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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江少」 我有故人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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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西北有高楼
一个腌鱼玩家兼新手厨子
*本文晏主,江晏和男主控,bl年上!bl年上!!bl年上!!!(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视角乱窜,为写文服务
*本文中少东家十九岁,设定在一切刚刚尘埃落定之后
*挺长,字数没数,第一次在老福特上发,不太熟悉流程,各位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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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东家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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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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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江叔从前待我真是耐心温和到了极致。就算我捅了再大的篓子被他逮回来,最重的处罚也不过是轻飘飘的用剑鞘打一两下我的手心,自己打罢,还要冷着脸给我抹上消肿镇痛的药膏。
??
??我雷声大雨点小假惺惺的嚎两声,他的动作还会更轻,哪怕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下那么重的手。
??
??我的脸被打的偏了过去,鼻腔口唇里溢出血腥气。半张脸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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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还有点耳鸣,我听不清江叔在说什么,只能从发丝的间隙中模糊的看到他嘴唇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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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细看他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一定是失望,又愤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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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还有一点鄙夷。
??
??我不说话,而江叔也在说完所有能说的话之后安静了下来。
??
??良久,他抓起桌上的剑突然转身便走。
??
??这是我最害怕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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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我是九岁,还是十九岁。不论我是尚且蹒跚学步的孩童,还是踏雪无痕的侠客——这动作像一计闷棍,把迷糊的我砸醒,再顾不得旁的事情,跌跌撞撞的追出去。
??
??一出门,我才发现下雨了。
??
??好大的雨。雷鸣又震得我的耳朵嗡鸣起来,我看见江叔的衣服和头发湿透了,可是他还是一直走着,半分要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
??“……不要走,”我的声音嘶哑的像是吞了碳,“求你了……江叔……别走。”
??
??别走,别……
??
??别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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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太大我的声音太小,他像是没有听到,藏青背影在一片纱白的雨幕中越□□缈。
??
??我要看不到他了。
??
??这个念头几乎要了我的命,我下意识的提气,准备运起轻功去追他。
?
??可是我忘了。
??
??如今的我,半分内力都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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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的内力死死的攥住了我的心脉,我呛出一口血,狠狠地摔在泥泞里。
??
??这样狼狈了,我还分出心神自嘲,好一条丧家之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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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太痛了,四肢百骸都在痛,喘口气都像是凌迟,比摔下山崖那次都痛,比江叔打我……哦,不对,倒是没有那一巴掌痛。
??
??我艰难的抬起头,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攒了攒力气翻了个身,我站不起来,就只能慢慢的向着那个方向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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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动一下,就有血顺着鼻腔唇角往出涌,我顾不得擦,头一次感觉到竹林小屋的这条小路原来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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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叔……”
??
??我要……没力气了。
??
??“别……走……”
??
??……我又一次,被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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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我还能依偎在寒姨的身边问她江叔什么时候回来,哪怕得到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回答或者是一句硬邦邦的“谁知道他”,都好像有那么一点零星的盼头,可以坐在屋顶上看星子,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
??我也总是能等到一个风尘仆仆,却总是记着给我带一些小玩意儿的人回来。他会从那双平日里冷肃的眼睛里流露一点暖意,然后蹲下身,向我伸出双臂,唤我一声:
??
??“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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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把扑过来的小小的我稳稳当当的接进怀里。
??
??这时候,我就可以难得的不用自己走,而是被远归的江叔抱在怀里,我大概会抱着他的脖子,贴着他有短短胡茬的脸,两个人一起说着话,虽然很多时候是我喋喋不休江叔回答,然后散步一样回到竹林小屋里。
??
??再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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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时江叔出门,再也没有回来过,竹林小屋慢慢荒废,我总惦记着,还会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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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不羡仙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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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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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我还没有找到寒姨,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故人,江叔,江无浪,江晏。
??
??他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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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慢慢的黑下去,在意识彻底沉下去之前,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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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就好了,哪怕是千金万金,我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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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就那么死在不羡仙的那场大火里,换红线或者刀哥活,都比现在好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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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江叔不会不要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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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叔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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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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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个人都沉默的时候,我突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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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的半边脸都肿了,我该问问他痛不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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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痛的,从小到大,我从未这样用力的打过他,更何况是是那样重的一个巴掌。就算是教训孩子,也未免太过折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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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让他冷静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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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他不说话,无声的叹了口气,带上剑出了门。
??
??他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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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走的这样快是因为雨,还是在逃避什么。难得的我也跟着糊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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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思?看他的模样,这日子应当是短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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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能不让我深思我的教育是不是出了问题。我十九岁带他来到不羡仙,教养他长大,在他四岁前我从未离开过他,待这孩子一切安稳,我拜托寒香寻在我离开时替我照看孩子,她的心思比我更为细腻,孩子的成长也需要一位女性长辈的教导,我并不担心寒香寻会不喜欢这孩子,我家的孩子我明白,他是最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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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乖,从不因为莫须有的事情哭闹不停,就算是逃亡路上被我用简陋的襁褓包裹着,他也只是睁着黑黑的眼睛看着我,然后露出一个笑。我把一根手指递给他,他会用小小的,柔软的手去握,就这样被我逗着笑出声来。
??
??那时的我因为很多很多的事,眉心总是蹙着,看着他玩我的手,听到他笑,好像总能暂时冲刷掉我心头挥之不去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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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待旁人总是没有待我亲昵的。这是有一次同寒香寻喝酒时我无意而出的话,寒香寻听罢,冲我翻了白眼,“是是是,你养大的小崽子肯定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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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这时那孩子飞奔而来,看到我们,张口第一个叫的便是我:“江叔!寒姨!”
??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孩子叫我的语调要比叫寒香寻时更欢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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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寒香寻脸色更臭,二话不说把我们一起赶出了不羡仙,我牵着他往家走,这孩子不明所以,问我,江叔,寒姨怎么生气啦?
??
??我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不知道”,也好像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这孩子毛茸茸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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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养大的孩子,自然同我最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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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神,已经走出去很远。我按捺住波动的心神回头,这孩子居然还没有追上来。
??
??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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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大的雨,万一运气踩空摔倒,是要伤筋动骨的。
??
??我迅速回身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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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看到他的时候,彻骨的冷意从尾椎一路向上,几乎要把我经年的不动声色碾碎——那是个往前爬的动作。磅礴大雨从天而降,他就那样惨白着脸倒在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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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量动作轻柔的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唤他,“……小宝,小宝?”
??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唇青紫。
??
??我闻到了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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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很淡,在雨水激起的土腥气和竹叶的清香中不明显,那源头是我怀里抱着的孩子。他被我仰面揽在怀里,口鼻中的血流不出去,面色几经变换,最后痛苦的呛咳起来,他的血飞溅到我的身上,手上,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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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热的。
??
??我将近不惑之年,让我阵脚大乱也不过两次,一次是中渡桥之战义父战死,一次,因为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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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他安置好,烛火昏黄,他的面色还是惨白。我在他床边坐下,手里的那只手有着练枪习剑留下的茧,也有细碎的伤疤,却还是柔软的,像他小时候。
??
??也不全像,他的手总是软而热的,不像现在,被我的手捂着,还是那么冷。
??
??我不懂悬壶医者所说的脉象,只能用内力探了探他的经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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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
??
??他的内力走向全是反的。
??
??经脉逆行,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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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什么时候……这样严重,也不同我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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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其实我早就知道的。
??
??
??
??
——3(江叔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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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将定,这人世间终于是带着些太平的意思了。虽然还有些事情要去平,但终于不用再如从前那般隐姓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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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的孩子争气的很,十六岁离家,出门闯荡。我能在很多地方听到他的名字,都是夸赞。夸他年少有为,心怀善念。能挽得了长剑破风云,也能弯的下身子种禾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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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我分担了不少,替我彻底解决了“弑父夺玉”的骂名。如今江湖再提起我的名姓,也不再是唾弃鄙夷,统一的转了口风,称一句忍辱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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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付出的东西,远比我想象的要多。
??
??他十九岁。
??
??他在他十九岁的年纪替我洗脱了我十九岁时的冤屈。
??
??眼下无事,我决定动身返回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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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家的人,才会飘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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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义父在,现在,有这个孩子在。江晏、江无浪就是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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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也像个毛头小子,一路上纵马疾驰。当我远远的望见那片竹林,突然有些情怯,于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步而行。
??
??我并不是没有回来过,更多的只是寥寥数次草草一眼,更何况,那屋中我会为之停留的人也并不在。
??
??这次不同。
??
??小屋慢慢的近了,我能听到有脚步声跑来跑去。手里的缰绳被我无意识的攥紧,骏马长嘶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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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身影顺着小路奔来,在离我几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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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长高了。眉眼还是我熟悉的样子,他微微的喘息着,额角上还挂着汗。他那双黑亮的眼睛慢慢的泛起泪,却还是冲我弯弯的笑起来。
??
??他叫我。
??
??“……江叔。”
??
??我嗯了一声,像他小时候一样冲他伸出双臂,“小宝。”
??
??他的眼泪一瞬间掉下来,扑进我怀里,死死的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我肩膀上的湿意,他埋头在我的颈间,不停的叫着江叔。
??
??我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应到,“嗯。”
??
??“……长大了,也长高了。”离开时他不过到我的胸前,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已经几乎与我比肩。只那双眼睛,还是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幼犬一样,湿漉漉的,黑亮。
??
??我担心他哭的太久胸闷,便放开了他,这孩子也乖顺的抬头,揉着通红的眼睛,还是冲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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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总是能让我很轻易的放松下来,那点久不踏上故土的不适感倏忽散去。我听见他还带着鼻音的话,有点沙哑,但是雀跃。
??
??“江叔你回来的刚刚好,我把家里都修葺好了,柜子都打的是和从前一样的!我正要准备烧饭,想做烧鸽子,但是想起江叔你还没教我这个,正发愁,你就回来了。”
??
??他看着我的目光殷殷。没有人能不在这样的目光下败下阵来,我也不例外。
??
??我应了。
??
??吃罢饭,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两坛酒,摆在我面前,笑着道,“丰和春、离人泪。”见我看他,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离人泪是我寄存在朋友那里的,丰和春是……我听了很多关于江叔年少时的事,知道你和陈叔去了很多地方挑战武林前辈。丰和春是江南名酿,江叔也许喝过,我就带了一坛,也不知道江叔喜不喜欢。”
??
??我看着他。这孩子被我和寒香寻养的很好,就算是在大染缸一样的江湖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也仍旧是个很好的孩子。
??
??拍开封泥,倒了满满两碗酒,我把其中一碗递给他,“长大了,可以喝酒了。”
??
??这孩子似乎愣了一下,便笑起来,接过酒碗,很豪气的和我的碗一碰,“谢谢江叔!”
??
??那天,我听着我养大的孩子亲口诉说着我们未曾相伴的这些日子,他哭过,笑过,走过的大道阡陌,翻过的山川河海,结识的朋友,打败的对手。
??
??那是我没看到过的,他少年义气的时光。
??
??最后的最后,我问他,这偌大江湖,可有碰到倾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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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是喝醉了,怔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我,又弯着眼睛笑起来,用我说不上来的语气,轻轻的回答我的问题。
??
??“有啊。”
??
??我却因为这句回答蹙了眉,看着孩子这个样子,八成是没有表明心意。我养大的孩子,自然是千好万好,他那个劳什子心上人竟是个眼瞎的,看不见这孩子一片赤诚之心倾心相待,平白让这孩子受情爱之苦的磋磨。
??
??若他那心上人有一天辜负这孩子……
??
??再想问细一些是谁家的姑娘,抬眼一看,这孩子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
??这傻小子。
??
??我把他抱回屋,妥帖的安顿好,看着这孩子安睡着的脸,半晌,像从前哄着尚在襁褓中的他一样,轻轻地拍了拍盖着被子的人,“这些年,辛苦了。”
??
??我又为他掖了掖被子,转身出门去收拾桌上的碗筷。手上动作不停,我却不自觉的笑了一下,这样平淡的日子,真是胜过万金。
??
??擦干手上的水,我返回屋内,听见了那孩子有些凌乱的呼吸声。
??
??这孩子睡得很不安稳,不知是认床还是姿势不对,脸色也不大好,眉头皱的死死的,他的手在发抖。
??
??我把他有些凉的手抓在手中,他立刻把我的手握紧了,一瞬间,眼泪从睫毛下滚了出来。
??
??好多的泪,我擦不干。
??
??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是被魇住了在说梦话。我把他半搂半抱着扣在怀里,让他枕着我的肩,我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我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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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叔……不羡仙……火…………寒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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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梦里的不羡仙大火一直烧到了现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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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里,这孩子能有几次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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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会在梦里的大火里挣扎,还是睁眼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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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些日子,都是他孤身一人捱过去的。我只能把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我在这里,江叔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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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哭,我在这里。”
??
??“江叔在,江无浪在这里。”
??
??“……不要哭。”
??
??直到他耗尽所有的力气昏睡过去,眉心也依然不曾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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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了。我指尖捻着泪水打湿的衣衫,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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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下给寒香寻写信。我和她经手的事都是须臾之间便能要了命的,她也同我一个想法,不愿意让这孩子同我们一起涉险,她被江湖上下称一声洛神,自然有办法让这孩子找不到她,我们之前依旧保持着联络,偶尔还会沟通一下这孩子的事情,当然,这事他自然不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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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知道这孩子在找她,到底是养了这么多年,总是不忍的。现下让她和天不收一同回来,一来能帮这孩子稳一稳病情,二来,也该让他们二人见一见面了。按照她们二人的脚程,最多七天,这孩子也不至于被噩梦再折腾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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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信鸽送出去,我总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给陈子奚写了信,他云游外在,行踪不定,我催上一催,左不过半月光景也能到这里。玉山君悬壶济世,想来若他在,这孩子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
??两封信都寄出去,我也没了睡觉的意思,就坐在了这孩子的床边守着他,醒了也好再睡也罢,他看到我总是能安心一些的。
??
??等这孩子睡醒睁开眼,我问他,“你总做噩梦?”我的语气太笃定,问的他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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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能啊江叔,”他笑了笑,“要是天天做噩梦那还得了,我不得疯个彻彻底底啊?”
??
??我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
??他回视我,目光澄澈,不似作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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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且信你。”我看到这孩子松了一口气,然后利落的起身把被褥收拾好,挠了挠头蹭过来,不好意思的问,“江叔,我昨天是……”
??
??“嗯,”我哼笑一声,“喝醉了,醉的意识不清倒头就睡。”
??
??“那,那我没胡说八道什么吧!”
??
??“没有,也就说了你有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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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僵住,几乎是一瞬间脸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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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叔,我……”
??
??孩子长大了,知道害臊了。不过这孩子怎么越害臊脸越白?喝酒也有人不上脸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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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心上人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还没表明心意前,要多留神去看,情爱上的事不用我教你,你自己看着办。”
??
??这孩子在我话音刚落便飞了出去,在江湖上这么些年,大小伙子了,面皮还是薄的紧。
??
??……不过,做噩梦这件事,这小子明显没和我说实话,先观察两天再说。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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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少东家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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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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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前返回竹林小屋忙活了这么久,修好了屋顶,除了杂草,打好了新的柜子,把它修葺的和从前我们还在一起一样,我等着,等着这屋子的另一个主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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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等待的时间够久了,这次老天竟真的没有再让我扑个空,当我听到竹林小道上的脚步声时,有一瞬间呼吸困难。
??
??我跑了出去。
??
??是他。
??
??我的江叔,江晏、江无浪。
??
??我看着他,他好像同我还十三岁时一样,还是一样的眉,一样的眼,一样的鼻和唇。他似乎是赶路回来的,风尘仆仆,衣袍上带了些草叶和泥土。他似乎是瘦了些,被风沙裹挟着,更多了些肃杀气。可是当我喊他江叔的时候,他还是温柔了眉目,向我伸出手,唤我:
??
??“小宝。”
??
??这一声,让我所有的眼泪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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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能真真实实的抱着他,在他的怀里哭一场,也终于不用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在不羡仙的大火里四顾茫然找不到他的身影。
??
??我抱着的人是真的,手里江叔的身体是热的,暖的,还有呼吸的。
??
??我声声唤他。
??
??他句句都应。
??
??……我终于,见到你了。
??
??我不愿意松手,就这样一直抱着他,直到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把我从他怀里拉起来。我是最不愿意让他看到我在哭的,于是忙擦了眼泪,冲他笑起来。
??
??我得说些什么,“江叔你回来的刚刚好,我把家里都修葺好了,柜子都打的是和从前一样的!我正要准备烧饭,想做烧鸽子,但是想起江叔你还没教我这个,正发愁,你就回来了。”
??
??这道菜江叔常做,我小时候一直央他教我,还没等到他点头同意我进厨房,他便已经离开了。我想再尝到这道菜,也只能是在梦里了,我看着他,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江叔~教教我好不好?”
??
??他果然答应了。
??
??我就是知道。
??
??终于吃到了魂牵梦绕的那道菜,我自然是给好酒的江叔准备了好酒,我把两坛酒放在他面前,“丰和春、离人泪。”
??
??他看着我,看得我有些脸热,忙继续道,“离人泪是我寄存在朋友那里的,丰和春是……我听了很多关于江叔年少时的事,知道你和陈叔去了很多地方挑战武林前辈。丰和春是江南名酿,江叔也许喝过,我就带了一坛,也不知道江叔喜不喜欢。”
??
??江叔的眉眼柔和的瞬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他果然喜欢!我心里又是一阵欢呼雀跃。
??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江叔同意我喝酒,我今年十九,还未及冠,按理来说还算小。当江叔把酒碗递给我,说“长大了,可以喝酒了”,我其实是没有料到的,我只怔了一下,就立刻接过了他手里的酒碗,和他的碗轻轻一碰,“谢谢江叔!”
??
??好酒入喉,我看着久未谋面的、却从不曾缺席我每一场梦的人,其实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同他讲。最后说出口的,还是那些他没有参与过的日子里,我曾经历过的每一件事。
??
??我桩桩件件都要讲给他听,告诉他我所有的事情,就仿佛,就仿佛他从没有离开过我的身旁。
??
??……
??
??我好像喝醉了,又好像没有,不然我怎么听见江叔问我“有没有倾心之人”。
??
??我笑看着我的心上人无知无觉的问出这句话,可我什么也不能答,只能看了又看,用珍而重之的语气轻声的回答他。
??
??倾心之人啊?
??
??“有的。”
??
??我有心上人了。
??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
??他就在我眼前。
??
??我的那位心上人啊,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是我又总是能看到他,他在我的梦里,在我的回忆里,在我握着的剑里,在我使出的一招一式里。
??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
??他无处不在。
??
??我有故人,暌违日久。
??
??我有故人。
??
??……仗剑天涯。
??
??最后我醉倒在酒香,月光,和他的气息里,希望这一次,予我一夜安枕好眠。
*预警,有刀。各位准备好卸势。
??
??
??
——5(少东家视角)
??
??呃啊……头好痛,眼睛也好痛。
??
??你**的贼老天,一点面子也不给,还以为喝了酒能一觉睡到大天亮,没想到该做噩梦还是做,不仅一点不缓解,反而变本加厉的折腾人。
??
??我还没从噩梦里缓过神,一抬头,床边坐了个江叔。
??
??本来一睡醒看到床边坐着心上人是个挺美好的事情,但是江叔看起来好像一夜没睡,眼底下的黑青都冒了出来,见我醒了,他也不说话,就用那种很严肃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后脖颈一凉。
??
??从前他这么看我一般都是我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还嘴硬死不悔改,我思考了一下,虽然但是,好像也就那么一次,还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完成学堂的课业。
??
??不过我积极认错,给教书先生乖乖道了歉还保证以后都会好好完成课业。江叔的眼神又像从前一样温和了。
??
??现在他这么看我……我昨天是喝醉了然后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了吗,还是我嘴上没个把门的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了?我在有限的记忆里搜刮了半天——我很大概率是喝断片了,记着的太少。?
??
??我咽了口口水,让自己尽量像是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
??“你总做噩梦?”就这么安静的盯了我半天的江叔终于开了口,这问题比我预想的温和太多,但这句话的语气太过笃定,甚至连半分疑问都没有。我实在是不能确定昨天是不是真的没有说些什么。
??于是我笑了起来,“哪儿能啊江叔,要是天天做噩梦那还得了,我不得疯个彻彻底底啊?”
??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天天做噩梦不也活的好好的。
??
??……呃,算不上特别好,但也还凑合。
??江叔盯着我,江叔不相信。他看着我的眼睛,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我问,你是不是总做噩梦。”
??
??这一遍比上次的语气更像陈述,几乎就是盖棺定论了。
??江叔自己可能不知道,他自己在认真的要做什么事的时候眉心会蹙起来,这次也不例外。
??
??我被他盯得越来越心虚。
??
??毕竟我是他养大的,真说要让我在他面前撒谎其实是很难的一件事,哪怕我在外面混了五六年,话术练的炉火纯青是个人都能忽悠,当然,江叔除外。只不过我还有更大逆不道的事情瞒着他,两相比较,好像总做噩梦、走火入魔这种看着很要命的事在那件事面前都有点不够看了。
??于是我看着江叔,眨了眨眼,无辜的看着他。
??“姑且信你。”
??
??这句听着好勉强啊,江叔。
??
??想来江叔昨夜应该是睡着了没发觉,大概是我昨天梦魇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他才这样问。我松了一口大气,这口气松完才想起来江叔还在我旁边,我连忙起身把被褥收拾好,挠了挠头绞尽脑汁准备转移我江叔的注意力,“江叔,我昨天是……”
??“嗯,”我听见江叔笑了一声,“喝醉了,醉的意识不清倒头就睡。”
??……果然是喝酒喝断片了。
??
??哎呦我的老天爷还好还好,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得再问一句,“那,那我没胡说八道什么吧?”
???江叔睨了我一眼,这次从他嘴里吐出的这几个字几乎耗去了我全部的定力,我差点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
??“没有,也就说了你有心上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脸白了,我只知道那一瞬间,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好像只能听到我的心跳越发急促耳朵嗡响。大概是走火入魔这老毛病又犯了,我能感觉到一股血腥气从喉咙涌上来,被我强硬的压了下去。
??
??我试着从江叔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很可惜,我家这位江大侠不论喜怒哀乐还是别的什么,脸上的表情总是淡而又淡,若非我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有些细微的表情还真看不出来他现在心情如何。
??
??从我明白我对江叔抱着的是何种感情的那天起,我的头顶上长剑高悬,而唯一的罪人又不知刑期,只能日复一日心惊胆战的等待死期的到来。
??
??今日,或许就是了吧。
??
??我硬着头皮开口。
??
??“……江叔,我……”
??“你有心上人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还没表明心意前,要多留神去看,情爱上的事不用我教你,你自己看着办。”
??等待我的不是骤然坠落的长剑,而是一盆温热的水迎面泼来。
??我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再和江叔一起待下去绝对会被他看出端倪,等他话音刚落我便迅速躲了出去。
??
??这样还能像是少年人被说中了心事害臊跑了,江叔应该是不会起疑心的。
??
??我脚下一刻不敢停,几乎是一路飞奔到将军祠附近才敢放松心神,就在放松心神的瞬间,一口血涌了出来。
??
??“咳咳咳——!!”
??
??这口血吐出去,我立刻环视四周,没有人。太好了,没有人看到。
??
??直到现在,我才能彻底撤去了心神支撑,腿一软,差点跪在那滩血色里。头针扎一样痛起来。
??还好,我已经习惯了。每月不疼个这么一下两下的还以为自己走火入魔好了。
??
??我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那盆迎面泼来的温水逐渐冷却,风一吹,就只剩下刺骨的冷。我苦笑一声,慢慢的把头埋在臂弯里。
??
??我得休息一下,我不能这个样子回去见他,太久了……他会担心的。
??
??
——6(少东家视角)
??
??我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确认自己身上半分血腥气都没有了才慢吞吞的往竹林小屋走,为了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有点血色,我特意在返回的最后一段路憋了气。
??
??很好。
??
??我伸手试了试自己脸颊的温度,微微有一点热,这下应该万无一失了。
??
??往回走时正逢夕阳,暖黄的光落在眼前,仿佛故乡这种落在唇齿之间就温柔的地方,总该是被这样温柔的光笼罩。我听着沙沙的竹海声浪,转过最后一个弯——
??
??我看见了江叔。
??
??他正坐在小屋前的桌旁低头忙着手上的事情。整个人被日光包裹其中,露出些回忆里才能见到的柔软模样。
??
??我不自觉的停在原地。
??
??真的有人能在看到的第一眼就被安抚住心神。我的呼吸都不自觉的放的很轻,就这样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
??好像在做梦。
??
??我的目光描摹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既怕看的太久目光太炽热直白惊动他,也怕万一往后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他。
??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目光太温柔眷恋,像一阵流连的风,从他眉目指尖流淌而过。
??
??他抬头往我的方向看来,看见是我,微微的弯了眉眼,“回来了。”
??
??只这一句。短短三个字。
??
??是我毕生所求,吾心归处。
??
??我强忍下汹涌的泪意,冲他露出个明朗的笑,“江叔——我回来了!”
??
??“今天吃什么啊?”我三步并作两步到他身旁,笑着挽住他的胳膊,他垂眸看我,伸手在我额头上一弹。
??
??“你念叨半天的那两道,进屋,净手吃饭。”
??
??江叔总这样,不论我年岁大小总喜欢用食指这样弹我脑门,就这么简单的一下,进可亲昵温存,退可小惩大诫,真是十分万能的一个动作。
??
??还记着有一次夏日里乘凉,我和江叔一起搬着凳子坐在竹林的荫蔽下,我闲不住,左看右看,便看到有两只鸟儿好像在因为食物打架,在一派有序的竹叶声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我便拉了拉身旁江叔的衣袖。
??
??“江叔江叔,你看!有两只鸟儿在打架!你猜它们谁会赢?”
??
??彼时江叔作何反应,他目力极佳,很快锁定了我话里的两位主角,“……”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尾羽较短的那只。
??
??我不服气,“我偏不信,我选那只尾羽更长的!江叔,敢不敢打赌?”
??
??江叔看着我,笑了一下,“好。”
??
??我便在竹叶下默默为那只我选中的鸟雀加油打气,就算我几乎要急得跳起来为它加一把力,它最后也只能灰溜溜的丢了几片羽毛振翅飞远了。
??
??……输了。
??
??江叔好整以暇的偏头看我,“你输了。”那时,他也是这样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力道并不重,也不痛,我在这样轻轻的一下后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江叔眼里的笑意。
??
??他松松绾着头发,在层层竹叶斑驳的光影里温柔的看着我。
??
??恍如昨日。
??
??我回神往屋里走,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是这招,我都多大了还弹我脑门。”
??
??哪成想小屋里的人耳聪目明的很,连我这句小声到不能再小声的话都听了去,“你就是四十了我也照弹不误,进屋。”
??
??我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造次。
??
??吃完饭,我们又像从前那样坐在屋外消食,正当我托着腮冥思苦想今天晚上若是再做噩梦该怎么遮掩过去时,江叔突然起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两把剑。
??
??他把我的佩剑扔给我,“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长进多少。”
??
??我万没想到江叔会突然提起要比剑。做噩梦这事我还尚未思索出个可行办法,这边我的江叔又突然说要试我的剑。
??
??现在的我内力连半分都不能轻举妄动,都不用我如何运功,只要稍微一提气,江叔立刻会察觉到不对劲。
??
??我用的最多,最熟练的那套心法剑法就是习自于他。每一寸内力该在何时游走到何处他都烂熟于心,我在全盛时期都尚且不敢说用无名剑法同江叔比试一场,更何况现在。
??
??不,绝不能让他知道。
??
??他看着我,拔剑出鞘,随手挽了个剑花把剑背到身后。
??
??“磨蹭什么。”
??
??我握着剑,可怜巴巴的抬头,为了更逼真,我还努力憋出了薄薄的一层眼泪,就这么睁着一双水当当的眼睛看他,“江叔……”
??
??大概是我的表情实在太可怜,他眉心的结散了点,往我这边走了两步,“怎么。”
??
??江叔语气变软了!
??
??果然有效!从小到大只要我一撒娇就没有逃不过去的。而我也清楚的知道,江叔永远吃我这套。
??
??我再接再厉,垂着眼睛小声嘤嘤嘤:“昨天喝多了,我头疼……”
??
??“头痛?”江叔还剑入鞘,随手把剑放在桌上向我走来,伸手便要抓我的手腕,“江叔看看。”
??
??手腕脉门被抓这还了得!要是真被江叔抓住今天就真完蛋了!
??
??事实证明人被逼急了真的什么都能干出来。我急中生智,抱头蹲下了。
??
??江叔抓了个空,低头见我蹲在地上不起来,他像小时候那样半跪下来,轻声问我,“这么难受吗。”
??
??我点头如捣蒜。“嗯嗯嗯。”
??
??对不起江叔,我在心里小声道歉。其实我不难受的,只是我自己心里有鬼,只能骗你了。
??
??这一片小天地突然安静下来,当我再抬头看他,就这么不设防一样撞进他目光那些细微的心疼里,我怔愣当场。铺天盖地的愧疚淹没了我。
??
??……我在做什么呢?
??
??小时候还没磨动江叔学武功,身体底子太差,隔十天半个月的就得头疼脑热一回,江叔坐在我的床边,把我冰凉的手包裹在他温热的大掌里,轻声的安抚我。
??
??小小的我烧的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着给自己全部安心的人,向他求救,“……江叔,我好难受啊……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
??江叔垂着眼睛看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那会儿可能因为还没什么育儿经验,还会带着点无措和紧张。
??
??这个时候,他会把我用被子包好抱在怀里,我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然后,江叔的声音低低的响起来,“……不会。我在这里。”
??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江叔的心跳,我好像总是能特别快的安静下来,仿佛只要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声音在,我就还有半寸可以安眠的净土,我就可以不用再痛苦难过,我就可以转身,扑进一个带着酒香的怀抱里。
??
??我看着他,心脏痛的几乎要裂成两半。我想说不是的,不是因为你。
??
??是我自己。
??
??是从什么时候,我再见不得这样带着歉意的目光?
??
??大概是从不羡仙没了那天,我不再是“少东家”,我不再有看着我长大的乡亲,在我上房揭瓦鸡飞狗跳的时候无奈笑着说一句,“少东家,小心啊”。
??
??再没有人叫我一句“老大”,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雀儿,问我们什么时候能一起去江湖上看看,“江湖双侠”只影伶仃。
??
??一生重诺的汉子,我们还曾在屋檐上喝过酒,怎么就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土堆,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
??我亦飘零久。
??
??离家的人,没有依仗,总是要学会长大的。
??
??我如此,他亦然。
??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时光,我却用他最在意的事情戳他的心肝。
??
??这就是你对待你所谓的“心上人”吗?
??
??我又开始头痛欲裂。
??
??哈,这下不是骗你了。
??
??
??
??
——7(少东家视角)
??
??不知道是我演的太真还是江叔实在心软,最后那剑也没有比成,我被早早的赶进被窝,被角都被江叔塞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我无辜的看他。
??
??“睡觉。”
??
??干脆利落,不愧是江叔。
??
??“哦。”
??
??我只能乖乖的闭上眼睛假寐。
??
??等过了一会儿我再悄咪咪睁开眼,被坐在我床跟前的人狠狠吓了一跳。
??
??“!江叔?”
??
??我这一嗓门儿给江叔也吓一跳,他无奈的看了我一眼,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最后一开口还是温和的问我“怎么了”。
??
??“你怎么不睡觉啊?”
??
??事先声明,我这次再回来的时候做了两张床,之前还能死皮赖脸的和江叔睡一张床那是我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再睡到一起我真的不敢保证我会不会狗胆包天做点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
??江叔伸手顺了顺我的毛,没有正面回答,“你先睡。”
??
??那我可不依了。正准备腰腹发力坐起来,结果被江叔预判直接伸手按住,我像个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蹦跶了一下,又被江叔武力镇压。
??
??……不愧是叔。
??
??这招不行换下一招。
??
??“江叔,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我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的揪了揪他的衣服,“我头痛的不严重,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你要是一夜不睡一直守着我,我会担心你的。”
??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继续道,“江叔你要是实在担心,我们可以把两张床并在一起,这样你也可以睡觉,我要是真有什么不舒服的也可以叫你啊。”
??
??叔迟疑,叔思忖,叔点头。
??
??我看着他在我不远处躺下来,给自己小小声叫了个好,果然这江湖没白混,都能说动江叔了。
??
??烛火被吹灭。
??
??我在一片寂静中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是无与伦比的好时光。
??
??从前在江湖上漂,我睁开眼睛只能看到屋顶或是夜空,再幸运一点,就是璀璨银河皎皎明月。我不愿意闭上眼睛,因为只要闭上眼睛,梦里就只剩下一片赤红火海。
??
??那梦里我无数次被迫重温不羡仙惨状,久而久之,我的梦境里血流成河。
??
??第一次我会崩溃,会哭喊挣扎。第二次依旧。十次、百次就会麻木,最后疯魔。第一千次,我会在绣金楼下手之前先动手。无名剑法杀招总是以剑封喉,只要我动手够快,他们就不会觉得痛。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在火海里挣扎,一声一声叫我“少东家”。
??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梦。但是我醒不过来。
??
??外人都称赞我少年侠气,为民除害。
??
??可无人知道,我手上全是故人鲜血,那淋漓血色丝丝缕缕染红我的眼睛,染红我的衣衫,我不再少年。
??
??那梦里他也在,每次都在。我从未见过我梦里活着的他。
??
??有时是万箭穿心,有时是一剑封喉,还有时……碎成千万块,任凭我眼泪流干,也再拼不起来。
??
??全都是因为我。
??
??我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的背影,耐心的把自己的呼吸拉长,仿佛我已经酣睡。等到听见江叔的呼吸也慢慢匀长起来,我再轻手轻脚起身,像他那样安静的坐在他床边。
??
??我不敢离得太近,江叔警觉的很,我也不愿我的呼吸声吵到他。我想,他同我大概是一样的,在外面也总是不得安眠,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我又怎么忍心不让他安心的睡去。
??
??我就这样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他,直到天将明。
??
??最后在他呼吸慢慢转变的时候再回到床上,等着身旁传来他起床时有意放轻的动作。我会在这时缓慢睁眼,像是刚睡醒一样伸个懒腰,含糊的对江叔露出个笑。
??
??“……江叔,晨安。”
??
??然后得到一句带着晨起沙哑的回应。
??
??“嗯,晨安。”
??
??可我忘了,好日子过的太多,是会让人放松警惕的。
??
??这几天的日子好过到简直像在做梦,除了要想好多个合理又不重复的理由去应付江叔不同他比剑,好几次的理由说出口我都不忍直视,但是江叔出门这几年好像耳根子变软了许多,就算是再离谱的理由加上我半真半假的撒娇,他也总会用那种拿我没什么办法的眼神看我半天,然后同意。
??
??他总是这样纵着我的。
??
??这天晚上,我又在听到江叔呼吸平稳后悄悄地起了身,坐在那个熟悉的地方还不过半柱香,不知怎么回事,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
??也不是头晕,更不是要生病,就只是困倦,眼皮沉重的像是使了千斤坠。我使劲的摇了摇头,想把自己晃清醒,无果,更困了。
??
??不能睡。
??
??只能用老办法。我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这里足够痛,也足够隐蔽。可是今天屡试不爽的老办法也失灵了,我挣扎许久,最后还是不甘愿的坠入了梦境。
??
??又来了。
??
??我麻木归麻木,却还是会累的。
??
??不料这次再睁开眼,眼前重复千百遍的梦境却同之前大不相似。
??
??那是一片洁白的芦花。柔软,芬芳,像梦一样。
??
??再往前,是我熟悉的牌坊,上书“不羡仙”。下面,倚靠着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故人,他正用我熟悉的,轻快的调子喊着,“下马上花,醉仙同乐嘞~”
??
??“饮离人泪,赏醉仙乐!哎,客官,您几位?”
??
??“呦!少东家?你回来啦?”
??
??……这是,梦吗?
??
??芦苇丛在河畔飘荡,酒香弥漫,穿过每一个人的发梢和衣袂,沽酒姐姐柔软的手浸在流淌的溪水里,有风路过,就有纷纷花雨随风而舞,有的落进溪水里,泛起粼粼水色,随水而去。
??
??这是我许久未见的,再回不去的年少故乡。
??
??“哎呦喂少东家,正找你呢,快快快。”周叔拉着我,“开坛宴打铁花!怎么样,少东家,你第三个,不用怕,乡亲们都护着你呢,啊。”
??
??我还没应声,就这样被推着一路到了搭好的打铁花架子前,不知是谁,往我的手里塞了工具,又不知是谁,用大嗓门喊了一句——
??
??“第三个,岁岁平安!走!少东家冲!”
??
??我的腿自己跑了起来,扬手,用力一击。
??
??璀璨火花就这样在我的手中炸开,变成一刹那的星光,落在我的眼睛。
??
??岁岁平安……
??
??他们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岁岁平安。我回头,想看清身后我熟悉的这些人们,却在回头的那一瞬间,只看到他们消散的身影,又一次。
??
??“小宝。”
??
??我听见他唤我。
??
??我怆然回头,看到江叔站在那里,他在梦里还是我最熟悉的那副模样,他看着我,很不自然的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
??“不要被困在梦里。”
??
??“回去吧。”
??
??……别走。别走!
??
??我向着他的方向奔去,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在跑了,可是我还是抓不到他,只能徒劳的看着那点藏青继续越来越远。
??
??我看见他向我伸出了手,却从指尖开始,慢慢的,慢慢的散成握不住抓不牢的光点,从我的身边四散飞远。
??
??“!”
??
??我从梦境中挣扎着醒了过来。
??
??是梦。
??
??我立刻压住了因为梦境而凌乱的呼吸,在原地缓了又缓,才试探着去看身旁躺着的人。
??
??还好。
??
??还在。
??
??你还在。
??
??我俯下身,听着他平稳的呼吸,终于慢慢的低头,在安睡着的人的唇边落下了一个轻而又轻的吻。
??
??“……如果这世间真有神仙,请渡我一渡。”
*还是刀,这回估计是大刀特刀(手动狗头)
??
??
??
??
——8(江叔视角)
??
??我坐在床边看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半边还留着我下重手打出来的痕迹,泛着红,很显眼。
??
?? 他……
??
??不论怎样,都是我下手太重了。
??
??我其实是知道他没同我说实话的。毕竟,千方百计的不愿我同他比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想出来这么多奇怪的理由。再如何着急的事情都没见过他运气使内力去做。问他,他也从不正经回答,只是笑着打马虎眼。
??
??我也知道,这段时间每一天晚上他都没有合过眼,他安静的躺在被子里,听着我的呼吸声,一直等到我彻底“睡着”,他就会从被子里钻出来,踮着脚走到在窗边,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夜。半夜实在是冷了,也不知道披件衣服,只是把自己蜷缩起来打哆嗦。
??
??他坐在那里也就两件事,看月亮,或者往我这边看。这小子还知道和我保持一点距离,故意把自己的呼吸压的那样低,轻轻的。
??
??我根本没睡,傻小子。你能压着呼吸装睡着,我就不能吗。
??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我慢慢调整呼吸,给他一种“我快要睡醒了”的错觉,只要我呼吸一变,他就会立刻警觉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
??傻小子,你的动静是很小,可你的被褥都是冷的。
??
??估计是这样的日子太久了,他日复一日的演,已经很熟悉了。若不是那天晚上我发觉了,是真的会以为他睡得很好,迷迷糊糊的刚睡醒眼睛都没睁开就和我说晨安。他每一个假装睡醒的动作都流畅自然,我半分不对都挑不出来。
??
??我几乎真的要被他骗过去。
??
??我不知道我不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是怎么捱过来的,是不是也总因为做噩梦不愿意去睡,像现在这样整夜整夜的坐着看月亮,或者是为了不让自己犯困再做些别的事情。我只知道,人不睡觉是不行的,再这样下去,他会垮的。
??
??这小子和我玩心眼,明着来是绝对不成的。我这几天便没什么动作,大约是时间长了放松警惕了,这天晚上我在递给他的茶里加了点东西。
??
??能让人想睡觉的东西。
??
??他对我从不设防,接过茶盏还冲我笑,和我说“谢谢江叔”。
??
??我没接他的话,只能低头喝茶。
??
??这什么破茶,好苦。
??
??苦的人心里难受。
??
??我看着他端起茶一饮而尽,似乎半点也不觉得苦。茶也喝了,接下来就是等了。我试着又一次提起要同他比剑,不出所料,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然后甩给我一个蹩脚的理由。
??
??我无声叹气。也罢,这回毕竟是我摆了他一道,不比便不比,等彻底把这孩子治好了,身体调养回来再比不迟。
??
??这孩子还小,我应该还有很多年可活,以后的日子还是有的,不差这一日两日。
??
??晚上,我借口今日疲倦早早上床装睡,这孩子还担心的凑过来问我是不是生病了,那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实在是……
??
??平日里他这么看我,就算他做了再多的蠢事我都能很快说服自己不同他生气,更何况这次是我先有事瞒他。
??
??最后只能赶快熄了烛火躺下,小屋只能听到我们的呼吸声,时间差不多了。
??
??我伪装成熟睡的模样,静静等着药效发作。这孩子在听了半晌我“熟睡”的呼吸后,又像往常一样爬起来坐到那个窗边的位置上。很快,我就听到这孩子似乎是打瞌睡的声音。
??
??……困了就睡,还晃脑袋。
??
??小狗吗?
??
??都这样困了,睡吧。我在心里叹息,他若要是硬撑也撑不了多久,那茶水里的药我放的足够多,本来想着他这么长时间没睡,只放一点估计就够了。后面思忖半天,这孩子若真是每夜都不得安眠,一点点怎么够,便狠下心多放了不少。
??
??现在看来,这孩子的问题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的多。
??
??你硬撑也无事,我是最不缺乏耐心的。
??
??终于等到这孩子支撑不住睡过去,我迅速睁眼往他的方向看去,眼睛是闭着的。药起效果了,我缓步走过去,在他身旁半跪下来,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状况。
??
??呼吸还好,没有那天那么急促,脸色也还好。我轻轻用手试了试他手背的温度,也是温热的。
??
??观察了许久都没见有半分不对劲,这孩子好像只是睡得有点不大安稳,难不成那日真的只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身体适应不了,所以才会做噩梦吗?
??
??不对。我细细思索,又否定了自己的观点。这几日晚上他都是在这里一坐坐到天将亮,就这么短短几日我都要险些熬不住,更何况是个少年,怎么可能有人是不需要睡眠的?
??
??再等等。
??
??我就这样耐心的等着,直到这孩子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的干净,眼睫也不安稳的上下波动。
??
??果然,不是我想多了。
??
??我试着往他那边又靠近了点,他的确是被梦魇住了,换做平日里这样近的距离早该察觉到的。他似乎是呼吸不上来,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眉头紧锁,又开始像那天一样不停的流眼泪。
??
??只是这次我不能伸手为他擦去,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他一贯聪明,会发现的。我看着这孩子在噩梦里苦苦挣扎,胸口闷痛到几乎直不起腰,我看着他因为痛苦扭曲的脸,无声的问他:我离开的这六年,两千多个夜晚,你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
??
??他不能回答我,他还在梦境里挣扎。
??
??“……”
??
??他在说话?
??
??我凑的更近。
??
??“……别走。”
??
??别走。
??
??好熟悉。好像在很多年前,面前少年还是个个头不到我腰间的小娃娃时,也总这样说。
??
??神仙渡里寻常人家的孩子我也见的不少,这个年岁说的最多的不外乎是“这是什么”或是“我要这个”。
??
??而我家的这个,却会在我把他领到寒香寻那里时跑过来死死的抱住我的腿,睁着一双被泪盈满的眼,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
??“别走……江叔你别走……别不要我……”
??
??稚子童声,声声催泪。
??
??他那时年岁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出远门,我这次出门时间也久,动辄半年。我昨夜就同他解释了,告诉他江叔并不是不要你了,我还会回来,只是出去的时间长了些。
??
??昨夜自然也哭了一鼻子,我哄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把这水做的孩子哄转,让他点头同意去寒香寻那里。
??
??今日真正要分别,他还是会害怕。
??
??时间紧迫,我只来的及蹲下身替他把泪擦干,再摸了摸他的头,便翻身上马。
??
??我策马离开的时候还能依稀听见身后这孩子的哭声,他似乎是一直追在我离开的方向,一直一直重复着,“江叔你别走,别不要我”
??
??别走。
??
??别不要我。
??
??我从未听过他这样撕心裂肺的哭过,这是头一回。因为分离。
??
??他才四岁,这样……是不是还是太早了些。
??
??可是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那么多断不了的义,平不了的恨。没有事情会愿意停下脚步去等一个孩子长大。
??
??我内心天人交战,最后自己也没能说服自己,只决定回来再同他好好分说分说。
??
??等到我回到不羡仙再次看到这孩子,他从寒香寻怀里挣扎着要下来,我顺从的蹲下身,把飞奔而来的孩子接到怀里——又哭了。
??
??原本回来的一路上都在计划好要和他好好说明白,在这孩子扑到我怀里死死抱住了我脖颈的这一瞬间被我抛诸脑后。我也回抱住了他,怀里的小人瘦了,我走时还手感极佳的脸颊婴儿肥褪的不剩几分,显得那双小狗眼越发的大而圆。
??
??我用目光询问寒香寻,她看了一眼怀里还在抽噎的孩子,“病了。就在你走的当天晚上发了烧,病好之后怎么喂都吃不胖。”
??
??我应该是皱了眉的,因为这孩子哭的直打嗝还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眉心。
??
??“不要……江叔不要生气。”
??
??我顺着他的力道放松眉头,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江叔没有生气。”
??
??“我、我以后听话,”孩子擦着脸上的眼泪,哽咽着,“江叔你、别走好不好?别不要我……”
??
??我抱着他,感受着孩子温软的脸颊贴着我的脸,轻声回应道,“不会不要你,真的。江叔保证。”
??
??我不会不要你,我发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论你长大后是否还需要我。
??
??……
??
??如今再听到,还是会因为这短短的两个字而揪心。
??
??我回过神,看到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混乱的滚动起来,这是要苏醒的前兆。
??
??我一愣,下药时我没手软,能让习武之人都无知无觉睡一整天这么大的剂量,他都还能保留一定意识。
??
??我迅速回到床边盖上被子放沉呼吸,不过两三个呼吸间,这孩子便从梦境里挣扎了出来,他坐起身,剧烈的大口喘息,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还没等我想罢,他的呼吸就被自己强硬的压了回去,变得几不可闻。
??
??是担心被我听到吗。
??
??我闭着眼睛,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猜,这孩子现在应该——
??
???!
??
??嘴唇上似乎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停留了一下。
??
??不用我细想,我听到了这孩子近在咫尺的,颤抖的呼吸声。
??
??他这是……
??
??亲了我吗?
??
??
??
??
——9(江叔视角)
??
??不是我的错觉。
??
??真的是一个……吻。
??
??我在他转身想要离开时睁了眼坐起身,完整的叫了他的名字。
??
??我看到他整个人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
??“……,我在叫你。”
??
??再开口,不止脊背,连声音都僵硬了。
??
??听声音,他似乎还笑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话,“原来你一直都醒着啊。”
??
??我没有应,也没有说话。我想,不论发生什么,我作为长辈都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时间,所以我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明明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解释,可是我等了很久,都没再听到他说话。
??
??其实我也并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并非神仙,也并不能未卜先知,把他抱在怀里带出来的时候我也不会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天。
??
??我活了三十八年,也没有人教过我养大的孩子做出这般行径我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落在嘴唇上的柔软触感似乎还在,我于是也只能沉默。
??
??屋内氛围实在死寂,我深吸一口气,压精讲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是做梦魇到了吗。”
??
??他只是僵硬的杵在那里哆嗦着,并不转身看我,也不开口同我解释。
??
??他不说话,我只能继续端着“长辈”的口吻问他,记挂着他梦魇才醒心神不稳正是受不得太直白的质问,思索着,换了一个相对温和些的问题,“为什么生了病也不同江叔说?人不过血肉之躯,不睡觉是不行的,和江叔说说都梦到什么了?小孩子生病不要硬撑,要记得和长辈们说。”
??
??可是这样的事情,不同他说明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含糊过去是不行的。
??
??这对他,不公平。
??
??“……你是长大了,但是有些事小孩子虽然还不太清楚,可以表达亲密的方式有很多种,我是你的长辈,你不能……”
??
??他似乎终于忍不住了,猛的转过身,浑身上下抖得不成样子,“江晏!!!”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我的本名。只是在他叫我的时候有些恍惚,我没打算瞒着他,本来打算挑个合适的时候告诉他的,原来,他已经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吗。
??
??他的脸还是不怎么有血色,反衬的一双眼通红,死死的盯着我,满脸是泪。他看着我,一开口,却是几乎微不可察的气声——
??
??“在你眼里,我算什么啊?就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吗?我十九岁了,马上就要及冠成人了。十六离家,在这江湖上摸爬滚打混了三年,你觉得我会知不道亲吻是什么意思吗,我对你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
??“名满江湖的江大侠,武学天才,天泉高徒,竟然也会分不清什么是情爱吗?那这次我来告诉你,我心悦于你,江晏,我心悦于你,这回你听清了吗?”
??
??“别用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这种拙劣的借口替我开脱了,我很早很早就能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你说我还是个孩子,那我问你,孩子会这样吻你吗?孩子会这样思念,这样日日牵挂着你吗?”
??
??他说到这里,像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一直绷紧的脊背垮塌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再次开口。
??
??“你口中的孩子……会梦到同你共赴巫山,白头偕老吗?”
??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了,但是这次似乎……不一样。委屈,难过,怨恨。他眼睛里还有更多更复杂的东西同眼泪和在一起,我分不清。
??
??良久,他突然两步上前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很大,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痛了,我试着挣开,没有成功。
??
??他抓我的力道还在不断加大,有眼泪不断落在我被他死死抓住的手背。
??
??可能那些眼泪在滚落眼眶时还是温热的,但落在我手背上,就只剩冰凉了,我缩了下手臂,这样细小的动作在他眼里都成了刺激,他的眼睛更红,抓的更紧。
??
??“我们去将军祠,江晏。既然在这里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都觉得是我不过是因为终日梦魇一时疯魔口不择言,那我们去将军祠,去父亲那里,到王清将军面前!现在就去!”
??
??我的火气也被他这不过脑子的字字句句激了起来,且不论旁的乱七八糟的事,单就这小混蛋瞒我这么久的事我还没和他算账,正准备撂下脸色呵斥一二,哪知他下定决心般一闭眼,再睁眼时说出的话让我彻底没了理智——
??
??“江晏你不许走!这件事,我的心思你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你只是陪我一同做个见证——我没脸没皮胆大包天,这样大逆不道不顾人伦的事我都敢肖想,自然也不怕大半夜父亲母亲来找我算账。我可以在那里和父亲说一整夜我都梦到了什么,若父亲诸位袍泽英魂也不曾闭目塞听,那就让各位老人家在天之灵一起做个见证,好好听听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
??“啪——!”
??
??等我再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的时候,掌心已经切肤断骨般痛了起来。
??
??我的手甚至还在轻微的颤抖着。
??
??我……我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下了多重的手去打他?
??
??我……打他了吗?
??
??是我吗?
??
??是我。
??
??
??
??
——10(江叔视角)
??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有鸟雀滑翔而过的啁啾唤回了我的神思。
??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他床前发了这样久的呆,我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再次伸手探了探这孩子的经脉。
??
??没有半分好转。
??
??仍旧是心魔难消,沉疴宿疾。
??
??只是,他睡了这样久,怎的半分要醒的意思都无?
??
??不是从前那样故意假装,也不是被噩梦魇住,我方才探脉是实打实的以内力游走周身经脉,他是真的睡着了。
??
??这样说来其实可笑的很,这孩子从前终日惶惶不得安眠,得了我一记重而又重的巴掌,又在夜雨泥泞中呕血昏迷,现在却终于得以入眠。
??
??这代价太重了些。
??
??他现在安静的闭着眼睛,我才终于敢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曾留下红肿指印的那半张脸。
??
??这孩子和我不同,像他的母亲我的义母,小时候像个白玉团子,长大了就是翩翩少年。不论怎么风吹日晒都是一身晒不黑的白皙肤色,因此不论他身上落点什么痕迹都会看着更显眼,更严重。五六个时辰过去,脸上的指痕还未消退反而更见狰狞。
??
??我不敢用力,只是用指节背面在那块皮肤旁边蜻蜓点水似的一触碰,触手热烫,我扭头看他的反应。和方才并无不同,我应该是没有把他碰痛。
??
??“抱歉。江叔……我,我并非……”
??
??并非什么?
??
??并非故意?
??
??且不论有心无心,我都动手打了他,若是要道歉,又为何偏要在他沉睡时吞吞吐吐,而不是等他清醒过来郑重的向他道歉?
??
??我反手也用同样的力道在同向的脸侧打了自己一记巴掌。
??
??……是真的很痛,很痛。
??
??痛的人想要掉眼泪。
??
??他当时已经那样难捱了,经脉逆行,梦魇不宁,整张脸上连点血色都没有,我同他置什么气呢?
??
??那一巴掌打在脸上,那么痛,他合该讨厌我、恨我了。
??
??我在他床边俯下身。
??
??“小宝。”
??
??“对不起,江叔给你道歉……别讨厌我。”
??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真的像个不会说话的玉人。
??
??我这半日里几乎守着他寸步不离,像他守着我那样守着他,只是我比他要胆子大些,并没有离得他太远,而是坐在了他的床边,看着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再到月上中天。
??
??恍惚间回到了他还是奶娃娃的日子,那时的他就像这样呼吸均匀的安稳的睡着,很乖,从不夜啼。
??
??他睡着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
??所以一开始我也并未察觉不对,只当他是气血太亏,又加之难得有这样不被梦魇困扰的时候,所以睡得时间长些久些也是难免的。
??
??我没有惊动他,只是偶尔把他托着后颈扶坐起来喂他些水润喉,便又轻手轻脚的把他放平躺好。
??
??整两日了。
??
??我试着唤他乳名,他不应。唤他全名,他也不应。
??
??不对。
??
??我走到他床边轻轻拍了拍他,力道逐渐加重,他只是垂着睫毛,无知无觉。
??
??惶急之下伸手探他鼻息,有气,再抓他手腕脉门处,还是如三日前,不曾变化。
??
??我叫不醒他了。
4
*新视角和一些父母爱情,默认王清是少东家的生物学亲爹(腌鱼你再不让我见我爹妈我就……造谣了啊)
*哎呦老天爷终于写到寒姨回来了呜呜呜呜呜
??
??
??
——11(第三/上帝视角)
??
??江晏并不是一个习惯发呆,也并不是会把多余心神放在模棱两可的事情的人,可这些日子里他坐在少年床头握着他的手目光空茫,脑子里所有的事都搅合在一起,纷繁杂乱。唯一还能保持思考的,就是所有有关少年的事儿,而想的最多的一句,就是为什么。
??
??“小宝,冷不冷?”
??
??这句话问出口,还是和前两天一样,除了少年浅浅的呼吸声外,什么答复也没有。
??
??江晏握着少年的手,把它焐在颈侧,那双手还是那么凉,不论是把它揣在衣襟里还是拢在掌心,都没办法让它变得更温暖哪怕一点,就像江晏不论怎么在他耳边呼唤,叫他名字也好,唤他“小宝”也好,躺在床上的人都不曾睁开眼,都不曾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对着他的江叔笑上一笑,然后用那种幼犬一样依赖,信任,深深藏着情与爱的眼神看着他,应他一声“江叔”。
??
??沉默在所有关系不明的人心里,一直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
??
??相爱者总是无需多言,他们相视的眼睛里总是能看到自己想要的很多事情,他们好像从来都只需要默契的一眼,再不约而同的笑起来。互憎者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见面不恶语相向动刀动枪已经是涵养极佳,足够能忍。
??
??可是他们如今的关系在那夜少年痛极之下剖白的句句情衷里已然彻底变质。可是真要论起来,其实他们原本的关系就是这样复杂的,多一个少一个好像也无可厚非。
??
??江晏和他不是养父与养子,不是义兄和义弟,也不是师父与徒弟,他们也更不可能是心意相通的爱侣。
??
??直到那夜少年惊世骇俗的字字句句和眼泪砸醒他那三十八载都不识情爱的心上人,江晏才终于明白,重逢那夜少年回答他问题时那让他不得其解的语气里究竟是什么。
??
??是隐晦的,却又珍而重之的。是一腔热血的少年面对思念已久的心爱之人那一颗炽热,滚烫的心。
??
??因为世所不容,衷肠未解,所以他把它严严实实的藏了起来,这情那样滚烫,烫的他又不忍彻底埋没,于是在他望着他的目光里,在他呼唤他的声音里,在他每日晨起的问安里,悄悄地,悄悄地透出来那么一角。
??
??从前,两人间那个总是叽叽喳喳说话的人不说话了,而总是沉默着倾听的人成了生疏的讲述者。如果少年还醒着,听到他江叔如今多了不知道几倍的话,不知道要如何震惊,然后笑着一句一句回应。不过就算是没有回应,江晏也一直继续的讲着。
??
??可是现在床上的少年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沉默着,在他无法回应昏睡沉默的时候,反而给了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人一些能把很多话问出口的机会和勇气。
??
??于是江晏不再紧紧的闭着他那两片唇,在少年的身旁慢慢的学着把很多很多的话问出口,问他自己不在他身边这些日子难不难捱,问他手心里这些疤是从哪里来,当时痛不痛,问他这些年有没有新喜欢什么吃食,问他有没有什么碰到有趣的见闻愿意同他说,问他……
??
??睡了这么久,为什么不愿醒过来。
??
??……还有,对他那样的心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
??江晏似乎是有些累,靠在墙壁上再次想起这孩子在表明心意时赴死般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一直是个很好的很好的孩子,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
??那么……他会不会在某一天察觉到自己心思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也会觉得自己疯了呢?
??
??他那么聪明,也很识大体,他是不会头脑发热就去做什么事。这一点他像极了他的父亲,包括他本该叫一身义兄的江晏,一家子一脉相承,都很固执,也很倔,认定的事情不会为外物所转移,譬如义父心里的燕云十六州,譬如江晏自己心里的义父血仇,还譬如……这孩子心里压抑许久的,不可说也不能说的心意。
??
??少年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已经长大,在江湖里三教九流男女老少心思各异的混了这么多年,庙堂江湖也都曾出入过,无数次险境里全身而退,他不可能不懂,而是在考虑了所有得失后,仍然坚定不移的选择了继续爱下去。
??
??这世间情爱此消彼长,海誓山盟也总是屡见不鲜。在这人世间,爱上一个人从不是什么稀奇事,十年如一日的爱下去才了不起。
??
??江晏于感情一事上确实迟钝了些,但听到少年声声所言,还能不懂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什么意思吗?
??
??人非草木,孰能无心。他自己也曾少年意气,也曾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
??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
??他自己少年俊才,也是经历过被男男女女轰轰烈烈的追求过的,虽然这么些年于情爱一事上一窍不通像根棒槌,总是看着那些才子为了佳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抑或者是一人因故撒手人寰,爱侣万念俱灰殉情而去的话本子眉头紧锁,斥责一句荒唐,然后把画本子丢回同门手里。
??
??彼时王清将军尚还在世,年过而立才讨到老婆的汉子总是看着自家这个满脑子只想着习武然后满神州挑战知名前辈的傻儿子直叹气,某天晚上突然脑子一抽在饭桌上同夫人开玩笑一样说,唉,也不知道我们家小晏这万年不开花的铁树最后会因谁动心。
??
??江晏那会儿已经被王清捡回去养了许多年,虽然早就已经习惯义父这样的说话方式,但到底年轻没经事儿面皮儿薄的很,脸上看着还是一派云淡风轻大侠气派,实际上耳根脖颈早就已经红了个彻底。
??
??将军夫人贯来心细,看到对面坐着的孩子红着耳根一言不发只默默把头埋进碗里,柳眉一挑,看着还在柔声细语给孩子夹菜让江晏多吃点,实则人已经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丈夫一脚,把四方征战满身军功的将军踩得五官扭曲,死死咬着牙才好歹没一嗓子嚎出声来。
??
??将军夫人没理会忍痛忍眼泪汪汪的差点把筷子攥断的丈夫,只是用一双乌黑的,温柔的眼睛看着终于舍得从碗里抬起头的孩子,笑了笑,说,感情这种事儿哪里是好说的,不论时间早晚总是急不得的,来了便也就来了,如若我们小晏有一天真遇上了心悦之人,你只管真心相待就是,总之不辜负了就好。
??
??江晏对着将军夫人点点头,恭敬道声多谢义母教导,只是儿还有一事不明。将军夫人难得见他多说两句,又惊又喜,忙让他只管问。听罢江晏心中疑虑,她轻轻的笑起来,终于把目光分给丈夫一些,柔声道,小晏,这世间爱有很多种,父母之爱,夫妻之爱,棠棣之爱。那么自然表明爱意之举动也不胜枚举,情到浓时海誓山盟,或者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都是表达爱的方式。
??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小晏,你要知道,众生万物每个人对于爱的理解都是不尽相同的,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义母自己的一些看法,你长大了,也会有自己对于某些事的意见。
??
??那时的江晏便开口问,那您是怎样看的?
??
??……
??
??江晏脑海里少年抓着他手臂颤抖着表明心意的脸似乎同义母温柔的脸逐渐重合。
??
??“大概是,在看过所有得失之后仍然选择继续爱下去吧。”将军夫人是名门世家的深闺贵女,却不带半分迂腐,说出来的话反而带着些只有江湖人才有的拓落气。
??
??“或者,可以以一言蔽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
??思及此,江晏竟然无奈的苦笑了一声,明明这孩子还在襁褓之年就已经离开了母亲,明明这孩子是被他和寒香寻教养长大的,明明这孩子从未听过他母亲的柔声教诲,可是母子一脉,就算是未曾谋面,她的孩子也在十九年之后做了和他母亲一样的选择。
??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
??
??
??
——11(江叔视角)
??
??这孩子昏迷的第三天晚上,我终于等到了匆忙而来的洛神和她的船夫。
??
??那日这孩子的梦魇症状初现端倪,我写信予她,她收到信当即便同天不收带着部分药材往清河赶,我收到了信鸽带来的两封信。
??
??一封来自洛神寒香寻,一封来自天不收。
??
??寒香寻一向嘴毒不饶人的。从我雨夜带着这孩子在不羡仙落脚向她借用蝉翼甲时就可见一斑,她的回信内容也承袭了她的风格,将我数落的好一阵狗血淋头,说我出门这几年真是脑子生了大毛病,什么时候开始不分轻重,连这孩子的事情竟然也这样不上心,说我已经这么久不和这孩子同吃同住哪里知道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什么事情都不往心里去,实际上远比我们都以为的更加心思细腻,这样严重的事为什么不早同她讲,偏要等到事情无法挽回才急着寻医。
??
??天不收的信开门见山,信里细细的询问了这孩子现在的状况,问我这孩子除了不羡仙被烧毁这件事是否还有告诉我什么夙愿,或者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执念。
??
??她还说到,这孩子年少骤然遭遇这样大的变故,身边亲朋好友皆辞世失踪,独身一人离家去江湖寻亲,这些事情一定会严重影响他的心境,加之无医者引导救治勤加排解,心境上的问题只会日益加重,这样的人若是生了心魔几乎是无法祛除的,只能寄希望于他自己心境变化某天突然放下或者看开,或者,因此而死。
??
??天不收为人我了解一二,她是断不会在这孩子的事上同我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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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罢无言,只将那两封信仔细收好,回身坐回这孩子身边,习惯性的把他的手焐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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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把自己困在梦里了,醒过来吧。
??
??我在心里对他,也对不知是否存在的神佛轻声祈求。
??
??其实平心而论,我是不信什么漫天神佛的,不论是菩萨佛祖还是各路神仙,我甚至连道观佛寺都不曾踏进半步。
??
??路过歇脚时偶有看到百姓跪在蒲团上虔诚闭眼叩头,向那高台上泥塑彩绘或是金身的神佛祈求什么的时候,我甚至是嗤之以鼻的。
??
??求神佛又有何用,我只信手里的剑。
??
??春风得意马蹄疾*,少年不识愁滋味*。
??
??历经千帆的长辈们总是会低头看着梗着脖子与他们争辩的小辈摇头笑笑,然后半是笑半是叹的说上一句,“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
??
??只是当我本人也成为苦众的一员时,我才终于懂得,当人无力去改变什么,又恰好不那么幸运,胸膛里还剩了一颗不曾麻木的心蹦跳,就总得有点什么支撑寄托的东西,或是神,或是佛。
??
??若不然,这之后的日子连期盼奇迹降临的可能也没有,这日子就半分活头都不剩了。
??
??我把他有些冰凉的手抵在额头上。
??
??你的寒姨和天叔马上就到,她来了若是看到你这幅样子,她该多难过。求你醒过来,睁开眼睛,你挂念的人回来了,别继续被困在神仙渡的那场大火里了,那不是你的错。
??
??求你,醒过来吧。
??
??当寒香寻急促的奔进屋看到那孩子的时候,在原地怔愣了很久。再回身看我时眼睛已经红了,看着很想让正在给那孩子诊脉的天不收把我绑起来然后打一顿以泄她心头之恨。
??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挥挥手让我离她远点,然后毫不客气的挤占了这孩子床头原本我站的位置,她伸手把不知何时满脸的泪用力的擦了擦,在床边慢慢坐下,皱着眉,轻轻的摸了摸这孩子的脸颊。
??
??“……,快醒醒,寒姨来看你了。”
??
??另一边天不收在为他左右手都仔细诊脉后直起身,眉皱的更紧。
??
??我和寒香寻都抬头看向她。
??
??“不用猜了,就是他信里说的那样。常年梦魇,再加之心境动荡夙愿难成,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受了多大的刺激,还被人刺激的这么……精准,这一堆事情堆起来最后把心魔激起来了。”
??
??屋子里一阵死寂。
??
??“那……能治好吗?”我和寒香寻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
??
??“很难。”天不收的回答很迅速,没有半分迟疑。她转而看向我,目光里那“你应该知道的吧”的意味明显到几乎不用我去猜,是清晰到像刀刃一样直戳我眼底。
??
??“……而且我并不能肯定这孩子心里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事。我先把我知道的说完,至于到底因为什么,待会儿让江晏自己说罢。”
??
??“求而不得,程度浅一点的叫执念,严重的就是心魔,我之所以说他的心魔很难治好,第一,寻常人就算是有心魔滋生也不过一件事情,而这孩子,能称得上是他心魔的事情有两件,而且这两件事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要彻底治好,就得同时解决这两件事。第二,则是程度,我这些年见过有心魔的人也不少,这孩子心魔的程度之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闻所未闻。挺奇怪,这么小的人活都没活几年,怎么能有这样重的心事?”
??
??“第三,是时间已经太久了,我探脉的时候发觉这孩子的心魔存在时间已经至少一年左右,他自己知道的早,大概也清楚是因为什么,平日里应该都有在分心神和精力去压制,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导致多年努力功亏一篑。而他现下的昏睡不醒也和心魔有关,方才香寻叫他他半点反应都无,这孩子,大概是没有什么求生欲望了,所以他没什么意识,当然也是叫不醒的。”
??
??……他说什么?
??
??什么叫“没有什么求生欲望了”?
??
??天不收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江大侠理解不了什么是‘没有求生欲望’?字面意思,就是他想死,觉得活着太痛苦了,不想再面对,也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
??
??
??
——12(江叔视角)
??
??天不收说罢,转头看向我,“好了,我能解释的,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如果真的想让这个孩子醒过来活下去,那么现在我问你的事情,你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不能隐瞒半分。”
??
??“他在昏迷前,你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说给我听。”
??
??我用力的闭了闭眼睛。
??
??……
??
??“……大概就是这些。等我回头发现他没追上来回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还吐了血。”
??
??寒香寻的声音颤抖着,她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质问了:“江无浪,你打他?”她怒极反笑,“你把他扔在不羡仙一走三年,不过问他也不管教他,好容易见了面,你也不问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就因为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了两句不太入耳的话,你打他?!”
??
??她的肩膀也颤抖起来,“他才多大……遭了这么多的罪,江无浪,你现在知道摆你养父的架子了,你怎么能忍心下手去打他!”
??
??她说的对。
??
??这孩子不说,我怎么就不去问呢。
??
??“香寻。”天不收把手帕递给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寒香寻的肩背。
??
??寒香寻不愿再同我多讲,只是又坐回到他窗前,看着他已经开始逐渐消瘦的脸,止不住的落泪。
??
??“按你所说,他这心魔大概是不羡仙和……”天不收微妙的一停顿,“……这两件事。不羡仙这事大概还好处理一点。但我看你这意思,应该也是对他无意,这个我就无能为力了。”
??
??“还有,他会突然昏迷应该是因为你要走这件事刺激到了他。”天不收在带来的一堆药材里翻翻捡捡挑出些能用得上的,再写了两张方子递给我,“去抓药吧,我不能保证治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我从神仙渡买全药材回到小屋,听到寒香寻正在和他轻声说话,等在门口的天不收听到动静出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我会每天用针替他梳理经脉,试试看他能不能好转。我和香寻说过了,你们每天把药喂他喝下去之后多和他说说话,让他感受到你们在,最好是能让他有点求生欲望,这样或许还有醒过来的可能。”
??
??我默默点头,“好。”
??
??寒香寻没有理会我,握着他的手,继续轻声细语的和他说着话,难能在她脸上看到这样温和的表情,这样的温柔神情让我突然想起这孩子的母亲。
??
??如果义母还在,知道自己的孩子如今这样痛苦,估计该怪我了。不,如果义母还在,他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躺在这里,无知无觉,都不理人的。
??
??天不收煎好了药,端进来,“你们谁喂他?”
??
??我起身接过那碗药,试了试温度,“太烫了,他会咽不下去,放一放我来喂他。”
??
??他从小到大都不怎么乐意喝药。
??
??不知道是不是我抱着他逃亡时淋了那样大一场雨的过,他还小的时候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隔三差五就要生一次病,吃药这事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不过他一直都没有学乖,总是千方百计的找借口不去喝药,什么鬼点子都用,从小鬼机灵到大。
??
??我曾经一度因为他不肯吃药这事发愁,在他又一次额头滚烫起来却死活不肯吃药的时候同他生了气。
??
??那时的他还很小,一张小脸烧的通红,明明自己都没什么力气了还挣扎着下地抱住了我的腿,哭的好伤心,“江叔不生气……我喝药……”
??
??好像自从这次之后再喂他喝药就轻松了很多,他还是会在喝药的时候苦着一张脸眉头紧锁,和那碗药僵持半天,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眼睛狠狠一闭,抱着碗一仰头咕咚咕咚牛饮一样把药喝下去。
??
??碗一放下,我绝对能看到他被苦的皱成一团的脸。
??
??养小孩确实有意思。
??
??……比现在怎么叫也不应,喝药也不嫌苦的人好玩多了。
??
??是不是?
??
??我用帕子轻轻擦拭他的唇角,这孩子靠在我的肩头,依旧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