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杜百川

40、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天还没完全亮，晨雾像一层轻纱，悠悠地笼罩着大观园。石板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李纨早早起了床，她身着一件素雅的衣裳，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正带着一群婆子和丫头，清扫着昨夜被秋风吹落的树叶。她一边指挥着众人，一边不时停下脚步，亲自弯腰捡起地上的落叶。就在这时，李纨眼角的余光瞥见丰儿领着刘姥姥和板儿走进园子。
　　刘姥姥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麻袋，身形被压得微微弯曲。板儿紧紧牵着她的衣角，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好奇地打量着园子里的一切。李纨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走上前去打趣道：“姥姥，我就说你昨儿走不成，还偏急着要回去，怎么，今儿舍不得走了吧？”刘姥姥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活像一朵盛开的菊花，说道：“哎哟，大奶奶，是老太太留我呢，说要让我再热热闹闹地过一天，带我好好见识见识你们这像画儿一样的世界，我这心里呀，高兴得很！”
　　众人正忙着从缀锦阁往下搬桌椅，忽然，贾母带着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进来了。凤姐儿那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一下子就注意到刘姥姥鬓边光秃秃的，没戴花儿。她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宝贝，快步走到放着菊花的翡翠盘前，伸手抓过一大把菊花，动作麻利得像个调皮的孩子，连珠炮似的往刘姥姥头上插，嘴里还念叨着：“老祖宗今儿个心情好，要把姥姥打扮成个老神仙，保准精气神儿十足！”
　　刘姥姥被这突如其来的“装扮”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她伸手摸了摸满头的花枝，故意板起脸，佯装生气地说：“这是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插成个大花瓶呀，一会儿走出去，还不得把人笑死！”这话一出口，贾母笑得前仰后合，直拍着扶手，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王夫人更是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咯咯”的笑声。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忍不住，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众人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潇湘馆。刘姥姥一进院子，就被两边夹道的翠竹吸引住了，那些竹子修长挺拔，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地上铺满了苍苔，像一块绿色的绒毯。中间是一条羊肠小道，由石子铺成，弯弯曲曲，十分雅致。刘姥姥看着这景色，只顾得上抬头欣赏，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在青苔上。只听“咕咚”一声，她摔了个四仰八叉。紫鹃和几个丫鬟赶紧跑过去，七手八脚地把她扶起来。刘姥姥却一点也不生气，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着满地的青苔，笑着说：“这哪是地呀，分明是铺了绿绸缎，滑溜溜的，我这老腿老脚的，一下就被它给捉弄了！”
　　黛玉见众人进来，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贾母面前，微微欠身，将茶奉给贾母。刘姥姥在一旁，眼睛盯着雕花窗棂，看着屋内精致的陈设，不禁惊叹道：“这哪像姑娘的闺房呀，我看倒像天宫里文曲星住的地方，又文雅又漂亮，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屋子！”
　　从潇湘馆出来，众人转过秋爽斋。鸳鸯瞅准了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扯住刘姥姥的袖子，把她拉到一旁，小声说道：“姥姥，呆会儿咱们要行酒令，到时候您可记着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可千万别忘喽。”刘姥姥挤眉弄眼，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说道：“姑娘放心，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装疯卖傻、逗人开心可是我的拿手好戏，保准让大家笑得合不拢嘴！”
　　果然，开宴的时候，凤姐按照和鸳鸯事先商量好的，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刘姥姥接过筷子，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只觉得沉甸甸的，十分不趁手。她把筷子举得高高的，扯着嗓子喊：“这叉爬子比俺家那铁锨还沉，俺这手都快拿不住了，可怎么吃饭哟！”这话一喊出来，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顿时哄堂大笑。有的人笑得捂着肚子，有的人笑得直跺脚，整个秋爽斋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气氛也越发热闹起来。这时，鸳鸯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我来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着说下去，到刘姥姥为止。我说一副儿，把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出头一张，接着说第二张，再是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不管是诗词歌赋，还是成语俗话，都得对上一句，还得押韵，要是错了，就得罚一杯酒。”众人听了，都觉得这个酒令有趣，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鸳鸯率先说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头上有青天。”众人齐声叫好。鸳鸯接着说：“当中是个‘五与六’。”贾母略一思索，说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又道：“剩得一张‘六与幺’。”贾母笑着说：“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笑着接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纷纷称赞贾母对得妙。贾母也笑着饮了一杯酒。
　　就这样，酒令一个接着一个。轮到刘姥姥的时候，鸳鸯说：“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挠了挠头，想了好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拍着大腿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一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贾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忙说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姥姥真有意思！”刘姥姥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俺们庄家人，就是实在，说的都是现成的本色话，众位可别笑话我。”
　　鸳鸯又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眼珠子一转，说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有的人笑得趴在桌子上，有的人笑得直不起腰。鸳鸯接着说：“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看着大家笑得开心，也越发来了兴致，说道：“一个萝蔔一头蒜。”众人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最后，鸳鸯说：“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在空中比画着，活灵活现地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这一下，满座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史湘云笑得一口饭都喷了出来，直接喷到了宝钗的衣襟上；黛玉更是笑得岔了气，伏在桌子上直喊“哎哟”；宝玉则笑得滚到了贾母的怀里，贾母一边笑着，一边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了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着要揉一揉肠子。地下的丫鬟婆子们，没有一个不弯腰屈背，有的躲出去蹲着笑，有的忍着笑上来替小姐们换衣裳。只有凤姐和鸳鸯两人强忍着笑，还在那里不停地让刘姥姥吃菜。
　　午后，众人来到蘅芜苑。贾母一走进宝钗的屋子，就皱起了眉头。只见屋里雪洞一般，空荡荡的，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里面插着几枝菊花，还有两部书和一套简单的茶奁茶杯。床上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不禁叹道：“这孩子也太老实了，屋子怎么能这么素净呢？你要是没有陈设，何妨跟你姨娘要些。我也没怎么留意，还以为你是家里的东西没带来呢。”说着，便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怪凤姐儿：“你也真是的，也不送些玩器给你妹妹，这么小气。”
　　凤姐儿满脸委屈，急忙解释道：“不是我不送，是宝妹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先是送了来，可她都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薛姨妈也在一旁笑着打圆场：“这孩子在家里也不大摆弄这些东西，她从小就爱素净，习惯了。”贾母听了，还是摇着头说：“使不得，虽说这样省事，可要是来了亲戚，看着多不像样啊。再说了，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么素净，也不太好，有点忌讳。我们这些老婆子，要是住这样的屋子，那可真得去住马圈了。你们看看那些书上、戏里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得不得了。她们姊妹们虽说不敢跟那些小姐们比，可也不能太离了格儿。有现成的好东西，为什么不摆出来呢？要是真的很爱素净，少摆几样倒也可以。我可是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那么多闲心了。她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得不错，就怕弄得俗气了，有好东西也给摆坏了。我看她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来替你收拾，保准又大方又素净。我有两件珍藏的宝贝，一直收着，连宝玉都没见过，要是被他瞧见了，可就没了。”说着，便叫过鸳鸯来，亲自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鸳鸯笑着答应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哪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点了点头，说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可千万别忘了。”说完，众人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蘅芜苑。
　　暮色渐渐笼罩了大观园，天边泛起了橙红色的晚霞，把整个园子都染成了一片金黄。众人移至缀锦阁听戏。文官们早已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准备好了，只见他们身着鲜艳的戏服，手持各种乐器，精神抖擞。随着一声清脆的鼓点，文官们开始演奏《牡丹亭》。那乐声悠扬婉转，如同一股清泉，穿花度柳，飘进了缀锦阁。刘姥姥听得入了神，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演奏的人，嘴里还不时跟着哼唱几句。
　　突然，刘姥姥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赶紧伸手到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是一些野蜂蜜，那蜂蜜在晚霞的映照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散发着淡淡的香甜气息。刘姥姥站起身来，走到贾母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寿星，这是俺们庄上的野蜂蜜，可甜可香了，给您润润嗓子。”贾母接过布包，尝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赞道：“嗯，这蜂蜜果然不错，又纯又甜。”
　　凤姐儿站在一旁，眼睛不经意间瞥见布包上的图案，她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那图案，分明是薛家当铺的标记。凤姐儿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刘姥姥和薛家，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她偷偷地看了看薛姨妈和宝钗，只见她们两人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凤姐儿心想：这件事可有点蹊跷，得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但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夜深了，月光如水，洒在大观园的每一个角落。亭台楼阁在月光的映照下，影影绰绰，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恍若仙境。刘姥姥扶着醉醺醺的板儿，沿着湖边的小路往回走。板儿走路摇摇晃晃，嘴里还不时嘟囔着：“姥姥，我还没喝够呢……”刘姥姥一边扶着他，一边轻声说道：“好了好了，咱们赶紧回去，别打扰了这园子里的清净。”
　　走着走着，板儿忽然停下脚步，用手指着假山，大声说道：“姥姥快看，有个红衣姐姐在那儿！”刘姥姥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果然，在假山后面，似乎有一道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她心里一惊，打了个寒颤，赶紧紧了紧外衣，说道：“小孩子家，别乱说，哪有什么红衣姐姐。”可就在这时，那道影子又出现了，这次还伴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刘姥姥吓得脸色苍白，她拉着板儿，加快了脚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一会儿，那道影子和脚步声都消失了，刘姥姥这才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可能是我看花眼了，这园子这么大，说不定是哪个丫头在这儿玩呢。”
　　是夜，宝钗独坐在如雪洞般的闺房里。她身着一件素色的衣裳，头发随意地挽着，显得格外清冷。她的手轻轻抚着贾母送来的奇石，眼神有些空洞，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窗外，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那香味淡淡的，却又让人陶醉。宝钗忽然想起白天刘姥姥说的那些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心想：这刘姥姥，看似粗俗，却也有她的可爱之处。只是这大观园里，看似热闹，实则暗藏着各种复杂的关系和矛盾，又有谁能真正看透呢？
　　湘妃竹帘被夜风吹起，发出轻轻的声响。月光如水般漫进来，洒在案头，照见宝钗未写完的诗稿，墨迹还未干。宝钗看着那诗稿，微微叹了口气，拿起笔，想要继续写下去，可思绪却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她放下笔，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月色，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本回围绕贾母设宴招待众人，刘姥姥游览大观园展开，生动展现了贾府的奢华生活、人物性格与趣味，情节包含还席之议、游览见闻、用餐闹剧、蘅芜苑风波、听戏与夜归等：

1. 商议还席与准备：宝玉提议为史湘云还席不按常规桌席，而是依个人喜好准备食物，获贾母认可。次日，李纨早起安排，刘姥姥到来，众人搬高几、准备船等。此时贾母率众人前来，凤姐给刘姥姥插满头菊花，刘姥姥幽默回应，引发众人欢笑，体现出贾府生活的精致讲究和众人的活泼互动。
2. 游览潇湘馆：众人来到潇湘馆，刘姥姥被翠竹、苍苔吸引，因看景不注意脚下滑倒，她乐观自嘲，引得众人发笑。进入屋内，刘姥姥惊叹这里像上等书房，猜是哥儿的书房，得知是黛玉屋子后，对黛玉的居住环境夸赞不已，展现出刘姥姥的质朴和对富贵生活的新奇感受，也从侧面表现出黛玉居所的雅致。
3. 秋爽斋用餐趣事：鸳鸯和凤姐商议拿刘姥姥取乐，提前教她酒令。用餐时，凤姐给刘姥姥拿沉重的象牙镶金筷子，刘姥姥夸张称其比铁锨还沉。众人行令，刘姥姥说出质朴又诙谐的语句，如“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蔔一头蒜” 等，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将宴会的欢乐氛围推向高潮，突出了刘姥姥的风趣和众人的欢乐情绪。
4. 蘅芜苑的布置风波：午后众人来到蘅芜苑，贾母见宝钗屋内过于素净，认为不像姑娘的闺房，命鸳鸯取古董来布置，还嗔怪凤姐不送玩器。凤姐解释是宝钗退回，薛姨妈也说明宝钗自小喜爱素净，但贾母仍觉得不妥，坚持要为其布置，体现出贾母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以及对晚辈居住环境的关心，也展现出宝钗的淡雅性格。
5. 缀锦阁听戏与夜归：暮色降临，众人到缀锦阁听戏，刘姥姥拿出野蜂蜜献给贾母，凤姐发现布包上有薛家当铺标记，心中生疑。夜归时，板儿看到假山后有红衣姐姐，刘姥姥也看到白影，心中害怕。回到房间后，宝钗独坐，想起刘姥姥的话，望着未写完的诗稿陷入沉思，增添了故事的神秘氛围，也暗示了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和内心的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