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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起死回生 ...


  •   灵青

      起死回生(上)
      死惯了,习得性无助于是摆烂认命少东家。

      想看一些很会死的少东家遇到江晏,然后叔又要跑,狗觉得自己什么都给不了江晏,没办法说明江晏是他的所有物或者他是江晏的所有物,然后给了叔一个“玻璃珠子”,江晏拿起来一看是眼睛……

      ————

      死亡能给人带来深刻的教训,这教训通常只有一次,且刻骨铭心。

      但对于噶了上百次的少东家来说,死亡就是今天的蘑菇汤里多撒了把盐,闲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就好比,你身上着火了,跳到水里好像能活,但是很累很折腾,不如仍由火烧后直接以旧换新,但是很痛很难熬,两者比较没有谁好,只有谁稍微没那么烂。

      当然,少东家也不是一下子就原地摆烂,开摆不干,刚开始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尸体也差点被吓晕。

      少东家第一次死在懵懂无知的幼年。

      那天气压很低,燕子沉飞,豆豆和姚药药早早被天不收领回家去,小少东家就一个人乖乖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看客人喝着酒。

      无聊但乖,因为江叔说过要听寒姨的话,少东家托着下巴,又去想他那个行踪飘忽不定的养父,想着想着就焉焉的,坐直的背弯下来,委委屈屈趴到门边。

      过路的旁人注意到他,以为是寒香寻的孩子,惊奇一下就马上逗他:“你家大人呢?”

      少东家扭过头不理人,被逗了许久烦了才摇头说:“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瓜想就这样在角落里生根发芽,谁都别来注意和打扰他,他就想安安静静等寒姨收工回家。

      许久许久,天边的云像乌龟一样爬都爬回家了,寒香寻等到天黑大伙都散开,才注意到那个小冬瓜窝在门口,正歪着脑袋看她。

      乖小猫,笨小狗,都招人稀罕,而江无浪靠着这最稀罕的小崽子从她那骗了多少好酒。

      她好笑,寻思江无浪像只燕子,一进雨里就失去踪影,而他养大的小孩倒像只小土狗,忠心得很,把他从小伙伴身边抓回来,说不许乱跑就真不乱跑了。

      寒香寻不是没听见别人逗他,她当时想着反正小孩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叫人逗他说说话也行,哪想除了江大侠与寒老板之外的话题,小孩一律无视。

      这种被纯粹的在意,实在让她感到新奇,于是她招招手,小土狗屁颠屁颠跑来,眼睛都不自觉地笑弯,伸手牵着他,把少东家送到专门给他腾出的小房子。

      在少东家三岁前他一直跟着江晏,直到会说话了,能认东西了才会被江晏外出时寄养在这儿。

      他俩都心知肚明,江晏出去无外乎就做些杀人的买卖,不然就是继续查他身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源头,扑朔迷离的真相。

      为了少让孩子接触这些,每当寒香寻被问起,她就对江晏的踪迹含糊其辞。江晏被问起来,就说在外有事,被小孩哭肿的眼睛盯着,只敢转移视线,强行让自己的心如行军时杀了三年人一样心冷,扯开少东家的手,坚定的眼睛看天看地,不敢看少东家,只和他约定什么时候回来,一定回来,绝对没有想丢下他。

      等被收拾干净后,小少东家就很听话的爬进被子里,眨着眼睛,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寒香寻,他扯着寒香寻的衣袖,软声好气问:“寒姨,寒姨,江叔怎么还不回来?他说好到了春天,最迟下完三场雨就一定回来的呀?”

      寒香寻掖了下少东家的被子,把他露出的脖子也盖好,她轻拍了拍少东家,也咳几声夹了一下,学着小孩柔声细语哄道:“也许明天就回来了呢?”

      “真的吗?”

      “也许是明天,也可能是明天的明天,也可能是很久之后…”寒香寻看少东家越来越耷拉着的眉,故作严肃的表情一下破功笑出来,她点点少东家额头,说:“应该快回来了,说不准真是明天回,他前些日子就说已经到清河了呢。”

      少东家说:“那要是明天不回来呢?”

      风呼得一下吹开窗,外面黑黢黢的,少东家看着寒香寻站起身把窗户关上,对他说:“那就再好好睡一觉,乖乖的。”

      少东家点点头,闭上眼困起来,寒香寻摸了摸少东家的额头,轻轻哼了哼清河的小调,她哼的不熟练,有几句还是听江晏给少东家哄睡时记住的。

      熟悉的哄了少东家四年的小调,真的和瞌睡虫一样爬到他的耳朵里,不久就睡着了,寒香寻知道他怕黑,离开时留下一盏小烛台燃着。

      下午时天就气压低沉,到了晚上更是,寒香寻走后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倾盆滂沱的雨,电闪雷鸣。

      少东家一下被吓醒,年幼的孩子看着雨狠狠打窗户,像一个一个手印拍在白花花的窗纸上。他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以往都是江晏帮他捂着耳朵,寒香寻给他拍着背。

      他吓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和所有孩子一样,无助时见无人在意,哭声就停了下来,热腾腾出了汗,停下被风一吹骤然遇冷,自然而然发了烧。

      高烧发热让他见房梁歪斜如枯手伸来,烛影明灭映在窗户像狐狸耳朵,未知的恐惧让他产生了点力气,他喊了声寒姨,又喊江叔。

      喊了好几声,许久没人搭理,他才想起自己没有和寒香寻睡了,他才想起江晏已经离开几个月了。

      很害怕,也很难过,他太小了,不知道这难过从何而来,这种难过即使长大了也说不清,只能尽量描述,它是最懵懂时想要拥抱,却无助的难过。

      还只有六岁的孩子很想去找个大人要个抱抱,于是少东家拿起烛盏推开门往外瞧,这条路很熟悉。

      少东家知道江晏是沿着这条路走来的,来接他回家,所以他跟着江晏走过好多次。

      难受,太难受,发烧时像被人抱起来狠狠转几十个圈,落地就飘忽地想打滚。

      雷雨又是一声轰鸣,闪电刹那照亮了他的路,冽风吹竹,少东家恍惚间看见了江晏离开的背影,闪电消失,江晏也就跟着消失了。

      “呼——”风一吹,烛火跳动,熄灭了。

      “江叔!”少东家哭着喊了一声,他不知道虚影是真是假,他想起白天别人问他,你家大人呢?是不是不要你了?

      少东家想,没有,江叔说过他很乖,绝对不会弃养的。

      想去找江晏,不乖也没有办法了,被骂被打也没有办法了、想回家,想回家,他还没背过什么诗,江晏和寒香寻也纵着他天天上蹿下跳。

      于是少东家披上小蓑衣跑了出去,他知道路,顺着这条路走,就能走到竹林北,再到竹林南,那里就是家。

      雷霆高悬,电光奔照,他以为雷电在为他照明…雷电真的在为他照明吗?

      那天夜里,北竹林水边的竹草紫花含着霜,大雨和风摇动它们,像好多没有眼睛的人头,抬起挤着一齐往那桥上望。

      桥在晃,少东家用力握着绳索,手心磨得通红,毛刺扎进他手心肉里。少东家身上大小的擦伤血痕,跑来时蹭伤,摔伤,擦伤,他疼得厉害了就无措地喊:“江叔,江叔。”

      竹林这处三月无人,兔子黄皮子来桥边磨牙,木桥吱呀吱呀地摇着,麻绳摩擦窸窸窣窣,在少东家眼里,一切的怪石嶙峋就像鬼怪的样子。

      他小声哭着,实在不知道该喊什么了,有些疲惫,额头烫得冒烟,是真的在冒烟,少东家眼睛都被烧得水汪,泪却是跟着额头一样烫,一滴也流不出来了,只能含在眼眶里。

      模糊,又只有他一个人,要再喊些什么吗?要再找些回应吗?竹林小屋过了桥就到,少东家都看见了它亮着灯,江晏的身影在里面转悠着。

      他伸出手往前抓,随着一声雷鸣,那具幼小的躯体被闪电刹那照亮,惊恐的神情浮现,绳索紧绷到极点,“啪”一下带着破空声,桥应声而断。

      救救我,救救我…你们在哪里?在少东家眼前,他短暂的年岁没见过多少人,所有人的面孔转来转去,最后定格在江晏的脸上。

      和江晏抱着他轻功下坠不同,少东家僵硬着,连呼救都没喊完,就狠狠摔下了崖。

      害怕,可是害怕也没有用了,从上往下看,幼小身体扭曲地躺在崖底,身躯被雨冲洗,血晕出花。

      就这样天旋地转,少东家第一次尝到剧痛,那种从灵魂里的疼痛让人恨,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连带着全身静脉抽动,皮肉绽放又愈合。

      少东家艰难地转过头,看见自己躺在自己的身边,他想,原来这就是死吗?原来人死后魂还会留在原地吗?

      他想:那我会被找到好好埋起来吗?

      少东家冥冥中感觉自己见过死人,也熟悉这样的血腥味,他太想凑到什么东西身边,也困得不行,这血腥味像在江晏怀里常闻到过。

      他凑过去,和那具还未冷下的身体挤在一起,头和头相靠。

      崖下面太冷了,少东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死了都会感觉到冷,他又发起烧来,眼前慢慢变黑,天黑了吗?

      他是土地所觊觎的一块肥沃养料,少东家想,他死后的地方也会长出鲜美的花与草吗?天光也会撒到这里吗?

      ———

      唤醒他的是湿热的手帕,一点一点擦过他染血的额头;冰冷且抖得不行的手,贴在他的脖侧血管,一寸一寸按压那里的皮肤,感受切实的脉搏跳动与血液奔涌。

      少东家睁开眼,看见寒香寻拧了帕子,浸到热水里。

      抬头看,是竹林小屋的房梁,燕巢花落在砖瓦,根就顺着向下露出来,白花花的须。

      他的手腕被人抓住,很用力,于是少东家又转过头,看见江晏通红的眼睛。

      他为什么这么伤心?是因为自己不听话带来麻烦吗?少东家想哭,他忍着痛说:“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乖乖不乱跑了。”

      他们问,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少东家答,我不想一个人。

      江晏顿住了。

      他十九岁便接手这样一个烫手山芋,一个不大的孩子,连眼睛都没睁开,只露出一条缝。在雨里被颠簸不停,江晏常以为这个孩子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

      就像小猫小狗刚生下来一窝里总有几只会夭折。

      他也迷茫过,在杀完人后,在衣袖上随意擦了擦血,然后去探怀里孩子的鼻息,他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死了要怎么办?

      直接杀出去,拼死也要把最直接的罪魁祸首杀了?还是继续隐姓埋名查清真相?

      他一定会变得无头无绪,剑走偏锋,这个孩子是把他吊在人间的最后一锁。

      万幸的是少东家一直很能活,羊奶,米粥,或者清水煮的些软菜叶,最开始的逃亡路上他甚至都没有什么吃的,饿久了,饿习惯了就不再哭,让十九岁的他能在躲藏的树后稍微松口气。

      养大到现在,江晏已经忘记他当初的设想,这个孩子如果真的死去,他怎么办呢?

      那个破晓仍然飘着细雨,他还揣着给孩子带的小玩意,一个很小的拨浪鼓,因为少东家喜欢会动来动去还会响的小东西…江晏的瞳孔有些发散,他看见本该安静的不羡仙闹腾的动静,一大帮人火急火燎地散开又聚拢。

      他本该过去看看是怎回事,但一阵凉意顺着手蔓延至全身,鬼使神差,他这次想先去平时少东家窝在不羡仙的小屋,不管门口出了什么乱子,江晏要先去找他。

      而当他定定站立,入目的只有乱七八糟翻找的痕迹,桌子上留着寒香寻急切潦草的字迹。

      这个事实太惊世骇俗,江晏和寒香寻立马就意识到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寒香寻说:“你先带他回屋,我去让他们不用再找了,药我也带过来,千万不能让他被发现。”

      江晏点头答应,死死地盯着烧得不省人事的少东家,他的身边是一具咽气多时的幼小尸体,真是与他的样子完全相同。

      寒香寻转头看见江晏平静的表情,与发白的指节,她站了张口,想说的话也没说出来,只能补了一句,快些回屋,别让孩子再冷着。

      江晏再也无法描述他那时的心情,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他把两个都搂进怀里紧紧抱起来,温热的呼吸在他的脖颈间,冰冷垂下的手又贴在他的右手,一路上安安静静,仿佛又回到逃亡的日子。江晏把他们带回竹林小屋里,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做完这一切除了床上多出来一个人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他见到过王清的死相,也亲手用剑杀死被种入梦傀蛊的王清…都是这样起死又回生,江晏,你也要亲手杀死这异常吗?不,不会,江晏想,梦傀之毒和这情况完全不同…他就这样给少东家开脱着。

      江晏垂下头,一时间义父的死,所有的歉意与后怕骤然涌上心头,豆大的泪落在少东家的手上,他双手握住少东家幼小的手,四下无人,压抑的哽咽这才从他身体里袒露出一部分,他将额头贴在少东家的手上,侧着身看孩子烧红的脸颊,他模糊的视线,看见飘浮的灰尘。

      他也有说不清的悲伤,他的恐惧于差点失去世界上最后一个锚点,少东家感受到这股悲伤在他的手边,像一团灰色的雾水,于是他的手就和摸摸小猫一样,也摸了摸那团雾气,江晏的悲伤…他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有悲伤。

      少东家醒来时说对不起,可江晏想: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是我就这样没有尽责好好照顾你。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只是一场事故意外,唯有少东家的起死回生才算上天的恩赐,多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国仇家恨面前,再独特的爱都是螳臂挡车,江晏无法保证他会留下来,他不能做到这个承诺,让一个孩子不再孤单。

      他只能和寒香寻一起教育少东家,千万不能在外面暴露自己不会死的秘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那你会留下吗?少东家问,那一阵的剧痛来的快,去的也快,他比起懵懂的生死,似乎更在意谁来陪他这件事。

      江晏说不会,没有谁能一直一直和谁在一起。虽然这样说,但江晏真的就这样停留了一年,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江晏照旧会让少东家早点起来,然后又纵然他赖床,人的幸福就是早上睡觉还有懒床睡,江晏照样让少东家练功写字,在他打瞌睡的时候又拿衣服给他罩起来,这样就可以在梦里闻到太阳味。

      除了竹林里多出来的一个无名小石碑,江晏不许少东家往那里跑,他也一直在给少东家说,要好好保护自己。

      再大一些,江晏出去一夜都对少东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乱跑,有什么事要先找寒香寻。寒香寻也挑了一只听话的鹅,这只鹅就这样发挥了它看家护院的作用,少东家被关小黑屋时寒香寻也把鹅放进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就这样干看着。

      这对吗?对的对的。

      至少那一次可以说是心理阴影的诡事似乎只给江晏和寒香寻留下了阴影,少东家还和没事人一样,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上蹿下跳,钻地道,打土匪,好不神气。

      他大了,世界里终于出现好多好多不同的人,每一个对他都很好,药药和豆豆,还有一口一个老大老大的红线,吵吵闹闹,又乖乖地更在身后,江晏虽然在他十三岁那年就离开了,但少东家一直有在好好练习他的无名剑法。

      “少东家,就你武功最好,宋二找你办事儿,不羡仙的人找你办事儿,神仙渡的大家都知道你,你是少东家嘛,以后还会是名满天下的大侠,江湖都会知道你的名字。”

      如果,如果一直都是这样,不羡仙的水下就再也不会多出这么多白骨。可惜没有如果。

      火光都要染红不羡仙的天了,一树一树的梨花不再开洁白的花,而是发着裂痕红光,木炭木炭,满眼都是烟和悄无声息死去的尸体,远处飞扬的旗再也没有立起来,那样招摇的红,只一瞬间便被吞噬了。

      少东家杀不死这些人,太多了太多了,他近乎似困兽一般,血就这样溅在他的脸,要怎样呢?要怎样呢?他的下巴被人挑起来,火中那张恶人脸越发清晰也越发模糊,周围的一切,绣金楼的黑衣人,似乎太多杀不尽。

      他的手都在抖了,他的刀也快拿不稳了。他听见伊刀,这个不打不相识的,说好带他去开封玩,去江湖玩的西域人,对着他大喊:“小心!”

      小心什么呢?少东家想,小心这条性命吗?

      他突然直勾勾地看向迎面的刀剑,并未格挡,而是直接引颈受戮,少东家从对面人的眼神中看见了烟熏,他自己的恶意与杀意,他自己扯在嘴边的笑。

      下一秒,咽气的人出现在黑衣人的身后,绣金楼人手中的剑还卡在那个少东家的脖子上,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少东家一剑刺来,死前脸上带着错愕与惊恐。

      “不能杀他,先废了他的行动力。”千夜眯了眯眼,这等奇术与绣金楼所研究的长生梦傀术大为相似又完全不同。

      少东家转头就是一剑飞来,像只燕子一样飘忽,他极速地杀着人,哪怕手脚被砍,身上也被砍。

      “你小子真是不要命了?!”伊刀在一边大声呵斥。

      “刀哥放心,我命比你硬。”少东家的右臂被砍断,马上被人围了起来,刚刚他起死回生的一刀砍人的样子给周围的黑衣人都留下震撼,一时间都只敢拿箭去射少东家的手臂和腿。

      血大片流出,一下子染红了地,少东家知道这样僵持说不好真的会被生擒,他就又笑了一下,在下一个没命的绣金楼人眼里,鬼气森森。也事实如此,他就这样一剑刺向自己的脖子,当场毙命。

      就这样,看看是你们人先死,还是他的刀先钝。

      少东家这样想。

      可在今夜之前他从来没有杀过人,鲜血注定要染红他的一生了,用敌人的,用自己的。

      明明灵魂上一秒还在痛,下一秒又出现在别处,天旋地转。

      少东家的眼睛都被血染红,他杀了太多人,也杀了太多自己。

      他听见自己的骨头“咔拉咔拉”地响,他听见自己的剑像锯子一样,他的脖颈比木头还脆,他锯木头一般了解自己的性命,似乎比这还容易,像一场雨夜里被吹灭的蜡烛。

      “呼———”这是吹蜡烛的声音。

      “…哗。”这是血像露水一样,生命像叶子一样落地的声音。

      在地下的酒窖里,也堆满了他的尸体。一把火,一把火,将地下点燃,少东家被炸飞,他眼睛睁得巨大,欲裂地看着眼前伊刀的背影,他想说活着出来,他想喊让我留下来我不会死啊,他不知道喊什么,太多火了,一切少东家都在这场火里死去,他也该在火里死去,烧成焦炭,或在不羡仙的任何地方被虫啃食成白骨。

      如果死亡也无法改变……如果做什么都不能改变,如果他一切都改变不了。

      那就让随便一个东西去承载他的灵魂。爱也好,恨也罢,遗憾也好,思念也罢。

      如果什么都留不下来,如果谁都不能带上他这个活人,那就把他的头颅带走吧,或者把他的眼珠带走。

      少东家想,他现在呆在开封的府邸中,眼前的天花板一圈一圈的木纹像一双双眼睛,他面无表情地瞪了回去。

      谁来都好,死的好活的也好,少东家又靠着墙角蜷缩起来,他想这个时候有人能摸上他的额头,然后说,要好好保护自己。

      他又想,自己可能是发烧了,昨天刚去的天上来,天上来下着雨呢,应该是发烧了。

      少东家知道自己的眼睛很好看,发完烧后眼睛水润润的和玻璃珠子一样,也像碧玺曜石…其实一点都不像,他想:可是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了,我的爱也没有,任何人来爱我,我只能将我的头颅递上,我的性命,愿意交付到爱人掌间。

      蛙生湿卵,燃树干水,揉捏他,磋磨他,折断他,只要告诉他方向…他要往哪里去活?

      起死回生(中)
      不羡仙的边上就是黄河水,人们说遇到黄河仙人便能重来一生,少东家经常隔着黄河去看不羡仙,溺水之下藏着他自己收敛的白骨,一具一具。

      他的眼珠子也和阴天的灰色云一样,每当有人望过去总觉得他的眼睛很透明,看上去很好骗,事实也是如此,他像一片夜空,往里投入多少恶意都无法将他染黑,往里投入一丝善意就可以在这片夜空里留下一点凝聚的星光。

      这次难得清闲休沐三日,少东家真真在房里摆烂了三日,睡了个昏天昏地。第一日他直接睡到下午才醒,第二日一醒便是开封紫色狐狸发来钓鱼执法的密信,秉承着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原则他又跑去给人打工,抓住违规干活的人时,少东家大为惊叹,见过摸鱼的,见过哭惨要调假的,没见过放假还打工的,少东家不解,少东家疑惑,少东家一把抓获违规上班之人,送到开封大牢。

      虽然在过程中出了些差错,他原本是想拿点迷药把这些卷王放倒,没想到自己也吸进去了一点点,于是他整个过程中就这样昏昏欲睡,待到完事后他一脚踏入房门,就再也撑不开眼皮了,天昏地暗,整个人跪到床边,好歹也是把脑袋挨到床了。

      他的梦里总会出现往日的不羡仙,泥土和血腥气,自己的脸和磨钝的刀,他平日总会难以入睡,或是噩梦连连,每次在梦中醒来便要干坐好一会儿,才能继续倒下来睡。

      他在外人看来似乎很容易睡着,又很容易惊醒,有时候搬了把椅子跑到天天使唤他的开封府尹头上,把砖瓦踩的哗哗作响,被人从下面忍无可忍地强装好气喊了声:“少侠”,才堪堪停止,躺在椅子上拿了件衣服罩住自己睡觉,然后赵二的动静就不能再大了,摔笔,或是抽动纸张的声音都能把少东家吵醒,他只能进行一些声音小的活动,不然他喊来的少侠就会搬着椅子回去,往后几日再怎么说好话也劝不动他办事。

      少东家也会去升平桥上睡,晋中元早上能看见自己的早饭搭子顶着黑眼圈趴在桌子上,无力地喊一声:“一碗面放葱谢谢。”

      是了,放葱一直是一个千年难题,晋中原看他有时候放,有时候不放,具体怎么放,就看当天天气怎么样。

      他似乎在这种人来人往的环境下又能睡着了,吆喝声,叫卖声,还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只有晋中元吃完,搁下筷子的一瞬间,少东家才从梦里醒来,所以他会稍微吃得慢条斯理一些,给少侠的无梦之梦延长一会儿。

      但也只有一会儿罢了。

      所以这两天的梦实在是幸福,让少东家萌生出一股,即使是这样摆烂睡死过去也行的念头。

      他梦里回到了翠绿的竹林,闻到泥土味,鹅毛味,还有一缕悠悠的白烟,梦里正是他的十三岁,江晏煮面端来,说:“还不起来?”

      少东家在床上打了个滚,把头埋到被子里不理他。

      江晏走过去,用手扒拉扒拉被子,发现少东家一如既往装死,挑了挑眉,把面放在桌子上,说:“那你等会儿起来自己吃,我先去不羡仙一趟。”

      放轻脚步,他知道少东家在这个时候肯定竖着耳朵听他是不是真的走了。

      江晏就这么蹲下来,凑到少东家的被子边,托着下巴,看他闷闷地在被子里什么时候会出来。

      而少东家在被子里滚过来滚过去地蠕动,他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江晏似乎真的走了,他想,终于可以好好睡一会儿了。

      少东家闭上眼,又有一股无名的难受在心头一哽,伤心像藤蔓一样爬,像爬山虎一样爬,像燕巢花一样,一团一团闷在他的胸口。

      于是他抽泣,一抽一抽,想摆掉这不知名的哀恸。为什么江叔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不再叫一声他?为什么不强硬地拉他一起呢?

      好无理取闹,少东家想。他鼻子被闷地有些赌,用手抹了抹眼睛,湿润的眼睫毛就粘在一起,他刚想伸出手把被子掀开,外面就突然动了一下,吓得他一个激灵,瞪大了双眼。

      江晏听到抽泣声时,还以为是幻听,但看见面前被子里的人似乎蜷缩在一起,还颤着,来不及多想就把被子掀开,露出少东家闷得有些红的脸,还有被吓到睁大的眼睛。

      江晏皱着眉头过来,仔细给他擦眼泪,少东家泛红的眼眶不知道扯到江晏哪根神经,竟让他的心都有些刺痛。

      他捧着孩子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江晏此人,如同锋利的剑,瞬发即夺人性命,而面对少东家时则舔犊情深,几乎倾尽一切。

      如此偏爱,如此反差,少东家小时印象里江晏带他奔逃所带起的血雨早就被往后无数个下午的太阳代替,他被江晏捧着脸,江晏的手心是热热的,也像太阳。

      少东家被擦过眼泪,湿润的眼睛看着江晏,有些委屈地说:“你又不要我了吗?”

      “…哪又不要你了?”江晏叹气,把他搂过来,十三岁的少年肩胛骨很硬,他其实更应该有份量些,江晏想,他的背应该比现在更宽一些,而不是一摸就能摸到骨头…这孩子在梦里竟然骨立到这种程度吗?

      江晏垂下眼睛,拍着少东家的肩,低声哄着:“那我不去了?本来就没想去的,哪有不要你,想在你边上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起来,骗你的,谁让你不起来吃饭…又哭?不许哭。”

      少东家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劈哩叭啦掉了一地,也掉到江晏身上,他才十三岁,他呜呜唉唉地哭,他说:“你今天就不能留下来吗?你一定要走吗?”

      江晏说:“哪里要走了?我不是一直待在这儿吗?”

      梦里的江晏似乎留在竹林小屋里很久了,少东家想,可是梦外的江晏已经离去了。

      他紧紧抱着江晏,越发越清醒这是一个梦,可这是他做过最好的一个梦,他不用吃饭,可以抱着江晏一直睡很久,直到他再次醒来。

      “这么大人还要撒娇?”江晏没有推开他,只是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似乎明白他心意一样不催他起来了,顺着他力道靠在窗边,撸狗一样一下一下顺着少东家毛摸。

      “…要江叔,要和江叔一直呆在一起。”少东家嗡声嗡气地说。

      嗯,嗯,江晏被他说得心软,在少东家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点头。

      说一句点一下头,少东家扯了好多事儿,一直从小时候扯到十三岁,再慢慢往后扯。

      直到他缓缓开口,说到他一直在做噩梦。

      江晏问:“什么噩梦?”

      “一场火,好多烟熏得我骨头都黑黑的。”少东家窝在江晏怀里,回答:“我还死了好多次。”

      江晏的身体有些抖,少东家感觉他摸自己的手一下变得很凉,他听见江晏问:“你痛不痛?”

      少东家把江晏的手捂起来,放在自己手心里暖,他点头说:“痛,刀要把我的头砍断了,我听见我的骨头都响了。”

      江晏的呼吸更急切,少东家安慰他:“不过这只是个梦。”

      江晏没有说话,少东家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少东家又开口:“窗户外面有叶子的声音。”

      江晏停了好一会儿,才回他:“嗯,叶子的声音。”

      少东家说:“叶子脆脆的,和落下来的树枝一样脆,它们都好脆,一脚就能把它们踩成沫,然后变成泥巴。”

      少东家想,他的生命,就是这样的一摊烂泥,循循复复,好多枯枝烂叶捣碎,柔软地铺成他的巢穴,然后积累着,就成了一片黑色的后土大地。

      后土是死亡之人的天空,黑黄黑黄,在死时便能感受到那片天空的厚重与温暖,凉气都是温暖的,下面有好多小人转着圈跳舞,唱歌。

      好多少东家也在他自己的后土上唱歌。

      很快乐,很幸福。

      少东家说:“江叔,你给我的剑都被我磨钝了……”

      他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泪又开始出现,像忘川流下一样,也像生育蛙卵的水。

      “他们知道我不会死了,就不再想杀我了,他们只想砍断我的手和脚,”少东家说。

      “我只能自己砍我的头…我有时候不想砍了,我想就和那些叶子一样烂着,他们怎么样都可以,反正我死不了,把我抓回去试药研究,或者把我逼疯也好。”

      “可是你要我保护自己。”

      江晏想搂紧他,却被少东家抬头一眼愣在原地,他养大的孩子眼中闪着绿色的鬼光,陌生地让他失语。

      少东家抓住江晏的手,大喊:“我就要不知疲倦地和他们杀在一起,但我厮杀的原因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做你的刀啊,我的性命一切都可以给你!…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终于舍得控诉江晏,或者控诉这一切对他人如天赐,对自己如诅咒的命运。

      少东家,你多像一只倦鸟,不知疲倦地飞向你那个在山火里燃烧倾覆的巢。

      少东家,你多像一枚蛙卵,挂在枯枝上抱水孵化,而后沼泽起火,你的河水就干枯!

      少东家,少东家,再怎么可怜你同情你,你都愿意听这些话吗?只是想别人叫你少东家,让你能欢快雀跃地停留在回忆的后土里。

      莫大的哀恸像雷霆和狂风一样吹袭江晏的梦境,它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让一个深眠的人苏醒。

      江晏托睡道人给他的养子三日好梦,他也暗暗来到开封,打听到少东家的住处,便在他的窗边入梦与少东家重逢。

      此时梦里如棱镜般碎开,变得一片又一片,把江晏和少东家都划得鲜血淋漓。

      少东家把江晏护着压在身下,于是狂风就割袭他,他灵魂的痛苦在此时随着身上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了具象化的显现,他哀叫,是垂死的鸟叫。

      他喊:“你不许走,不许走!”

      “我不想醒,我还不想醒来啊!”少东家无助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他像刚被打捞起的鱼一样挣扎,越挣扎,血流的就越多。

      江晏也不想走,他紧紧扣住少东家的手。

      可他现实的身体流出滚烫的眼泪,那他的眼睛就必然会转圈然后睁开。

      梦里江晏也流出泪,他按住血液喷涌的少东家,急切地安抚:“别怕,我不走。”

      梦里上空又是一趟大河,黄河水从天上下来,混着好多具白骨。它们破天而来,要冲醒这两个人。

      ……只是这根马上就要熄灭的蜡烛,何以用黄河水浇灭?只需忘川黄泉的轻轻一滴,他就再也不会复燃。

      少东家醒了,他剧烈的喘息,全身忍不住抽搐,宛如癫病发作一样。他朦胧的泪眼无神凝视着房顶,他不反抗身体的作弄,只想这焦思快快过去,他再也不说这次让他伤心,这些让江晏伤心的话了。

      他想再次入睡,他想再梦到江晏,他这次一定好好扮演十三岁时的他,或者其他年岁,什么时候都好。

      他要江无浪再次搂着他,拍着他睡觉,他再也不会提十六岁这让人伤心的事了。

      事到如今,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情绪起伏使得梦境破碎,安详之景大变。他立马闭上眼,躺在床上,踌躇地等待下一个梦境。

      江晏就在少东家的窗边,他醒来时大颗的眼泪从眼皮下流出,睁开眼就流得更多。似乎眼泪就是他梦中唯一对他不幸养子的具体垂爱。

      他看见少东家梦魇般躺在床上,没有睡着,却强闭着眼,用手捂着自己,只留下紧紧皱起的眉毛。

      江晏轻轻走过去,握住少东家的手,他的手多冷啊,两个人的手都是一样冷,在之前都是热的。

      少东家睁开眼,看见江晏的脸,似乎和他记忆里的变了一点,又像梦里那个样子,哭完的样子,眼角都是红的,于是少东家说:“江叔,现在我是几岁的啊?”

      少东家又往周围看,看见了和他房里一模一样的挂饰,说:“怎么梦到这里来了?”

      他这才发觉江晏的手好凉,和他的手一样凉,就像之前那个梦境一样,少东家说:“这次你先不要离开,好吗,好吗?”

      他撒娇一样把头贴上江晏的手,说:“江叔,我实在不知道给你送什么东西好了,你想要什么?你要怎要肯留下来呢?”

      江晏看着他贴上来,在自己的手上蹭,毛茸茸的头发擦着他的手,和梦中朦胧的触感不一样,更真实,更细腻,是现实。

      少东家低低笑起来,说:“我给你送的不管什么什么,你都很喜欢,对不对?江叔,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看见少东家伸手在脸上摸着,然后抽泣,就像刚刚的梦里一样,他一回想起那血液直流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痛。

      江晏哑着声音说:“嗯。”

      然后另一只手摸上他的后脑,孩子的发已经长了,往地下垂去,他现在没有绑头发,于是头发就这样散开,泼出去的墨,细绢上的花。

      “嘀嗒,嘀嗒。”

      一滴、两滴红色的粘稠血液就这样滴落在地上,如墨水枝干上的梅,艳丽,动人。

      江晏想:是鬼神的笔在画吗,让人一看就头晕目眩,心神被摄。

      等他反应过来时,拖住少东家的手才骤然掐住他的下巴,猛地把少东家脑袋往上抬,看见好生绚丽的一副美景:新鲜的血液流下,像瓷碗的冰裂纹,一圈一圈,又像水波涟漪。

      左边那个空洞的地方,就如同盛墨的瓷碟子,少东家的手伸进去,墨水就染上红色。

      一颗带着水光的眼珠子被他挖下来,少东家把它放在江晏的手上,好热,好烫,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滚烫的温度吗?

      像一只刚生出的卵,圆圆的,少东家见江晏没反应,就拿衣袖擦了擦,露出干净的眼白,和失神的瞳孔。手上那只眼睛,还有脸上的眼睛,一齐看着江晏,都在邀功,他把最好的,别人夸过最好的眼睛给了江晏。

      他没有琉璃,没有珠石。

      江晏听见少东家啜泣着问:“我这里没有可送的,对不起江叔,你不要生气,留下来好不好。”

      江晏闭上了眼,一种破灭的心和绝望弥漫,他的手指都冷得发麻,他听见少东家惶恐地还要再给他一只眼睛。

      他听见少东家扯着他衣袖摇,说,江晏,你快看啊,再不看,这颗眼睛就不好看了。

      够了,够了。

      留下来,江晏,你必须要留下来,他这样想。

      起死回生(下)
      少东家似乎感受不到痛,他想扣挖着另一只眼睛,手腕就被江晏狠狠握住。他被江晏抱着,很用力地抱着,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他的血打湿了江晏垂在耳边的头发。

      他伸出舌头舔进一点头发,放进嘴里嚼嚼嚼,好像一只兔子在嚼草料。

      少东家听见江晏在他耳边说:“喜欢的。”

      “你送什么我都喜欢。”江晏的手轻轻合拢,那颗湿润的眼球便像心满意足一样,乖顺地不再沁出血来,它也不想打湿江晏的手。

      江晏的手只要永远这样抱着他,把他从水里,雨夜里捞出来,再把那些骷髅扯出来。

      少东家知道自己的心和思想已经不再正常了,他把生的希望全压在江晏身上,他害怕江晏被他压垮。

      可这是在梦里,他实在没有办法,他把他预想的,想要江晏自责的方式全部发泄了出来。少东家当然知道这是坏的,是错的,可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痛苦,当痛苦割裂灵魂,他自然会在□□上寻找给他应有的伤痕。

      好多想法,好多想说的话,在被肯定的那一瞬间停止,他像跳到河里才恍然的自尽者,少东家忽得后悔。

      ……他的爱什么时候成了一种病?

      但他的病也被江晏容纳了。

      太好,太温暖,太幸福…简直像把他的灵魂送到天上,他就这样被江晏所拥抱,被江晏肯定,他灵魂的风骤然停歇了,他思想里的沙也落下了。

      江晏把少东家的头发从根到尾尖顺下来捋了一把,他拍拍这个孩子的头,又捏捏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把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

      蓝色的悲伤雾气,一如既往,当年少东家第一次死亡时于迷惘中所窥见江晏的一面。

      不要悲伤、不要悲伤,我什么都会为你做的。

      他后知后觉才听到疼痛随着血继续滴落的声音,于是他也跟着低迷地呻吟起来。

      太痛了,少东家捂住自己的眼睛,说:“不是梦。”

      江晏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松开他,把那颗眼球放在他的手里,少东家想往后躲,被江晏牢牢握住手腕,无法逃避,他就后悔地、讨饶一般说:“呜…江叔,不是梦,我以为是梦……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江晏扣住少东家的后脑勺,安抚地摸了摸,他心痛还来不及,他怎么会责怪他呢?

      他只能一遍一遍重复:“不要怕,我喜欢的,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他说着,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江晏想,他似乎也想不到该怎么和少东家说了,因为这个孩子似乎早知道什么是好与坏,他比江晏更先谴责自己,他似乎还是那样纯善又坦亮,他只是想把好的东西送给爱人。

      江晏没能说出任何谴责的话,自己似乎错了,江晏想。

      ———

      江晏带着少东家去找医师,这刚好是受过少东家帮助的青溪医师,他尽心尽力仍然没能把眼珠给他接回去,只能遗憾摇头,深深道歉说,抱歉。

      少东家剩下的一只眼却比青溪第一次见他时更明亮。

      青溪见过很多病苦等死之人,那些人眼中有对生的渴求,但也同时带有对死的柔和归顺。他们的眼睛因为亲人握住的手而亮着。

      而少东家在他那儿养过几次伤,有时候是小伤,有时候是青溪完全无力回天的重伤,少东家听后只是笑笑,然后悄悄离开,下次再出现时已经活蹦乱跳,完全没有后遗症。

      他的眼里有青溪见过的沉疴宿疾之人所带的翳,又有少侠风光霁月的轻狂气。

      青溪看不懂他,这个少侠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的病也不是青溪所能医治的,青溪能做的,只有尽量缓解少东家的□□之痛。

      直到少东家有一天又一身重伤地过来,青溪以为这次少侠真的要死了,他都看见这个少年人在空中胡乱抓着,又像是在扯什么东西玩。撮空理线,在医书上记载为生命走向终点的现象之一。

      青溪轻轻走过去,问:“少侠,你在干什么呢?”

      少东家没理他,不如说他现在早已没了回答问题的能力,他已经沉溺在幻觉中。他和理线穿针又不一样,他在幻觉中给江晏编头发。

      小时候他在襁褓里不能动弹,只能抓着江晏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这仿佛是他和江晏之间的纽带。稍微大一点,他凑到江晏身后给江晏编头发,少东家偷看别家孩子给母亲编发,江晏就扮演了“母亲”的身份。再大,少东家给他顺头发,就说,江叔早点回来哦,不然头发都要变长不好缠了哦。

      青溪看见少东家喊了几声“江叔”,然后便哭,那是无声的哭,全部都是一片死寂,连颤抖都没有。

      这就是少侠要寻找的人吗?青溪此时看着江晏想,全开封基本都知道少东家在寻找他的亲人,青溪看见少东家一蹦一蹦的背影,他口中的养父转过头牵他,也不呵斥制止,只在少东家因着视线问题脚滑差点摔跤时拎他一把,然后说,小心点,握好他的手。

      哦,爱人关系。

      青溪点了点头,不管是什么爱,一定很深刻就对了。

      少东家那剩下的一只眼睛亮晶晶的,再也没有离开过江晏。

      他笑眯眯地牵着江晏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被绷带覆盖的地方,他说:“江叔,以后这里不好看了怎么办?”

      “没关系,”江晏捏捏他的手,说:“我在军中也见过和你这般的小瞎子。”

      军中?少东家耳朵动了动,他心痒痒,这是江晏第一次和他提及自己的过往,一段少东家永远无法踏足的河流时光。

      少东家缠着江晏,让他继续说。

      江晏就被他缠着把能告诉的都告诉了。不能说的,或是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就捏捏少东家的手,看他眉眼委屈地往下看,仿佛有不存在的耳朵尾巴耷拉下去。

      少东家苦着一张脸,说:“你又不喜欢我了?”

      江晏好笑,他伸手覆盖上少东家的嘴,捂住他叭叭像倒豆子一样的话。

      “我又不喜欢你?”江晏看着少东家剩下的那只眼睛,他也学着少东家假装生气的语调,在少东家震惊的眼神下往自己手背上亲了一下,少东家湿漉漉的狗狗眼欢快地笑,心一下像开了花。

      江晏继续那个语调:“我又不喜欢你?”

      然后竹香的冷湿的吻落到少东家的眼皮上,唇下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江晏都听见少东家没出息的笑。

      “明明喜欢你。”江晏装作更生气地往少东家脸上亲了一下,也跟着笑了一下。

      真好,真好,少东家抬头看江晏,他想,哪怕在之前他们间如同有烈火燃烧,此刻也在灰烬上片刻间开了花。

      江晏的手捧起他的脸,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黄河边,边上的尘沙和芦苇一起在动,晃来晃去,似乎天地也顷刻晃动。

      少东家的睫毛也跟着震颤,他的心也跟着颤了。

      停下来,停下来,少东家想,他的心扑通扑通一直在跳,伤心、难过,欢腾、喜悦。

      江晏不再掩藏过往,中渡桥、王清、血仇、敌人…少东家就那样虔诚,他闭上眼贴了贴江晏的手,他说:“我的一切你都喜欢吗?”

      江晏答:“是的。”

      少东家问:“那你就再也不能丢下我了。”

      江晏回答:“好。”

      少东家听见江晏说话,他说:不会再放你一个人了,再也不会让你在看不见的地方死掉里。

      少东家想:那我的一切,性命也好,眼睛也好,爱也好…全部,全部都给你,江晏。

      你所恨为我所恨…你所爱为我所爱。

      一点发黑发褐的血从绷带下渗出来,他的皮肉很痒,听到皮肉似是撕裂的声音,掉下来的血痂像泥渣子,一点点吹散在风里。

      少东家退后一步,他扯开自己眼前的绷带,在眼雾里看见江晏惊慌往他眼上扑——一息尘沙扬扬,一瞬黄月悬悬。

      少东家一直觉得他在厚黑的土地下奔跑,他所有死去的瞬间都拉着他在闭着眼转圈,他们像在祭祀一样,旋转而旋转。

      这次他一手牵着自己的手,一手牵着江晏的手,山峦是起伏的胸脯,红日是后土的呼吸,满眼都是黄和黑灰,干枯到一棵树都没有。

      他的血液从眼眶滴滴答答流下,里面的肉芽却一团一团绽放。

      湿卵挂树,熟者浮水。

      蛙是生生不息的,是死了又从土里钻出来的,干巴巴的大地都不能杀死它,龟裂的地只要含上一口甘霖,它就能从嘴里吐出好多新的蛙。

      江晏就是他的甘霖,他所爱亦是少东家所爱。于是江晏就这样看见,那空洞的眼眶里血肉挣扎着涌动,最后变成一颗清澈的、明亮的、完好的眼珠。

      少东家轻轻一眨眼,那眼珠就好好地存在于眼眶里,他又聚焦上,看见江晏的模样。

      少东家下意识擦了一下江晏的眼角,那块红红的,江晏其实一直在压抑自己的难过,他不敢在少东家面前透露一丝,就怕少东家又眼巴巴凑过来要给点他什么东西。

      少东家笑了一下,他凑过去亲了一下江晏,就像小狗嗅人一样,亲亲。

      “长出来了,眼睛。”少东家说。

      江晏扶上眼皮摸了摸,那颗眼珠子就滚滚滚,动动动,他问:“你做了什么?”

      “我还没动手呢!”少东家摊开手,手中空空如也,自证清白,他说:“本来打算砍一刀长眼睛的,没想到它自己长出来了。”

      没有征兆,就这样长出来了。

      江晏停住,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吹了吹那只眼睛,问:“还疼不疼?”

      “…其实最开始不疼,”少东家说,“后面有点疼,上了药又不疼了,以后我绝对不这样了。”

      江晏凝视着他,看少东家发疯时的癫狂,吐诉怨怼时的痴态,惟在此时不自知的认错。江晏笑了一下,他似乎懂了少东家都没明白的原因:全部的爱,让所有的少东家都争先恐后想要凑到江晏面前,他们想被江晏凝视,就像牙牙学语的儿童,张着嘴对大人咿咿呀呀地叫唤,也像一枚枚卵,挂在江晏身上就能孵化回生。

      鬼神侃侃,任何心绪都足以解释。

      江晏把他从后土里抓走了,一如最开始的雨夜,江晏就这么厉害,抱起了他和另一个他,现在也是一样。

      他背着少东家在河边走,听黄河水作响,少东家趴在他背上问:“我听说,寒姨有个相识,叫褚清泉,他也是掉到黄河里了。”

      江晏低低嗯了一声。

      少东家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那真的有黄河仙人吗?会救活他吗?”

      江晏没有答复,只是牢牢托住少东家,他在江晏的背上一直乱晃。

      “…应该会吧。”江晏答道,他脸侧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他背后随手挽起的长发,被少东家揪着编麻花。

      “那有好多个我掉到黄河里,不羡仙边上的那条河算黄河吗?”少东家给江晏的头发编了个精巧的麻花,他问:“为什么仙人没救我?”

      江晏的神情少东家看不清,少东家只能趴在那熟悉的,带着他走过很多草与路的背上。

      摇啊摇,模糊,模糊,少东家困了,在梦里魂碎,在现实也弄得一地鸡毛,他问江晏:“江叔,你困不困啊?”

      “睡吧,”江晏说:“我带你回家。”

      “哪里的家?我不要去开封。”少东家说。

      江晏步调还是很稳,他的轻功好,渡过河就是不羡仙,他问:“你想回不羡仙还是竹林?”

      “我要回——江叔在的地方。”

      少东家说完这句就不吱声了,他搂住江晏的脖子,脸上脏兮兮,蹭在江晏的衣领上。

      魂兮归兮,风佩兰草,水兮停兮,月引横潮。蛙鸣一遍遍,他们回到不变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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