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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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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无数种死法,但只要是人,就都得死。必须死。
他再一次见到那个人时,是在监狱。
他抱膝蜷缩在阴冷的水泥地上,厚重的铁门与墙壁划分出一片狭小的空间。这微不足道的,甚至肮脏的地域因为一条生命、几声喘息、心脏的几组跳动变得厚重而压抑。
他看到凭空出现在面前的一双脚,错愕地抬头,来人整个身躯被黑色的斗篷遮盖住,浸没在阴影里。即使这样,他也认出了这个人。无论是他的身形还是皮肤的触感都曾一遍遍出现在他的梦中。他不只梦到过这个人,他还总是持续不断地做着关于另一个自己的梦。梦到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从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背着厚重书包熬夜奋战的少年,长成一下巴胡渣却依然坚持拼搏的中年人。梦到那个自己即使一遍遍被现实鞭挞,却依然保持为梦想坚持不懈的精神;梦到一个个绝望转瞬被毫无价值的欢愉取代的瞬间;梦到无数饥寒交迫,泪水含在眼眶里的夜晚;梦到最后在走投无路时想要自杀却吃下眼前这个人给的后悔药的结局。
梦中所有的痛苦真实到离谱,他多次怀疑究竟梦中的自己是现实,还是醒来的自己。在他被判死刑之前,尤其是每个从这个噩梦惊醒的清晨,他都想过不如死了算了。然而自从他被关在这个牢房里,他再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想,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明明有活下去的可能,却偏偏渴望死亡。他在明天就要被处决了,可是即便曾经动过无数自杀的念头,他还是很清楚地感受到内心对生命的悸动。或许自杀这个举动带来的“掌握自己命运”的错觉能够产生足够的浪漫主义因素,让人不可控制地沉迷其中。
眼前的人在他的注视中慢慢蹲下,露出的一节下巴上布满了无数细小却深刻的褶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不可思议得苍老。即使他看不到那个人的眼睛,他也能感到一束犀利的视线紧紧锁在他的身上。出于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对未知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向后面的墙壁寻求庇护。
他惊恐于,梦中的人竟然出现在现实,出现在与梦中拥有截然不同人生轨迹的自己面前。他想,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他疯了,可是他又开始不可控制地设想,或许梦中的自己也如眼前的人一般真实存在,那个他就生活在监狱的隔墙外。他困惑于“一个自己将死而另一个自己却还会继续活着”这个想法,不禁紧盯着眼前斗篷下的人,他回忆以前的梦境,试图假设这是另一个平行的人生,却并没有获得一丁点慰藉。反而有一味包含嫉妒、悔恨与绝望的复杂情绪反复在心中搅动。他想,即便那个平行的自己现在渴望死亡,可是他是自由的,只要有自由,就有希望。或许现在他走投无路,但是没关系,只要耐心地等一等,光明总会到来。那个他在将来会组建一个家庭,拥有自己的事业并为之拼搏,因为他还有将来,在明天过后,还有后天。那个他所拥有的,是自己这个墙内的这个可怜之人,这个真正与意识建立连接的人不可能拥有的一切。
以前他以为死亡是人最深层且无可战胜的终极恐惧。直到如今,在他临死前,他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恐惧,从未有过的铺天盖地的惊恐,这种畏惧远超过生死的界限,夹杂着陌生乃至神圣的气息。当任何情绪到达极致,被推上顶峰时,大抵都拥有一种死亡独有的味道,还有很淡很淡的焦灼感。但是在这之后,一切都会平复,一定会平复,等一切都归于零,才有重生。然而除了这周而复始的轮回,一定还有什么,会超脱于生死之间,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归属于神界。他想,兴许就在刚才,他的眼前出现了神明的轮廓。
他猛然看向制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可抑制地问出口:“是幻觉吧,你是幻觉吧?”他的声线从干涩的嗓子中挤出,沙哑而颤抖,听起来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请求。
那人什么都没说,慢慢伸出手,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颗胶囊。
他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梦境开始与现实纠缠不清,但不仅仅是梦境,这个场景就像真实发生在他身上过一样,他仿佛曾亲眼见过这个人,而这个人也曾像这样站在他面前,向他递来一颗胶囊,他记得这个人说—
“买药吗?”
就像这样。
“我见过你对吗?其实那根本不是梦对不对!”他激动地站起来,却因重心不稳踉跄着。
“你要后悔药吗?”那人重复着问题。
他颤抖地从拿人手掌中接过胶囊,迷茫地盯着指尖上白色的一点,“这真的是后悔药?”他突然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切,“我梦里看见的并不是一个同时存在的自己,而是我的上辈子?那如果我现在不吃后悔药,是不是我明天就会死?没有下辈子,没有将来地,永远地死了?”他说到最后声音带了些恐慌,带了些哽咽。
“那不是你的上辈子,无论如何你在明天这个时间都会死,只是吃了后悔药你可以重来一次你的人生。”
“重来一次…”他有些颓然,“我这一次的确没有穷困潦倒,但你看看我,我还是自己害死了自己。即使再重来一次,我也不可避免地会把自己推入地狱。”他嘲讽地笑了一声,“可能我就是注定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人生,永远被压迫,对于我,这两次为人,都是煎熬,都是地狱。但我要感激你,因为我已经比很多人要活得久了。”
“其实从时间上,你并没有多获得一秒,你也没有活得更久,你不用感激我,这只是我的工作。”
他敷衍地点了点头,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你活了多少年了?”
“289年。”
“我应该羡慕你的,能活那么多个年头的。普通人的一生,心脏跳动的次数都被固定好了,脑子里的想法也就那么一点,不会多了。这两辈子离死亡这么近,我是真懂得了珍惜生命,可是你说让我吃了这药再从头走一遭,”他低头摆弄着因被握得久了有些黏手的药,停顿了片刻,“我其实还是有点不愿意的。我觉得可惜。这么多年的努力一朝付之东流,之前的所作所为也不再对将来有任何因果效应,我舍不得。”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你说我经历了两辈子,在大事面前还是一样的懦弱。说白了,我就是觉得,吃下这个药,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人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你这次的出现,也是因为察觉到我的不甘对吧?我对人世还是有眷恋的。我一直想去现场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你说我有那么多钱,那么多个年头,但每次都忙得忘了订票。也就直到被关在这儿,才开始想起无数次错过的金碧辉煌的大厅、娇艳的鲜花,还有美轮美奂的芭蕾舞。以前不经意的喜好如今已经变成执念了,我要是能走出这间牢房,说什么都要去看一场新年音乐会。最近可能整个人远离了世俗,整个人都静了下来,很多久远的记忆都慢慢回来了。我有时候会想起小时候家门口的大排档,以前条件不好,一家人围着油腻腻的桌子把洒满孜然、辣椒的烤串当晚饭。我那时候还总是瞧不起在那打工的年轻人,觉得他们没前途,是社会的底层,可是你看我现在。”他摇了摇头,“其实时间才是最残酷的,能把活人愣生生折磨成死的,好人全扭曲成杀人犯,西装革履的摧残到倾家荡产。”
黑袍下的那个人突然叹了口气,清清浅浅的就像飘荡在地中海的冷空气,不着痕迹地卷起翡冷翠的枯叶,在空气中兜圈,继而无声地沉寂于黑暗。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监狱的吗?”他拔高音调,情绪就像被挤压许久的河流突然找到出口,在一刹那奔涌,“是我的公司合伙人陷害我!我是被陷害的!他们想把我搞下去,说我欺诈了公司一个亿,好渔翁得利!”他颤抖着双手,“我是无辜的!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要死了!如果我没有出生在中国,而是在美国,英国,加拿大,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不会死,我都不会被判死刑!”他蜷缩在地上,手指不断扭曲地摩挲地板,不知是要握紧什么,还是要碾碎什么,“那些外国的杀人犯,比我该死多了,就因为他们出生在没有死刑的国家,就可以苟且偷生!可是在我出生之前,并没有国籍、归属地之分,凭什么就是我,要出生在这个国家,遭受这样的命运!”
“把药吃了吧。”
“我不能选择我的出身,不能选择我的命运,我吃不吃这颗药又有什么区别?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一说,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情绪。重活一次,不过是在被命运戏弄一次罢了…”他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仿佛一个人垂死的呢喃,“我以前很想报仇,把我遭受的所有从他们身上一一讨回来,让他们也尝尝下地狱的滋味。可是我现在发现我并不恨他们,因为我内心并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我去恨一个人。活着对我已经足够困难。我发现自己有多畏惧死亡,就有多厌恶活着。”
他的手心躺着那枚后悔药,身心皆疲惫不堪,便沉默下来,不再控诉,而是一言不发地蜷缩着。直到天空从远方一点点泛起鱼肚白,然后被火红沾染。
“天要亮了。我该走了。”
他盯着停在半空中黝黑滑腻的手,下意识地攥紧药丸。半晌,他闭上酸涩而发胀的双眼,嘲讽般地勾了勾唇角。事实上从始至终他的确没有选择的权利。万千思绪在他将药吞入腹中的那一刻终于化为虚无。
他最后也没有看到太阳升起的样子,耀眼而火红,像台灯、像希望、像大海、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