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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风与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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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竞赛选拔的通知像一张无形的战书,牢牢钉在了高一(5)班教室后墙的公告栏上,也钉在了窗边那两张并排课桌之间的空气里。
无形的压力,混杂着粉笔灰的余味和消毒水与护手霜的无声对抗,让靠窗这一角的气温常年维持在冰点以下。
祁司珩的世界被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块:学校和钢琴。放学铃声对他而言,不是解脱,而是另一场战役的开始。祁父派来的司机老陈,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总会准时得像块精准的钟表,沉默地停在校门外那棵枝叶繁茂的黄桷树下,像一个无声的催促,又像一个冰冷的囚笼。
这天放学,祁司珩刚把最后几本书塞进书包,动作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规整。他目光扫过窗外,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已经停稳。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拎起书包,目不斜视地起身离开。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旁边那位“同桌冤家”的桌沿。
那股清冽的薄荷柠檬味随着他的离开而飘远。
沈陌言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动作有些散漫,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草稿纸上白天物理课留下的凌乱笔迹。
直到祁司珩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他才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那棵黄桷树,以及树下那辆低调却不容忽视的轿车。
琉璃似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冷然。
他收拾好,单肩挎上洗得有些发白的书包,独自一人融入放学的人潮。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伶仃。
教室里很快空了大半。罗鹏却像打了鸡血似的,猛地蹿到讲台边,用力拍着黑板,震得粉笔灰又扑簌簌落下几缕,惹得还在做题的叶衍祺不满地皱起了眉。
“同志们!听我说!”罗鹏嗓门洪亮,自带扩音效果,“为了庆祝咱们班在物理竞赛选拔赛上即将大杀四方,也为了给两位即将出征的‘战神’——祁司珩和沈陌言同学——加油打气!我提议!这周五放学后,组织一次嘉陵江边夜跑活动!强身健体,放松心情!有没有人参加?举手!快举手!”
包何军第一个响应,眼镜片反射着兴奋的光:“夜跑?好啊好啊!听说江边夜景贼棒!还能看到洪崖洞亮灯!” 他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班知遇,“文艺青年,去不去采风?给你那宝贝相机开开光!”
班知遇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相机镜头,闻言抬起头,清秀的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笑容:“江景夜景……确实是个好素材。行,算我一个。”
“叶大学委?”罗鹏把目标转向还在埋头演算的叶衍祺,“别算了!劳逸结合懂不懂?一起去活动活动?”
叶衍祺头也没抬,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流畅的公式:“时间地点?跑多远?路线规划了吗?安全预案呢?” 一连串问题砸出来,冷静又务实。
“呃……”罗鹏噎了一下,挠挠头,“这个嘛……地点就是嘉陵江滨江路!时间周五放学!路线……跟着大部队跑呗!安全……咱们这么多人,能出啥事?”
孟智妍正清点着刚收上来的作业本,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罗鹏!你这组织得也太糙了!”她放下本子,叉着腰,马尾辫一甩,“路线和安全确实要考虑!这样,叶衍祺,你帮忙规划个合理路线和集合点?顺便统计下人数?我负责跟夏老师报备一下!”
叶衍祺这才放下笔,推了推眼镜,看向孟智妍,点了点头:“好。” 言简意赅。
“那……沈陌言?”罗鹏的目光转向窗边那个正要起身离开的清瘦身影,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去不?给个面子呗?就当……给祁司珩那小子点压力!”他试图用激将法。
沈陌言脚步顿住。他侧过身,夕阳的光勾勒出他过于清晰的下颌线。他看了一眼罗鹏,又扫过孟智妍、叶衍祺、包何军、班知遇等人期待的目光,最后,那锐利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掠过祁司珩空荡荡的座位。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没有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
“行。” 他声音不高,干脆利落,说完便转身走出了教室。背影瘦削,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搞定!”罗鹏兴奋地一握拳,“祁司珩那边……孟班长,靠你了!”
孟智妍看着沈陌言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祁司珩空着的座位,漂亮的小脸皱成了包子:“啊?我?我去跟祁司珩说?” 想想那尊移动冰山的气场,她有点发怵。
叶衍祺默默拿起笔,在演算纸背面开始画路线图,平静地补了一句:“如实告知,集体活动,鼓励参与。他应该会考虑。”
周五傍晚,山城的燥热终于被渐起的江风吹散了些许,空气中浮动着湿润的水汽和隐约的草木清香。嘉陵江滨江路上,路灯次第亮起,勾勒出蜿蜒的江岸线。对岸渝中半岛的楼宇霓虹初上,倒映在墨色的江水中,碎成一片流动的光影宝石。
远处,洪崖洞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亮起了璀璨的灯火,像一座镶满金箔的童话城堡悬在崖壁上。
高一(5)班的一小撮人聚集在约定的观景平台。罗鹏一身运动短打,活力四射地做着热身,包何军拿着手机兴奋地拍着江景,班知遇则端着相机,寻找着最佳构图角度。
孟智妍和叶衍祺站在一起,孟智妍指着对岸的灯火叽叽喳喳,叶衍祺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目光落在江面一艘缓缓驶过的游轮上。
沈陌言靠在栏杆上,换了一身深色的运动服,衬得脸色更显苍白。他望着江对岸辉煌的灯火,眼神有些放空,晚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呼吸比平时似乎深了一点,像是在适应江边微凉的空气。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不远处的路边停下。车门打开,祁司珩走了下来。他换下了校服,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运动套装,衬得身形更加挺拔修长。额头上戴了一条黑色的吸汗发带,将他略显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运动水壶,步伐沉稳地朝人群走来。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那清冷疏离的气质似乎被镀上了一层暖色,但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
“哇哦……”包何军小声惊叹,“祁司珩这装备……专业选手啊!”
罗鹏立刻迎上去,大咧咧地拍祁司珩的肩膀,被祁司珩不着痕迹地避开:“祁哥!够意思!真来了!走走走,热热身,准备开跑!”
祁司珩的目光淡淡扫过人群,在沈陌言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移开,微微颔首:“嗯。” 算是打过招呼。他走到一边,放下水壶,开始做一套标准而流畅的热身动作,每一个拉伸都带着精确的力度和美感。
孟智妍悄悄捅了捅叶衍祺,压低声音:“还真来了?叶衍祺你神了!”
叶衍祺推了推眼镜,看着祁司珩一丝不苟的热身动作:“合理推断。竞赛压力需要释放,集体活动是融入的途径。” 一如既往的理性分析。
热身完毕,罗鹏一声令下:“兄弟们!目标前方三公里折返点!冲啊!” 他像脱缰的野马般率先冲了出去。
包何军和几个男生嗷嗷叫着跟上。班知遇端着相机跑得有点喘:“喂!等等我啊!拍照呢!” 孟智妍拉着叶衍祺的胳膊:“叶衍祺!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叶衍祺无奈地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孟智妍的速度。
祁司珩调整了一下呼吸,迈开长腿。他的跑姿极其标准,步幅大而稳定,节奏均匀,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很快就超越了前面的包何军等人,稳稳跟在罗鹏身后不远。晚风鼓起他运动服的下摆,露出劲瘦的腰线。
沈陌言看着前方迅速拉开距离的身影,深吸一口气,也迈步跟了上去。初始几步还算平稳,但没过多久,他本就偏快的呼吸节奏就开始紊乱,胸腔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闷闷地发紧。双腿也开始变得沉重,每一次抬腿都像是拖着沙袋。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大部队的尾巴,但距离还是被越拉越远。前方,祁司珩的身影在路灯下忽明忽暗,稳定得令人心头发堵。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非但没让他觉得凉爽,反而像冰冷的针,刺激着他有些发紧的气管。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左胸口的位置,眉头紧锁,脚步愈发踉跄。
祁司珩跑得很专注,耳畔是规律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心跳。他习惯性地保持着领先的位置,享受着奔跑带来的掌控感和压力的释放。然而,在又一次侧目观察身后追赶者的距离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队伍末尾那个几乎要脱离大部队的身影。
沈陌言。
他跑得很吃力,身形摇晃,一只手捂着胸口,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白得像纸,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汗水浸透了他深色的运动服前襟,显得异常狼狈。他的速度,几乎是在拖着步子往前挪了。
祁司珩的脚步,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一丝惊愕?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眉头微蹙,几乎没有经过思考,脚步就自然地慢了下来。他偏离了主道,在一个小岔路口利落地转身,朝着落在最后的沈陌言跑了回去。江风吹动着他额前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
沈陌言正低着头,艰难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烦闷的窒息感。突然,一道带着微喘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挡住了路灯的光线,投下一片阴影。
他猛地抬头,撞进祁司珩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
祁司珩的气息也有些急促,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在路灯下闪着微光。他站定在沈陌言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沈陌言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薄荷柠檬气息,混杂着运动后的热意,霸道地侵入他的感官。
沈陌言心头猛地一跳,不知是跑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呼吸更乱了。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腿却软得使不上力。
祁司珩看着他苍白得吓人的脸和捂着胸口的手,眉头拧得更紧。他薄唇微动,想说的话似乎就在嘴边,但吐出来的字句却像被江风冻过,带着惯有的冷硬和一种……不合时宜的尖锐:
“跑不动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沈陌言紧绷的神经上,“就这点体力,还逞强报名夜跑?” 他上下扫了沈陌言一眼,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不合格的器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沈陌言最无法忍受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竞赛选拔,靠的可不是嘴硬。” 祁司珩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却字字如冰锥,“别到时候拖后腿,连累整个班。”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沈陌言最敏感、最骄傲、也最疼痛的那根神经上!
拖后腿?
连累?
嘴硬?
胸腔里那股窒息的闷痛瞬间被一股更猛烈的、灼烧般的怒火取代!被轻视、被怜悯、被揭穿的难堪,混合着身体的不适,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闭嘴!” 沈陌言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睛此刻烧得通红,死死地瞪着祁司珩,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他声音嘶哑,带着喘,“祁司珩!你少他妈在这里假惺惺!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下一秒,他像是要证明什么,又像是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猛地伸手想推开挡在面前的祁司珩!
然而,他忘了自己手里还攥着那瓶刚拧开没多久、喝了一半的冰镇汽水!
动作幅度太大,瓶子脱手而出!
“哗啦——!”
伴随着一声脆响,淡黄色的、冒着气泡的液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精准无比地泼洒在祁司珩胸前!
冰凉的、黏腻的、带着强烈碳酸刺激感的液体瞬间浸透了祁司珩那身昂贵的深灰色运动服前襟!深色的布料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狼狈的水渍,糖分和柠檬香精的气味混合着气泡破裂的“滋滋”声,霸道地取代了原本清冽的薄荷柠檬香。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陌言僵在原地,看着祁司珩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污渍,以及顺着衣料纹理往下淌的汽水珠,大脑一片空白。
祁司珩也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狼藉,汽水的冰凉触感透过布料迅速渗透皮肤,黏腻得令人极度不适。他沾着汗水的额发下,那双总是没什么波澜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积聚!一种被冒犯、被弄脏的暴怒瞬间席卷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陌言。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疏离或审视,而是淬了冰的、几乎要噬人的怒火!
“沈、陌、言!” 他一字一顿,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得可怕,带着从未有过的凛冽寒意。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为这声音而瞬间冻结!
江风依旧在吹,对岸洪崖洞的灯火璀璨如星。但在这江边一隅,所有的绚烂和喧嚣都远去了,只剩下黏腻的汽水渍、刺鼻的糖精味,和两个少年之间,那比嘉陵江水更深、更冷的汹涌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