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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硝烟起于消毒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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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1日,重庆。
天空蓝得发白,太阳像个巨大的、火力全开的煎锅,毫不留情地将滚烫的“辣椒油”泼洒在每一寸水泥地和每一个行人的头顶。
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为这酷暑做最后的、绝望的挽歌。
重庆八中门口,人流如煮沸的饺子汤。崭新的蓝白校服汇成一片晃眼的海洋,夹杂着家长殷切的叮嘱、新生兴奋的叽喳和老生故作老成的抱怨。
祁司珩拖着那个价格不菲、线条冷硬的黑色行李箱,像一尾格格不入的银鱼,悄无声息地滑过喧闹的人潮热浪。
他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但脊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深栗色的短发服帖地勾勒出清晰的鬓角线条,衬得那张脸愈发冷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眼睛是山城少见的深邃,此刻却像蒙了层终年不化的薄雾,没什么温度地扫视着周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得过分,此刻正搭在行李箱拉杆上,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整洁感。
只有指腹和关节处那层不易察觉的薄茧,隐隐透露出它们的主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新书本的油墨味、路边小摊飘来的油腻食物香气。祁司珩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银色小管。旋开盖子,一股清冽冷冽的薄荷柠檬气息瞬间弥散开来,霸道地驱散了周遭的浊气。
他仔细地、缓慢地将带着凉意的膏体涂抹在每一根手指上,动作优雅得像在保养一件珍贵的乐器。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些,迈步走向高一(5)班的教室门牌。
教室里,温度似乎比外面低不了几度,几台老旧吊扇在头顶徒劳地“嘎吱”旋转,搅动起一阵阵温吞的热风。座位已经坐了大半,空气里弥漫着青春期特有的躁动和试探。
“喂!新同学!这儿!这儿还有空位!”
一声洪亮的招呼像颗小炸弹在略显沉闷的空气里炸开。只见后排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男生正用力拍打着身边空着的椅子,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得能晃花人眼——正是罗鹏。
他嗓门大,动作也大,拍椅子的动静引得周围几个同学纷纷侧目。
祁司珩的目光冷淡地扫过罗鹏和他旁边那个空位,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教室中后排靠窗的一个空位上。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那张课桌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桌面干净得反光。
他径直走过去,将行李箱靠在墙边,动作利落地拉开椅子坐下。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的“刺啦”一声,像某种不和谐的变调音符。
几乎是同时,教室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形清瘦的男生走了进来。
他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但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脸色带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也偏淡。额前细碎的刘海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的眼神很特别,像淬了火的琉璃珠子,锐利、桀骜,带着点不易亲近的疏离感,懒洋洋地扫视着教室。
正是沈陌言。
他显然也热得不轻,抬手随意地抹了下额角的汗,动作间,一股淡淡的、带着点苦涩药味的消毒水气息,随着他走近的动作,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沈陌言的目光掠过教室,最终也锁定了祁司珩旁边那个靠窗的空位——那是视野和通风都最好的位置之一。他没什么表情,径直走过去。
祁司珩正低头从崭新的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袋,动作一丝不苟。
那股消毒水味越来越清晰,像一根无形的细针,精准地刺向他刚刚被护手霜安抚好的嗅觉神经。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心再次蹙起,几乎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口袋里的护手霜。
就在这时,沈陌言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动作幅度不算小,椅子腿再次发出“嘎吱”一声响。他随手将书包塞进桌肚,拿出书本的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随意。
“啪嗒。”
一本厚厚的《高中数学必修一》被沈陌言随手搁在两人课桌的中间地带。书页翻卷的边缘,带着点风尘仆仆的磨损感,好巧不巧地蹭到了祁司珩刚刚放在桌沿、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右手手背。
那瞬间的触感极其轻微,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带着书本的粗糙质地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清晰地传递过来。
祁司珩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像被烫到。他低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刚刚被蹭到的手背那块皮肤,仿佛上面沾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污渍。
他脸上没什么大表情,但那双深潭似的眼眸里,冰层裂开,翻涌起清晰的嫌恶和不悦。他几乎是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管银色护手霜,旋开盖子,挤出比刚才多一倍的、带着冷冽薄荷柠檬香的白色膏体,用力地、反复地涂抹在被蹭到的地方。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洁癖的偏执,指腹用力揉搓着皮肤,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沈陌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原本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线条,一点点绷紧了。那双琉璃珠似的眼睛里,懒散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冰冷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
他嗤笑一声,短促而尖锐,像玻璃划过黑板。
“呵。”沈陌言转过头,目光毫不避讳地钉在祁司珩那张过分冷峻的侧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诮,“嫌脏?那不好意思,这空气里,大概只有您手上那味儿算‘干净’了?消毒水怎么了?总比某些人身上飘着的……假惺惺的香水味儿强,熏得人脑仁疼。”
他刻意在“香水味儿”上加重了语气,眼神像淬了冰的小刀子。
祁司珩涂抹护手霜的动作骤然停下。
他抬起头,对上沈陌言挑衅的目光。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降温。
祁司珩的眼神彻底沉了下去,深不见底,像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
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将护手霜的盖子慢慢、慢慢地旋紧,金属盖与管身摩擦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突然变得安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声音像某种危险的开关。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了冰碴子的冷意,一字一顿:“味道,是挺冲的。看来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什么叫基本的——体面。”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像两颗冰雹砸在桌面上。
“体面?”沈陌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被激怒的薄红,他身体微微前倾,毫不示弱地逼近几分,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戳穿祁司珩冰封的表面,“拿瓶化学香精往手上糊就叫体面了?您这体面,可真是金贵得……一碰就碎啊。怎么,钢琴键摸多了,连点人味儿都沾不得了?”
他刻意提到了钢琴,带着明显的讽刺。他显然也注意到了祁司珩那双手的不同寻常。
针尖对麦芒。无形的硝烟在两张并排的课桌之间弥漫开来,浓烈得几乎要盖过窗外的热浪和头顶风扇的噪音。周围几个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同学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紧张。
罗鹏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打圆场,但看着那两人之间噼啪作响的电光火石,又明智地把话咽了回去。
“咳咳!安静!都找位置坐好!”
一个清脆响亮、带着点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及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只见讲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女生。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发梢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显得活力十足。鹅蛋脸,眼睛明亮有神,此刻正双手叉腰,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但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还是泄露了一丝活泼的本性——正是班长孟智妍。
“欢迎各位来到高一(5)班!我是班长孟智妍!”她声音洪亮,目光扫过全班,自然也捕捉到了窗边那两位气场格外“冻人”的新同学。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随即又绽开一个更灿烂的笑容,试图用热情融化冰山,“以后就是一家人啦!大家要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哦!尤其是同桌之间……”
她意有所指地朝祁司珩和沈陌言的方向瞥了一眼,语速飞快地补充,“……更要好好相处,争取‘喜结连理’,啊不,是‘精诚合作’!为班级争光!”
她一时嘴快,惹得下面几个同学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连带着紧张的气氛也松动了几分。
坐在孟智妍斜后方的一个男生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他气质沉静,眼神专注,面前摊开的赫然是一本崭新的高中数学练习册,笔尖已经落在了第一道例题上。
正是叶衍祺。
他听到孟智妍的口误,镜片后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但很快又低下头,沉浸回他的数学世界。
祁司珩和沈陌言谁也没笑。
孟智妍那句“喜结连理”像一滴滚油溅入了本就沸腾的油锅。
祁司珩面无表情地转回头,目光投向窗外刺眼的阳光,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多看旁边的人一眼都是污染。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护手霜冰冷的触感和……那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沈陌言则冷冷地“哼”了一声,同样扭过头去,只留给祁司珩一个线条冷硬、写满“生人勿近”的侧影和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他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
两张并排的课桌,像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一边是清冷疏离、带着薄荷柠檬香气的冰原;一边是苍白桀骜、散发着淡淡消毒水味的孤岛。
窗外,山城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蝉鸣不知疲倦。高一(5)班的故事,就在这弥漫着消毒水、护手霜和浓烈敌意的硝烟中,轰然拉开了序幕。
嘉陵江的风尚未吹进这间教室,洪崖洞的灯火还远在夜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