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珠》东周生

42、红豆

　　红豆第三次去东宫侍奉，是与承恩侯家的万小姐一同当值。
　　尽管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透着一股阴湿冰冷的气息，但皇后的宫殿里面还是很暖和的。她们一整天都在偏厅补一件皇后祭祖时穿的朝服的领子，一边补，一边听着火炉内炭块噼啪作响的声音。
　　红豆悄悄看了看门口侍立的宫女们，然后朝对面的万小姐笑了笑。万小姐立刻回给她一个友好的浅淡的笑容，显然她也觉得时间难熬。
　　万家小姐温柔和蔼，同大多数进宫的小姐一样出身高贵。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红豆发现这些贵女们尽管表面温和，礼仪周全，但内心非常高傲，她们多是在府中被千娇万宠长大的，不轻易看得上别人。
　　也有一些不爱出风头的小姐们，她们的家族教给她们规矩体统，却没有多少宠爱和温情。以至于她们的内心敏感而多疑，不轻易敞开心扉。
　　对前一种，一定要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才不会被被轻视；对后一种，要比她们更加真诚，更加体贴，才能换来对方的信任。
　　万小姐属于后者。，因此，当红豆主动示好，她便欣然接纳了。
　　于是两人开始小声地攀谈起来。
　　“我住的宫殿后院里跑来了两只小猫，毛色很好看，我惦记着早些回去看看它们。你喜欢猫吗？”红豆猜测万小姐也许这些感兴趣。
　　“我非常喜欢，可我母亲不许我养，她说猫儿顽劣，会抓坏我的衣服。”
　　“多可惜。”红豆替对方叹气，“或许可以养只鹦鹉？宫里的娘娘也养的，它们可以陪你说话解闷。”
　　万小姐轻轻摇头：“母亲说鹦鹉会把人说的话学出去，小姐们不该养它。”
　　这是一个连小小念想都无法被满足的小女孩，红豆同情地想，接着她移开话题夸赞她的衣服，“这身衣裳的料子真别致，很衬你的肤色。”
　　她害羞一笑：“我的母亲告诉我侍奉皇后的时候必须穿上最得体的衣裳，我选了一件水蓝色的，云珠小姐，你的衣裙也很好看。”
　　她们一边私语，一边继续补完剩下的衣领，直到女官请她们带着东西进内室。
　　万小姐起身的时候没留意袖摆勾住了绣架边缘垂落的丝带，红豆伸手帮忙按住朝服，只听见撕拉一声，才缝补好的衣领瞬间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万小姐满眼惊恐，红豆也吓了一跳。
　　“别慌，”红豆低声安慰她，“我们先回话，让娘娘久等更失礼。”
　　检查衣服的是上官夫人，她看到残破的朝服非常不高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就这样敷衍对待皇后娘娘交待的任务吗？”
　　二人立刻跪下来磕头，万小姐轻声而坚决地说：“这是云珠小姐扯碎的。”
　　"是吗？"上官夫人看向红豆。
　　“是，是臣女不小心，”红豆只慌乱了一瞬间就镇定下来，“皇后娘娘不要生气，臣女一定尽力弥补。”
　　没关系的，这件衣服本来也不会再穿了。”皇后用她那好听的声音说。
　　可上官夫人很不赞成地看了皇后一眼：“娘娘应当赏罚分明，一味的宽宥过失、纵容差错又怎能管束后宫呢？”
　　她将手中那件朝服扔回案上，不容置疑地说：“既然云珠小姐有错，今夜便将功补过，留在殿内为娘娘守夜吧。”
　　万小姐大概是因为羞愧所以脸红了，红豆本想拉着她的手让告诉对方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她没有给她原谅的机会，朝皇后磕了头就匆匆走了。
　　为皇后守夜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万小姐的态度让她有些懊悔，万小姐眼下是昭栩世子的未婚妻，而众所周知云珠小姐和世子有过婚约，她应当对万小姐保持些距离的。
　　等天完全黑了，皇后用了晚膳后，便进内帐歇息，红豆被吩咐坐在帘子外守夜，守夜的宫女们安静地在外面站着。
　　深夜中，帘内的人动了一下——也许是烛火晃了一下，红豆不确定要不要起身查看。
　　观察了一会后，皇后突然翻过身来，双眸睁开，直直望向她，她这次确信自己看清了。
　　“皇后娘娘？”她靠近帘子并跪在地上，“我去给您倒茶。”
　　“我不渴。”
　　“娘娘，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只是睡不着而已。”
　　皇后睁着眼睛盯着帘子顶部，没有让她起来意思，她就一直跪着不敢动，
　　她在想什么呢？
　　她已经得到全天下女人最梦寐以求的位置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但如今红豆知道人的烦恼是无穷无尽的，她做红豆的时候总担心班主用鞭子抽她，担心第二天吃不到包子，做谢云珠的时候担心被看穿身份，进宫后，她有几次梦见升平郡主满身是血的样子被吓醒。
　　淡淡地香气从帘内飘过来，皇后的头发乌黑丰茂，像丝绸一样沿着床榻垂在地毯上，四下无声，只有寂静在蔓延。
　　她忽然又翻了个身，用一只手臂当枕头侧着身体看她。
　　“你陪我说说话吧。”
　　“是，娘娘。”红豆忙答应道。
　　“地上多凉，为什么不把褥子搬过来呢？”红豆取来褥子，跪在离床幔不远处的地方。
　　“你能听见外面的那些声音吗？”皇后隔着帘子问。
　　“娘娘指的是……”
　　“风声，还有窗棂发出的声音……我说不清，你听见了吗？”她说这话时像一个好奇的小女孩。
　　“听见了，娘娘，”红豆决定撒谎，“是夜鸟，天冷了，它们有时会挨近殿阁取暖。”
　　“我就知道，我总说有声音，可她们都不信。”
　　“娘娘，是谁不信呢？”
　　“我未进宫时的姐妹们，还有我的侍女们......她们都取笑我，你想你母亲么？”
　　“是，娘娘。”
　　“我每天都想。”皇后的声音忽然变得像云雾一样飘忽，“可是上官夫人告诉我，只有怀上皇子后才可以见到母亲，为此我已经等了好多年。”
　　牵涉到皇嗣，红豆不敢再放肆说话：“夜深了，娘娘，该休息了。”
　　但皇后却不肯闭上眼睛，或者是嘴巴，“我的母亲没有想办法来看我一眼，她不爱我。你呢？你的母亲爱你吗？”
　　我的母亲差点杀了我呢。
　　“臣女认为，没有母亲是不爱自己孩子的，娘娘睡不着的话，臣女可以为娘娘说几个故事听。”
　　她果然笑了：“我最爱听故事，你再坐过来一些，好让我听得更清楚。”
　　红豆将褥子挪过去，近得几乎可以看见皇后亮晶晶的眼神，梨香园的机灵鬼给他们讲过各种各样的故事，“某日天降大雨，一人向邻家借伞，”她搜寻到一个有趣的，希望能取悦娘娘，“走到一半的时候，那人突然将伞夹在腋下，自己冒雨狂奔。邻人隔窗望见，高声问他：‘既有伞为何不用？’那人脚下不停，回头喊道：‘这伞是借来的！淋坏了要赔——我不撑开，它就不会湿啊！‘”
　　皇后听完笑起来：“这人是个傻子。”
　　“是啊。”红豆应和。
　　“也许他不是傻子，只是爱惜别人的东西。”
　　“那他当初为什么要借伞呢？”红豆大着胆子分辩了一句。
　　皇后笑了笑，然后催促她：“我还想再听一个。"
　　"好，不过，皇后娘娘千万不可告诉别人。”
　　皇后突然做了一个发誓的动作——这又让红豆吓了一跳，“我保证不会——你快说吧。”
　　“从前有个——”
　　皇后再次笑起来。
　　“娘娘，臣女还没说呢。”
　　“可是我已经忍不住了——真是抱歉，你说吧。”
　　“有个武官出征打仗，眼看就要败了，忽然有天兵天将来助阵，反而大获全胜。武官磕头请问神仙姓名，神仙说：‘我是箭靶神。’武官说：‘小将我有何功德，竟劳烦尊神救命？’箭靶神回答：’感谢你往日在校场上练习射箭时，从来不曾射中过我一箭。’”
　　皇后捂着嘴巴笑得很开心，笑完问她：“你几岁了。”
　　“十六岁。”
　　“对于十六岁来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的母亲要求我每天都要读书，父亲也为我请师傅完成学业，”她犹豫着补充道，“我还很喜欢看戏。”
　　“可惜我的父亲只让我学刺绣，还有琴棋书画。我记得又一次丫鬟拿来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母亲知道后却把它烧掉了，还把她赶出去了。”皇后的语调有些委屈，“这样是不对的。”
　　“当然。”红豆忙说。
　　“而且，他们还做主让我嫁给太子，哦，现在是陛下了。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上官夫人。”
　　“我保证不会。”红豆学皇后发誓的动作，她们在昏暗中会心一笑。
　　红豆讲完一个关于狐仙的故事后，晨光漫过窗棂，将帘子帘子微明，皇后的眼睛依旧亮亮的。
　　“你回去休息吧。”
　　“臣女伺候娘娘洗漱穿衣。”
　　“不，我现在要睡觉了，难道你忘记自己为什么进宫了吗？我生病了。”她向她狡黠地眨眨眼睛，像一个调皮的小女孩。
　　“那臣女告退。”
　　“你回去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她郑重地提醒红豆。
　　“是，臣女今晚一定再来。”
　　皇后娘娘的脸上露出阿琰收到礼物时那样孩子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