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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窥破 ...

  •   大周,燕京

      皇宫巍然,巡防森严。

      虽是晌午刚过,东南处妄印阁的烛火却是通明,一年过半百的黄袍男人正端坐其内,望着这十数盏明灯怔怔出神。

      大周是当今皇帝从马背上夺出来的天下,那时的宣广军可谓是风光无两,为首的主将一柄红缨铁枪,端的是举世无双,英姿卓绝。

      建朝之初,敬贞帝就誓要扫除前朝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乱世之象,而这一雄心壮志,二十年间,却不曾有真正实现过。

      盖因乡野出身,性子直拗,并不通晓迂回制衡之术,阳奉阴违的敷衍小人亦是多如牛毛,一来二去,世家也好,百姓也好,无不怨声载道,叫苦连天。

      若不是宣广军余威尚在,宝霄殿的御位哪里还坐得稳。

      临政二十载,敬贞帝处事越发乖张,年纪又上来了,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早已不是当初将红缨铁枪舞得虎虎生风的那一位将领了,甚至出了罢朝十日的骇事。

      万幸的是,理谏院的言官毫不手软,奏折上表无数,宰相韩辞化更是携朝中重臣,跪于妄印阁外数个时辰,只为求得敬贞帝勤政以安民。

      已闭于阁中,三日拒接外臣的敬贞帝终是开了门,开口时嗓子竟像哑了般,话也是三个字两个字往外蹦:“朕不做,这个皇,帝了。做不,好。”

      一说完,老泪纵横,饱经风霜的身体又有些撑不住了,飘摇地快要倒下,韩相一见这架势,立马扶他到阁中的软榻上躺下,又唤太医。

      待气息平稳了,众人诉诸旧日情谊,谈到昔年敬贞帝乃是行伍中人,自恨几身是个不识字的粗人,便宴请文臣,冀能习得指教一二。

      那时君臣尚且相处融洽,推杯换盏间,言笑自如,世人称为开芳宴之乐,后久经流传,传为美谈。

      众臣论及此处,唏嘘不已,只跪下来,痛心喊道:“陛下,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啊。”

      躺着的老皇帝听闻此言,抹了抹两颊的泪,重重地点了头。

      不日后,敬贞帝修养好了身体,说话也差不多恢复了往日的自然,复启朝政,并许诺,广开官民间言路,力行清明廉贞之政,徐图治国大业。

      但是啊,满目疮痍的河山,究竟是迎来了一线生机,还是经不了倒腾,自此以后,一蹶不振,垮了呢?

      敬贞帝虽对此悲愤交加,但仍憋着一口咽不下的气,誓要做出一番能为后人称颂的业绩来。

      思及此,他难免紧握住攥紧的双拳,目光狠厉地扫向门口。

      都这个时辰了,那小子怎么还不来?

      难不成被唐付昌的话吓着了,连个面都不敢露。

      敬贞帝又笑着摇了摇头,无声否决了方才的猜测。

      这怎么会呢?

      那小子都敢信他这个微势少权的挂名皇帝的话,去烧原先那妄印阁,如今些许小事,又如何诓不来他帮忙。

      心中思忖良久,却听门外通传的太监禀报:“陛下,绪国公世子求见。”

      忙喜逐颜开,又打算起身相迎,但生怕给那小子笑话,只得正色坐下,喊道:“让他进来。”

      便见个容貌俊俏的少年进来行礼:“臣参见陛下。”

      待侍立门外的太监合屋而去,敬贞帝方微微颔首:“你起来吧。”

      还未来得及寒喧几句用膳与否的客套话,秦沭生倒先他一步开口了:“请陛下恕罪,您这次说的人,我不能杀。”

      说着说着,便要直愣愣地跪下,看得敬贞帝轻叹一口气,也起身扶住他,只回道:“杀不了就算了,朕也没说办不成的事就要治你的罪啊。”

      秦沭生摇了摇头:“君臣有别,礼不可逾越。”

      闻言,敬贞帝的嘴角扬起一抹自得的笑,也不再坚持,回到软枕铺就的龙椅上,显出朝堂上也没有的威严来:“那沭生可说说,为何不肯杀那行刺韩相的武女?”

      又顿了顿,摸摸鬓边的长须,若有所思的样子:“是杀不了,还是不敢杀?”

      一字一句,语气平淡至极,却又仿若四两拨千斤般,慢悠悠却磨得人性子煎熬。

      秦沭生却丝毫不怵,刚进门还低着头,一副恭谨重礼的样子,如今却抬首而视,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露出些许锋芒:“臣可否问陛下一事?”

      敬贞帝听了,点头示意:“你说吧。”

      一席话却听得他心惊:“敢问陛下,韩相被刺一事,可是由您指使?”

      敬贞帝皱眉,不容冒犯的龙颜裂出震怒之色:“你好大的胆子!”

      便听面前的人以头抢地:“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虽是这样说着,但声音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实在听不出触怒龙颜的惶恐不安。

      敬贞帝默然不语,待平复住起伏的心绪了,才淡淡开口:“起来吧,此事不怪你,是朕贪功冒进了,不应此时妄动。”

      又顿了顿:“况且,武女行刺一事,确实非朕所为。”

      秦沭生闻言,眉头一拧:“所以,陛下命臣杀了那武女,是要将韩相推出去,好教那幕后真凶自露手脚?”

      敬贞帝没有回他,只道:“沭生觉得,韩相如何?”

      “臣未同韩相打过交道,只听同窗偶然提过几句,是乃大周栋梁之才。”

      负手而立的男人听他一番慎之又慎的话,轻笑一声:“倒也说得不错。”

      又望向屋内布帘厚遮下接连燃起的烛火,忽明忽灭的光影照得神情思索的老皇帝目光柔和起来,开口却是阴森的可怖:“朕瞧着是他自己唱的一出戏呢,要将朕悉心布下的爪牙除去,精得很啊。”

      闻言,面目凝重的少年讶然:“陛下的意思是,京城闺阁女子中掀起的这一股武女陪侍之风,经由您一手促成的?”

      敬贞帝笑了笑,又道:“所以沭生觉得,朕为何要让你去杀了行刺之人了?”

      秦沭生仍未作答,只问:“陛下安排的人中出了异数,将这异数除去,方能保全其他的人。”

      听了这一番恰合他心意的话,敬贞帝方满意地点了点头,还要吩咐他其中的细枝末节,却见面前的少年又道:“所以此事,陛下绝不能交给臣去办。”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听得敬贞帝怒容又起:“沭生这又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顾虑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来!现在就跟朕说说!”

      秦沭生虽低着头,心中却轻蔑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臣身为绪国公府的世子,己身死不足惜,若牵连一大家的人因我之故而丧命,实在是恕臣难以从命。”

      说着便又要跪下,敬贞帝却也反应过来了,忙出口阻住了他:“罢了,黑了,朕明白你的心思了,不为难你了。”

      又长叹一声:“你也莫怨朕不通人情,此事重大,而朕唯你可信,因此才只命你去做,是朕年纪大,糊涂了啊。”

      秦沭生便假模假样地安慰几句:“陛下仍是大展抱负的事成之年,切莫忘却顾惜自己的龙体,定要万寿无疆啊。”

      敬贞帝摆摆手,神情也黯淡了几分:“那沭生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这老东西真是弄不死那个叛他妄动的后患,不得安寝啊。

      秦沭生心中腹诽几句,面上却不动声色,反有几分为其忧虑的真诚:“唐付昌任骁甲卫指挥使一职也有数日了,陛下还是不信任他吗?”

      明黄衣袍的男人依旧静默不语了一阵,才堪堪开口:“沭生也说只跟了数日而已,哪里就值得朕托付此等重要之事?”

      秦沭生又道:“可唐付昌是齐殊年老将军的人,宣广军中的旧部,臣想来是不二人选。”

      闻言,敬贞帝方露些许动容之色,却也迟疑得很:“容朕再看一两日吧,听说那行刺的武女自己也身负重伤,尚末转醒,就再等些日子好了。”

      见皇帝神情思索,秦沭生便起声告退,待得了应允了,方从妄印阁中缓缓离开。

      如卸重担,步履轻快。

      看得姗姗来迟的唐付昌讶然:“世子想到法子来回复陛下交托的事了?”

      秦沭生不甚在意他话外有话的调侃,只拍了拍他的肩,轻笑一声:“这该是唐指挥使操心的事吧,何必劳烦我费心呢。”

      什么该他操心,明明是...

      霎时,唐付昌一拍脑袋,终是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脏:“狗崽子,你真行啊!”

      又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瞄到了他锦袍上沾染的些许尘土,顿时抓住此事,挖苦道:“世子还是跟在北地军营时一样,跪地求饶得真快啊。”

      秦沭生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轻拍膝盖上的脏土,平平淡淡地开口道:“陛下叫你进去呢,我方才拒了一遭,唐指挥使等会儿若不硬着头皮接下来,就用这项上人头谢罪吧。”

      说罢,潇洒离去,徒留唐付昌一人恨恨几句骂他,吓得旁边的小太监劝道:“指挥使大人息怒,世子自小便是这般做派,并非针对您呢。”

      唐付昌挑眉相觑,森然一笑:“怎么,他是绪国公世子,所以说不得?”

      小太监摇了摇头,语调微微颤抖:“大人想岔了,此乃皇宫重地,不可喧闹,否则惊忧了陛下,皆为死罪。”

      听罢,唐付昌悻悻一笑,只道:“好了,你带我去见陛下吧。”

      于是,小太监依言将他带入阁内,方合门而去。

      见到敬贞帝,唐付昌先是行礼:“陛下。”

      老皇帝嗯了一声,敲了敲桌子,示意他起身:“沭生都跟你说了?”

      唐付昌道:“是。”

      “那你意下如何?”

      “臣万死不辞!”

      敬贞帝闻言,煞是满意地笑了笑,又同他交谈几句:“你原是宣广军中的人?”

      唐付昌忙回道:“有幸见过陛下战场上的英姿,是臣此生最为得意之事。”

      面前黄袍锦带的男人哀叹一声,似是忆起了往昔峥嵘沙场的岁月,沉默片刻,又道:“如今宣广军如何了?”

      唐付昌思忖了会儿,只透露出只言片语:“永州虽腹背受敌,但因齐老将军率宣广军镇守,百姓仍安居乐业。”

      “腹背受敌?”敬贞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颇为好笑,“永州以南便是我大周疆土,哪里来的敌?”

      又道:“还是说,燕京城中有什么人要对远在北地的宣广军下手?”

      闻言,唐付昌却惊讶地抬起头来:“陛下难道不知道荡丘山的匪患吗?”

      敬贞帝轻轻点了点头:“略有耳闻,但棘手至此,实在不知。”

      听得唐付昌心中暗恨,只道:“尽苍寨作乱已久,还请陛下调兵降服。”

      又详说一番此贼匪的恶贯满盈之事,真叫敬贞帝直呼可恶。

      远在北地的尽苍寨自是不知他的雷霆之怒,反倒一片安分的寂静。

      荀霜仍旧照着惯例,在三层小楼上翻查帐册。

      其实尽苍寨中的事务不算繁多,万隆兴的才是堆起来的一大摞。

      傅矜寄这一大箱子的时候还特意都混夹在药材的底层,另隔出来的一个暗箱里,连日的奔波弄得帐本上都是浓浓的药味。

      还好都是些清淡助眠的药草,没什么闻起来很重又不适难忍的。

      却也搞得人昏昏欲睡。荀霜都快闭上双目小憩了,却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小姐!”

      还未等她回,金九安便推门进来,又万分小心地合上,面色凝重地走至堆放帐册的桌前:“楚州有信传来,说是那日我们离城时发生的命案已然告破,说是刺史陆决干的。”

      闻言,荀霜心中自是讶然,只接着问道:“可知道凶犯为何杀人?”

      驼背的男人摇头,又显出几分欣喜之色来:“谁知道呢?许是窥破了什么机密要闻被灭口罢了。”

      荀霜却不信事情了结得如此轻巧,仍沉思不已。

      此案想必是孔层的手笔。

      之前陆决就推说要借着纠查要犯的名头拿了尽苍寨,孔层顺势拉他下马,既得了升官之机,又能向寨子讨个功劳,实属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但那日梁则介被杀,她亦在场,虽未见真凶面目,但顷刻之间就能刺中善武之人的要害,且能一刀毙命。

      深知并非陆决之力便能办到。

      即使那楚州刺史认识个中高手,但又为什么独独放过她呢?

      明明对于这些个地方大员来说,她这个尽苍寨的六当家该是官府极力扫除的毒瘤啊。

      思及此,荀霜颇为苦恼地摁了摁额角舒神,抬头瞧见金九安还没走,欲言难隐的模样着实令人生疑,不由轻声问道:“怎么,还有什么事?”

      “楚州城中递来一封信,指名要给你的。”

      荀霜听罢,自是讶然:“是谁?难不成万隆兴出了什么事,廖掌柜送来的?”

      金九安却不欲多言,只扔下便走了。

      看得荀霜疑惑更甚,忙将信拆开,一眼便瞧见了陆进扬三字。

      于是,匆匆将洋洋洒洒的三大页纸看完,才明白了他此时送信来的用意,方舒缓了一口气。

      原是窦其之一事有了结果。

      她还以为是要帮陆决,好将他父亲从深陷的牢狱之灾中救出来呢。

      所幸不是。

      只是何必将路途被劫财一事说得如此冗长复杂,弄得好像述职的官家公文一般,都是着实看累了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陆决被关进牢中,陆进扬竟然毫无动作,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给她递封无关紧要的信来。

      难不成,这封信暗藏着什么玄机?

      思及此,荀霜便把那信颠来倒去地翻看了一番,没察觉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便将那信随手搁至在桌上,复看起帐册来。

      不知不觉间,外头的天已全然被夜浸透。

      荀霜瞧着越来越暗的视线,索性不再燃起烛火,便起身。

      还未走离桌子,便见宁宛云风风火火地一头扎进来,直直撞上堆满帐本的桌子,惊得少女大喊:“四姐,你可伤到哪里了?”

      宁宛云撑着身子缓缓站起,借着近乎无法视物的屋内,偷偷收起金九安送来的那封信,脸上却坦然无比,只回道:“阿蕴不是喜欢看十五的灯会吗?今日寨子里特地给你办了一次,我们现在便走吧。”

      闻言,荀霜心中更喜:“谢谢四姐,我确实喜欢灯会,再过几月还可以到楚州看到呢。”

      又顿了顿,做思索状:“四姐,如今是何月何日?”

      “建璋二十年四月十九啊。”

      对啊,她都十六了。

      思及此,荀霜却恍忽间定住了。

      那就是,建璋四年四月十九日生的。

      和那个行刺韩辞化的武女一样。原来,魏珵书教她习武,并非真的让她去行刺,而是要让这罪名定在她身上。

      毕竟,荀寄明之女,要刺杀害得她父亲被斩的罪魁祸首,也在情理之中啊。

      到时候,再划花一张脸,来个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何愁她不上去顶罪。

      荀霜自嘲一笑,心中万分悲凉。

      枉她竟还因了寨子中数年相处的几分情谊,纠结着要不要继续查梁则介一案,如今回想起来,自己果如街边乞饭的痴傻儿一般,天真得很呢。

      这数年情分,只绊了她,却不会让魏珵书停住陷害她的手脚。

      其实,上天早就给她安排好了抉择。

      她,荀霜,只能做出这唯一一个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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