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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疫病之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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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和现在城中的情况有什么关系?”祝泽世问。
“以你的性子,温邑落不得好下场。”
原来是要为温邑求情。
“头痛得厉害,过后再论。”
这不是假话,头脑忽然剧痛,难以思考。
沈非复知道她这是在赶人,嘱咐了两句就收起画像就准备离开。
“朝云真的在城西?”
他脚步一顿,回头让祝泽世安心:“那我现在就让人去把她叫来?”
她挥了挥手示意算了,说城西养病坊的人手本就不充裕。
头上的伤不能见风,祝泽世在房里待了足足十日大夫才准许她出来透气。
十日过去,都是刺史府的下人服侍左右。
沈非复偶尔会探望,陆朝槿也每隔一日就向她汇报城中的情况。
唯独不见朝云。
她在第一日就发现了不对,朝云得到她受伤的消息定会在第一时间赶来。
但那天等到天黑都不见朝云,祝泽世夜间想要出去探查却发现门窗竟从外锁死。
若不是今日午时劫持了来送餐食的下人,“大夫”还不知道要多久才允她出来透气。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强烈的阳光晃得她眼眶酸痛。
“温刺史现在何处?”
侍女的脖颈被祝泽世手中的碎瓷片抵住,她不得不指明方向:“在……议事。”
“带我去。”
周围数十个下人旁观,却没有一人上前阻拦,大抵是知道她的身份。
侍女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的小命就留在这一步或者下一步。
“你好生带路,我不会为难你。”
身后传来的话像是催命符,侍女颤抖得更厉害。
祝泽世的本意是让她不要太害怕,怎么还适得其反?
绕过花苑小径,有一妇女带着三岁小童于树荫下戏耍。
那小童有几分面熟,祝泽世一时记不起来,遂问了前方被劫持的侍女。
“那是……小少爷,旁边的是乳母王氏。”
“前几日不是说他染疾命不久矣,今日活蹦乱跳。难道找出了药方?”
侍女一个劲地摇头,一直重复着“奴婢不知”四个字。
若是疫病得治,那便是全城的大喜事。
这侍女又在刺史府当差,消息自然较外边的人更灵通些,怎么会不知道?
到底有什么隐情。
行至“宣芬散馥”四个字的牌匾下,她就放了侍女自行离去。
议事堂里传来几人的声音都较为熟悉,祝泽世感叹自己来得正巧,省的一个个去找。
“城中大势已去,几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先……”
沈非复的话戛然而止,被闯入的祝泽世打断。
“诸位接下来该做的,是算清的是自己的罪数。”
话音落下,率先跪下的是陆朝槿,其次是从主位上走下来的温邑。
沈非复仍在一旁做出自觉为她好的解释:“城外疫病横行,你又负伤,是为……”
“‘你’?你当自己在和谁说话?”
京城事发之后祝泽世都容忍他以“你我”相称,直到沈非复越过自己做决定。
沈非复愣在原地,几次想要开口都说不出话。
“斩了,可有异?”她问。
堂中无人敢回答。
她继续说:“寻常官员僭越,就结果而定,轻则罚俸,重有族诛。一个无官无职的平民,冒充朝官行事,处斩没错吧?”
祝泽世又回头分别打量了几人,仍无人敢言。
“拖下去,明日午时问斩。”
“你和刽子手有什么区别”这句话又浮现在祝泽世的脑海里。
除去过往情分,就该这样处置。
圣上放过沈非复,是因为他还有用处,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那用处就是监视。
他若这死在这里,她岂不是在挑衅圣上?
所以她并非真的要杀了沈非复,只是要敲打他。
把“他们早就不是一路人”这句话说清道明。
“温刺史,你想说什么?”
面前的温邑几番欲言又止,想要为沈非复辩解。
在祝泽世问出之后,他没有迟疑也没有回答,只是一挥袖袍,从祝泽世身前走过,径直出了正堂。
温邑阔步向前,头也不回地说:“我就算有罪,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人来论处。”
“那你想由谁来审?那些被你害死的百姓吗!”
温邑顿步,又转身步入堂内,反驳道:“我是在救他们!”
“救?”
祝泽世原本不确定的,但温邑的反应说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栎州疫病的关键在他身上。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谢悯传来的书信说起。”
温邑挥挥手,下人把早就准备好的书信呈给祝泽世。
信上说,北方战事将起,应天关必定失守,栎州沦陷只是迟早。让城还是让敌人屠戮百姓,由温邑决定。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报?”
温邑叹息道:“报给谁?”
祝泽世皱眉,温邑还有事隐瞒。
“不是没人可报,是你不敢报,因为你有把柄落在谢悯手中,”她观察温邑神情有变,继续道:“就几日见闻而知温刺史不是贪心不足之辈,能威胁到你的无非是妻儿,还有这一身官服。”
联想沈非复说过的,温邑因在意“人情”办下不少冤案,谢悯抓住的应该是枉法这一条。
却不仅于此,还有两人之间的旧怨。
“五年前,多地改稻为桑,栎州便在其中,有半数土地改为桑田。”
“种桑利润高且赋税还低一成,百姓都乐于易地植桑,故而那年的谷物产量仅够栎州百姓自足。
“可栎州是北部军营最大的粮仓之一,那一年军中缺粮,朝中也有了‘战事平,穷养兵’的说法。故而部分士兵生出反意,踏地袭民。”
温邑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似是在歇气,又像是在给自己时间准备说出接下来的话。
“此事上报朝廷,折子却被谢悯拦下。他从永州拨来一笔银子送入军中,从各州买来粮食送入军中此事方得解。”
温邑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
祝泽世忍不住怀疑:“难道谢悯仅以此事作胁,命你让城?”
“我的官服脱了没关系,可是我的妻儿不能随我受那牢狱之灾……”他的声音渐弱,低到祝泽世听不分明。
从下人那里听说温邑老来得子,最是宠爱这个孩子。
按时间算,其妻孕三月。
“后来的几年里还发生了什么?”
温邑摇头,表示没有,说:“我一开始就知道谢悯另有目的,但没想到会是让城。”
“所以在城西水源投毒是你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群人用妻儿性命相逼,别无他法。”
温邑脸上的恐惧剧增,眼神开始飘忽,祝泽世看在眼里,他在说谎。
“绑架你的契丹人?”
“这是唯一的出路了,让城之后城中百姓若非被奴役就是赶尽杀绝,只要一场天灾便都能解释。”
“……”
温邑说到后面话语已经开始混乱。
祝泽世没再继续下去,在心中叹了句“当真老糊涂了”就命人把他拖下去。
等到清醒了才能论事。
“朝云在何处?”
见陆朝槿没有回答,祝泽世又追问一遍。
“下落不明。”
听见答复的祝泽世心中一沉,十日过去,再怎么都该有消息的。
脑海中频频冒出不好的想法,祝泽世没有办法抑制它们。
只能将思绪转移他处,问:“现在城中的情况如何?”
祝泽世知道陆朝槿行事知深浅,索性不去揪问为什么伙同沈非复把她关起来。
“温刺史交出了解药方子,那一伙契丹人也没再回来,城中情况暂时稳定。”
“暂时?”
“极少部分患病百姓病情反复,药石无医,至多五日就没了气息。”
症状主要表现为发热,呕吐腹泻并发,空气为介质传播。
极有可能二次传播。
“把情况有变的百姓都安置到城南的荒宅,以免二次传播。”
虽然此举像是让那些百姓听天由命,但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温邑把自家府邸誊出来做了养病坊,如今一家三口都蜗居刺史府后的窄院里,恐有不妥。”
“等疫病散了再论。”
她的意思就是没什么不妥。
相比疫病,还有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需要解决——温邑所说的将至的战事。
祝泽世在脑海中复刻出舆图的关键信息,暂时只能把它当做简易的作战图来看:从南北两地同时进攻,漳州现已失陷,若是栎州再被攻破,北地铁骑长驱直入可抵永州。
不应该只是如此,而且舆图已在她手中多时,谢悯不可能不改变策略。
“郡主?”
陆朝槿把她唤回神来,说:“娄先生一得到消息就从京城动身向栎州赶来。”
“记得你们二人初见时口角相争,到时候可别再吵起来。”祝泽世打趣道。
听者却将其当真,回应道:“下官尽力。”
午膳过后,起了一阵阴风,把祝泽世手中的卷宗吹开两页。
记录的是去岁两少年夺物,甲执有一物,好友乙夺而逃,甲追赶与乙相斗至乙身亡。
按当朝律令,甲杀乙是为六杀之中斗杀,处绞。
但温邑却判他无罪,并在一旁批注“取窃皆为盗”。换作通俗的话说便是温邑认为甲追捕盗贼乙至其死亡是正当防卫。
诸如此类的判例在一本卷宗中至少五六起。
温邑确是枉法,但祝泽世不觉得他是看重“人情”才做出如此判断。
辩驳有理有据,对当事人也不曾有偏私。
祝泽世将手中的卷宗递给陆朝槿:“陆大人,你怎么看?”
“温刺史罪有可恕。”陆朝槿的目光还没落到卷宗上话就已经说出。
“嗯?”
祝泽世有几分诧异,因为在她眼里陆朝槿是一个有些刻板的人,这貌似是陆朝槿第一次说出自己的见解。
难得见她能为别人说话。
正在陆朝槿准备继续下去时,一个下人匆匆来报——温邑准备自缢。
两人当即放下手中的卷宗,一前一后离开。
不知何处来的白绫随风轻动,木凳被踢开滚落一旁。
温邑已经被狱卒救下,正在昏迷中。
“是畏罪自杀吗?”祝泽世喃喃自语到。
不应该,他的妻儿尚在刺史府,即便是天大的罪责他也不会以死了之。
陆朝槿把从温邑身上搜出的信交给祝泽世,压低声音说:“这是宫中用纸。”
信上内容不过三两行,排列无序,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想要表达什么。
“先收起来,等他醒了再说。”
话音落下,祝泽世心中更加不安。
朝云或是偶然撞破了什么事才会至今了无音序。
祝泽世从牢中出去后首先去见了温夫人和其子。
温夫人的反应有些激动,一时紧张将自己知道的所有都告诉祝泽世。
但温邑显然是将所有事瞒着她,甚至他在牢中自缢她都不知情。
温夫人答话时声音有几分颤,祝泽世临走时她应声跪地,哀求道:“我家老爷为人清正,郡主……”
祝泽世没听完温夫人的话,倒不是不耐烦。
温邑要是真的有让城害民的意思,她就算想保也无能为力。
西山上血色天际映红整个栎州城,初见时冷寂的城池渐渐有了人声。
“你说,栎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的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城下的一队官兵身上,接着自答:“应是比皇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