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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依旧与天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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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日后,梅蕴望向昆仑山,那上面就是传说中万灵塔驻扎的地方。
幽幽冥冥,茫茫昧昧,幕幕闵闵。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师尊说,那里几乎是整个颢国的心脏,但他瞧不见传闻中的那棵巨大桃花树,不知它有多美、多仁慈。
他跟着师尊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长辈”已经抵达了涣花州半日,但他不敢与严肃的他们有所交流,因为自己好像已经被暗中的眼神盯得浑身倒起寒毛。
涣花州乃是百年前被拂玄驱赶在此的妖怪的居住地,这里常年不见有人来,一出现就是一群与妖怪势不两立的灵修。
可碍于登云殿的出现,它们也不敢造次。
他们现在正在一座无人经营的客栈中等待。在进去之前,除了梅蕴“”的所有人都知道里面空无一人,接着就各自默契地找了房间安顿下来。
现在唯一在等的,就是柳因带着柳相南的尸首去万灵塔进行第一步献祭。
梅蕴闲得无聊,这几天来和逄限意江失庸他们混在一起惯了,性情越来越开朗活泼,“师尊,今日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见这房间内饰和毕鸢殿中没有差别,梅蕴心里升起一股古怪的亲切,仿若压根没有远行过。
“不,今日之内我们就能回去。”毕鸢又在喝茶,梅蕴在他身边待到这时,也不凑去文静地一起喝茶了,自顾自地倚在逍遥坐上,翻看着从逄限意那里带出来的连环画。
画中男子与人起了矛盾交锋,连画了几页比试的图,他正看得起劲,最后却见男子被下了毒后倒地不起,连跳几张又看见他生龙活虎地钻出来,不禁匪夷所思。
“师尊,您能为我读一下这个故事吗?”梅蕴捧着连环画走到毕鸢跟前,“我不识字,全是图我也还是看不懂……”
毕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终于闪过一丝令他感到陌生的冷漠——却始终是他藏在亲切背后的真面目。
梅蕴是他曾经那个自己的载体,寄托着百年前他想要得到的真情和待遇,故此,他甚至嫉恨着心软的自己。
如果那年,他遇到的不是拂玄。
梅蕴在他失神的注视中感到不自在,恍然自己是个不知足的人,退缩的同时又记起了失忆前的本性。
“对不起,我…是不是添麻烦了?”在这种严峻的情况下,居然只是贪图享乐,真是不应该。
“没有,只是这里让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毕鸢拿过他手中的画本册,一页一页翻动着,“看不懂是师尊没教,回去我便教你识字好了,你想出去透透气吗?”
梅蕴呼了口气。
即使师尊怪怪的,但至少还是那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师尊。
“出去?可以出去吗?”客栈外面天色异常,这里不同于颢国其他地方,天空的颜色总是暗沉的,从白天到晚上都是一样的,“还不知道出去能干什么呢。”
“那确实外面没什么好的,还危险,闲不住的话何不去找人陪你聊聊呢?”毕鸢这话像是玩笑似的,吓得梅蕴缩了缩脖子。
“和其他人吗?感觉不是会有话题的样子。”
“还是有几个人是你的同辈的,聊不来也不要紧,总之想放松放松的话尽管去好了,师尊就在这里等你。”
“嗯……”梅蕴托腮想了一想,在这里果然还是太闷了,“那师尊,我就出去看看便好了。”
他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外面正如他来时看到的那样,是个巨大的环形,围绕着中心的空荡空间,排着一间间房门,门前各自挂着暂住者的名讳,毕鸢之前还给他一一提及过每扇门后的主人。
例如从师尊“登云殿芜上剑仙毕鸢”开始数起分别是:登云殿寻棠尊者复灿、南阳派窥天者纪玄河、絮因观天道眼仁言……这些名号听来是有几分霸气,可总让他觉得跟话本里的过家家似的,不太真实。
大概是因为这些名字是供外人崇敬的,他又没有作为外人或者内行人的记忆,但凡自行揣测一下名号来源,自己都想笑。
梅蕴抿了抿唇,抬腿往客栈外走去。
外面荒凉无物,也没有旁的人在,他看着地上的枯草被风吹得浮动,天上那轮犹如污渍般的太阳似乎是个不详的预兆。
只要恢复了丹田,就可以回宗门和师兄姐们一起努力了吗?
梅蕴眯了眯眼睛,从袖中拿出那两张小纸人,此时它们之前上天入地玩得天昏地暗也没有出差错的脸,现在已经糊成了一片,越看越让人不安。
小纸人们又变得分不清谁是谁了。
它们扒在梅蕴身上,躲着微弱的风吹草动,和惧怕毕鸢一样在惧怕着某种东西。
梅蕴察觉到了一丝动静,打眼一看,发现不远处正有个人影伏在草丛里。
那是只未经世事的小妖怪,因为好奇躲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往这里看,不过伪装太过拙劣,连梅蕴都能看出来。
“喂,你好?”梅蕴来时就见了本地的人都是带着兽像的,于是一眼就认出来对方不是普通人,可没多走几步去,对方就已经被吓到不顾一切地跑开了。
“这是怎么了?”梅蕴没有追过去,扒在身上的小纸人勾在了他的肩膀上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如梦初醒,捧出双手,小纸人跳进他的手里开始舞弄起来。
看着好像是在模仿他刚刚看的那本画本的内容,他提起精神看,但风一吹,纸人不受控制地飘走了。
他跟着跑过去,跑着跑着,发现眼前多了几条纠在一起的棕色巨蟒,抬头一看,才知道,那是一棵巨大桃树裸露在外面的根。
盘根错节,正如坐落在此的大山,而密集的桃花,灿烂得重新迷住了他的神——他想起来了。
一切都。
而身后,围着和他一起来到树下的其他人。
以及于青烈。
于青烈看见他,冷不丁激动起来,一被放开束缚,就踉跄地走了过去。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梅蕴旋踵间,那个变化极大的青年映入眼帘,可他还是一眼认出来那就是“阿烈”。
顾不上害怕和迷茫,他也向于青烈奔过去。
就在他身上金色脉络闪动间,满心欢喜的他蓦然失重跌倒了。
身上的骨肉似乎也在颤栗,顺着那些金色的脉络,像是土地崩裂一样裂开。
露出里面金色的根,根中渗出的血从裂缝里泄出来。
他脆弱的身体支撑不住,在周围的人冷漠的注视下觳觫缩作一团,打起滚来。
“疼、疼、疼!!!”梅蕴嘴里痛呼着,抽搐不断。
于青烈心里刹那就乱了,冲动地就要往前,却被冷脸的毕鸢拦住。
“让我过去…”于青烈使尽了力气喃喃道,看着梅蕴痛得满地打滚,他双眼猩红,对着毕鸢便歇斯底里地吼:“让我过去!!!”
毕鸢理也不理他,于青烈现在连说话都费尽了全部劲头,不差这片刻。
梅蕴在他眼前融化进地里,他不可置信,直勾勾盯着空无一物的万灵塔树下。
等得双眼欲裂,他环视周遭,冷淡而平静的人群在离万灵塔半里的距离围满,把他们包裹起来,就算再看不懂,他也清楚——他和梅蕴,都只是一枚需要牺牲的棋子。
树根突然爆发出金光,在梅蕴身上的根,极速攀进万灵塔之内,现在已经激发了它的活性。
梅蕴的作用终究只不过是溘然而逝,换取新生。
于青烈颓废跪地。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剩。
披散的长发垂下去,他干燥的眼眶里留下湿润的泪水,心脏的跳动声缓而清晰,他靠近真相,也濒临死亡。
然而,下一瞬,万灵塔树身摇动,宝贵的花瓣簌簌而落,发着灵光的花瓣很快拼凑出一个新的人形。
那身姿,那难以琢磨的容貌,宛若“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虽然乍一看那似乎还是梅蕴,但是明显这人的体内是另一个更强大的灵魂。
或者说,属于拂玄的其他灵魂终于回来了。
毕鸢的眼睛也发直了,看着那个被风裹挟而来的青年。
心尖猛颤,随后竟麻痹到心也不跳了。
惊旧恨,遽如许。
他手一伸,那把原属于于家的长剑便怪怪飞到他的手中。
黑色褪去,露出里面雪白的刃,刻字也变得不那么醒目,但依稀可见:“拂玄”“锋金”二词。
他抬剑对着他。
于青烈错愕失神,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样冷冽的梅蕴——即使他早已明白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不可能还是梅蕴。
拂玄还有半张脸是腐化的,干枯萎缩的肌肉贴在年老的骨骼上,看起来已经腐朽得不能再腐朽。
但另外半张脸又是如此完美,完美到把另外半张令人作呕的尸骨称得像是腐败了一半的红艳牡丹。
他低怂着兴致,还保持着高岭之花的姿态。
原来这个人也可以看起来这么冷漠,这么让人不敢靠近。
这不是于青烈熟知的那个人。
绝对。
“你。”
两人之间凭空出现了声音,十分苍老、空灵。
于青烈的眼睛死死盯着拂玄,对方并没有张嘴,可是那声音一定是拂玄发出来的。
“为什么不肯死?”
他这样问,语气像个懵懂的孩子。
他以为于青烈那么痛苦,应该巴不得死了才对。
于青烈愣了一下,低头发出笑声。
眼泪不可遏止地滚了出来,滚烫的泪水盛满硕大的苦痛,滚过他的躯体,便像是车轮碾了过去。
碾碎了他的神智,碾散了他的希望。
泼天的桃花晃得他眼睛痛。
“回答我。”
拂玄难得固执地问。
于青烈一直在笑,全然不在乎这是他死前被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了那个梦的含义——
他起身,磕磕绊绊地向那把剑走去,剑尖刺破胸膛,雪白的刃片被染成红色。
血花迸出,如同紧簇的红花在心口乍然绽放。
他的脸早在血渗出去之前就变得苍白。
他笑啊,眉头轻轻一皱,泪水洇湿他细微的呜咽。
拂玄看见他的头发渐渐变白了。
那双凝视他的眼睛饱含深意。
银白色的发丝如一场百年不停的寒冬,把他的绝望都镶嵌了上去。
那把剑,筑来不是为了复仇。
而是为了杀我。
于青烈闭了闭眼,在记忆的寒冬里骤然倒了下去。
最后一缕青丝也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死去,他苍老、繁复的痛苦从破口的心脏漏出来。
剑尖滴着血,像是滴着泪滴。
至于是谁的泪滴,谁也不知道。
“啪”的一声,一块木牌从他身上掉下来。
上面只有一个“田”。
现在,他为什么还是有一丝不肯死的愿景?
于青烈用最后的笑意,回答了拂玄的问题:
“杀…杀了你……我要……”回答的声音微不可闻。
杀了你,杀了那个杀了自己全家,杀了最后最爱的人的,你。
雪花翩跹坠下,在他倒下的身后,仿佛就是十年前的于家。
尸横遍野,惨绝人寰。
他终于死在了那天的十年后。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拂玄木在那里,看见周围的血冻成褐色。
突然下雪了,雪一点一点吞噬掉这个人间,吞噬掉于青烈早已不存在的温度。
许是于青烈的血渗透进了树根,巨大的桃树震颤几下,桃花晃动着纷纷落下。
于家人魂魄已齐,献祭完成。
剑身破碎,它炸裂成粉色的花瓣,飘逸的、美丽的、温吞的,顺着于青烈的血液落在万灵塔前的土壤上。
拂玄伸手去接住了一片花瓣。
“好啊。”他莫名一笑,狰狞恐怖的脸牵动起来,却比另半脸更像是活人。
他将花瓣贴在唇边,目光却仅仅只是着落在亡灵塔身上。
这是万年来,万灵塔唯一一次凋谢。
凋落的花瓣吻在他腐化的半张脸上,烂肉便顷刻复原了。
只是那边脸上,还出现了花瓣样子的描痕。
“我,拂玄费尽百年心血,将万灵塔的神力分于天下。”
万灵塔的花瓣飘得很远很远,这棵巨树的状态也越来越不好。
直至最后,万灵塔枯萎在了昆仑。
拂玄解开了万灵塔的秘密,释放了万年来,最为盛大的一场凋零与新生。
此刻他与万灵塔共同矗立在此,接受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膜拜和忌惮。
思飘扬、臞仙风举。星罗万卷,云驱千阵,飞毫海雨。长寿杯深,探春腔稳,江湖同赋。
这世间已经变了,变得彻彻底底。
登云殿的书中没有记载的是,只有长期与阴祟为伍的家族才会有错魂的诞生。
裴兰情看着近处的火烧云,涣花州也变天了,他默默避开万灵塔飘落的花瓣,打算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直到彻底离开涣花州境内,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了。
回忆起那日于青烈不惜赴死也要得到真相的样子。
他的眼前披满凄凉的笑声。
他叹上一口气,解开背上的伞。
“嘶啦”一声他撕开伞上的一道符咒,一缕悠魂从伞中跑出来,钻进地底。
“投胎去吧。于青烈。”
说完最后一句话,裴兰情转身继续赶路。
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