一些东西，然后，我看着工作人员把母亲放在担架上，抬出去。我扶着父亲跟在后面。
　　我想哭，却发现哭不出来。
　　那么多的事情等我处理，父亲等我安慰，头脑里一个声音一直在说：
　　不要哭。你不可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