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说》万舞洋洋

1、第一章

　　【1】

　　黄尘古道烟云散尽，清凉禅寺寂寂长存。

　　佛前一瓣莲花，我求了佛祖九百年。

　　“汝若为瓷，当再遭粉骨碎身之苦，当受烈火焚烧之痛，莲儿，你可愿意？”

　　“莲儿愿意。”我颔首，垂眸，第九百次回道。

　　“痴儿，罢了，随你去。”

　　“谢佛祖。”

　　半壁残照古寺深，尘沙飞卷，我弃了佛光下的莲身。

　　【2】

　　金盘玉碗世称宝，翻从泥土求精好。

　　我化入高岭土，粉碎，炼泥，最终化成小小的一团粘土，被他捧在手心。

　　我偷偷看他，年轻的面孔，圆圆的脸庞，浓浓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笔挺的鼻梁，微黑的肤色……我笑了，呐，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他低下明亮的眼睛看我，我忽然一囧。呀，这会儿还是粘巴巴脏兮兮的一团土呢，好丑。

　　我不敢看他，他却忽然一笑，把我握了握，咦？你这团泥巴，有灵性呢。

　　泥巴？灵性？姑娘我是佛祖身前的莲花呢，姑娘我有名字，叫莲儿呢！谁是泥巴？瞧你满手泥巴的模样，你才是泥巴！

　　他把我放在轮盘上，脚下一踩，呼噜噜地，轮盘便飞快地转了起来。猝不及防，我头一晕，哎呦一下往旁边一歪，倒在了他手心里。

　　【3】

　　工人莫献天机巧，此器能输郡国材。

　　旁边的工匠轰然大笑，喂，小陶匠，你今儿怎么了？走泥也走不成？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许是她恼我了吧？嘘，你们别笑，这团泥巴有灵性呢！

　　旁边的工匠顿时笑作一团，我一恼，正要甩他们个满脸泥浆，忽然小陶匠低声对我道，小泥巴别闹，乖乖的，我给你刻朵花好不好？

　　刻花？什么花儿？

　　“就刻……”小陶匠认真想了想，“咱们窑以釉色取胜，一向是不施花饰的，就给你浅浅地刻一道折枝莲花好了。”

　　折枝莲花？好啊好啊，才不要和别的瓷器一样呢！我笑了，小陶匠也笑了。

　　他把我放在轮盘上，脚下一踩，呼噜噜地，轮盘便飞快地转了起来。快轮轻快地转着，我在他掌心轻快地摩擦。他的手熟练轻柔，拉出圈足，拉出鼓腹，拉出鹅颈，拉出敞口……我舒服地闭眼，舒展了身子在他手心里打滚儿，真好。

　　【4】

　　神仙烧窑红，十窑九不成。

　　拉坯，晾坯，修坯，雕刻，素烧，上釉，精修，阴干……

　　到了进窑煅烧的那天，他抱着我，有些紧张。

　　“小泥巴，十窑九不成，你可要坚持住啊。”

　　我不屑地一瞟，一样么？我是佛祖身前的莲花呀。还有，我不叫小泥巴！

　　砌上了窑口，顿时黑乎乎的一片。窑子里越来越热，越来越闷，越来越难受……

　　啪，啪……嘭！

　　黑暗里，我听见一件玉壶春瓶陡然爆裂，不禁一抖……

　　啪。轻轻的一声，身上一痛，玛瑙釉突然炸出一道裂隙，好疼！

　　啪，啪，啪……嘭，嘭，嘭……滚烫的窑里炸裂声不绝于耳，炒豆子一般，小陶匠，我要是成不了器化不了形怎么办……

　　“小陶匠？你来干什么？”

　　“唔……我来看看。”

　　“嗨，师父盯着呢，你担心个啥？”

　　“我……想给她说句话。”

　　“什么？”

　　“小泥巴，坚持住呀。”

　　“哈，你小子魔怔了？”

　　“我不知道……可我觉得她是活的。”

　　“哈哈哈……”

　　我晕晕乎乎地听着，嗯，小陶匠，我要活着的。我要成器，化形……然后，对你说……

　　我叫莲儿，不是小泥巴！

　　【5】

　　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将做来。

　　出窑的那天是个晴天，天空一碧如洗。天蓝釉刻花鹅颈瓶，砸碎匣钵的那一刻，一缕金灿灿的阳光正透过木棚射下，照在我身上，华光下天蓝釉匀净莹润，开片疏密有致，流光溢彩。我被他托在手上，亭亭玉立。

　　“竟是天蓝釉色，好，好，好！‘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将做来。’便唤它霁光吧。”老师傅激动地连说了三个好，默念着皇上的口谕，为我定下了名字。

　　“不，师父，她不叫霁光。”

　　小陶匠严肃地反驳，看着若隐若现地绽开的片片莲瓣，“她叫莲儿，她活着。”

　　哈哈，小陶匠，你终于开窍了！

　　忽然好开心，阳光下，天蓝釉色比天空更纯净，含水欲滴，斑斑小点，七彩纷呈，灿若星辰。他笑了，我也笑了。

　　汝瓷者，天青为贵，粉青为尚，天蓝弥足珍贵。小陶匠，为你，我甘愿再遭粉骨碎身之苦，当受烈火焚烧之痛，成霁光天蓝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