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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完美的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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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剑和十字架学院的大厅里灯火通明,露西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时已然迟到了十分钟。一个胸膛宽阔、面色红润的训导员强有力的胳膊下夹着一个笔记本,已经在发号施令……这意味着露西已经落后了。
“所以你们要记住,药物治疗、床和红色,”训导员向三个背对着露西站在一起的学生咆哮着,“记住这些基本的东西,别给我惹麻烦。”
露西匆匆溜到了那群人后面。她这会儿还想弄明白自己是否填对了刚才那一打文件;前排站着的那位光头训导员到底是男是女;会不会有人帮她拎那个硕大的行李包;还有爸爸妈妈会不会在丢下她回家之后,立马把她那辆心爱的普莱茅斯复仇女神给处理掉。整个夏天他们一直威胁着要卖掉那部车。现在可好,他们理由充分、冠冕堂皇:露西的新学校不许开车。准确地说,是露西新的教养学校。
她还在慢慢适应这个词……教养学校。
“您能不能,嗯,您能不能重复一下?”露西问训导员,“那个,药物治疗室,是什么?”
“唉,看看都来了些什么学生!”训导员高喊了一句,然后慢慢地对她解释, “药物治疗室嘛,如果你是接受药物治疗的学生,就得待在那儿等着药性发作,恢复神智,然后呼吸。”训导员是个女人!露西把训导员研究了一番,这才得出了结论。男人没这狡猾,不会用如此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
“明白了。”露西感到一阵反胃,“药物治疗室。”
露西已经好几年没接受过药物治疗了。她在霍普金顿有一位姓桑福特的治疗专家。就是因为这个人,爸爸妈妈才大老远把她送到新罕布什尔的寄宿学校。去年夏天的事故之后,桑福特医生曾考虑再次使用药物治疗。尽管露西最终说服了医生,让他相信自己仍处在准稳定状态,但她还是被观察了一个月,这才终于免受那些讨厌的抗精神病药物的折磨。
就因为这个,她才在圣剑和十字架学院开学一个月后才来报到。做一个新人本来就够糟了,现在要进入一个其他人都已经站稳了脚跟的班级更令她神经紧张。但在学校走了一遭之后,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今天唯一刚到的学生。
她偷偷瞥了一眼在她身旁站成半圆的三个学生。在多佛预备学校,也就是她的上一所学校的时候,她第一天游览校园就遇见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凯莉。在一个其他学生都已戒掉恶习的校园里,有她们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就足够了。但两人很快就发现她们都痴迷于相同的老电影,尤其是有阿尔伯特•芬尼出演的那些。后来在看《丽人行》的时侯,两个女孩又发现她们俩做爆米花时都会引发火警。从那之后,她们就形影不离,直到……直到不得不分开。
这会儿,露西身边站着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那女孩看上去简单明了,一个像露得清广告女郎一样可爱的金发女孩,精心修剪的指甲涂成粉色,和她的塑料发卡很是般配。
“我——叫——嘉——碧。”她慢吞吞地自我介绍,同时对露西报以灿烂的微笑。但这微笑犹如昙花一现,露西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嘉碧脸上的笑容便一闪即逝。这个女孩对自己骤减的兴趣让露西想起多佛的南方女孩,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这样的人。露西不清楚这是否值得安慰,但她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怎么会进了教养学校。
露西右边那个男孩留着棕色的短发,有一双棕色的眼睛,鼻子上长了些浅浅的雀斑。可是他不太愿意和露西对视,只是不停地拨弄着拇指上的倒刺。这个男孩的举止让露西觉得他和自己一样,或许也在为进了教养学校而震惊和羞愧。
站在左边的那个家伙倒是极为符合露西对这所学校的印象。这个男孩又高又瘦,肩上挂着一个DJ包,一头浓密的黑发,眼睛大而深陷,瞳孔是绿色的。他嘴唇饱满,唇色像玫瑰花瓣一样红润,肯定会让不少女孩羡慕得要死。他穿着黑色T恤,后颈边沿露出一块旭日形状的文身,在浅色皮肤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这个人和另外两人不同,当他注意到露西的目光时便再也不愿将视线移开。他嘴唇的线条很奇怪,眼中却满是温暖和生机。他盯着露西,像一尊雕像一样岿然不动,露西也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动弹不得。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那双眼睛如此热切,如此撩人,甚至有些令人忘乎所以。
训导员大声清了清嗓子,那男孩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露西的脸红了,忙不迭地装作在挠头。
“已经懂了规矩的,把违禁品上缴后可以离开了。”训导员说完指了指那个巨大的纸板箱,箱子上方挂着块牌子,上面用大号黑体字写着:违禁品。“我说可以离开了,陶德,”她一巴掌拍在那个孩子的肩上,吓得他蹦了起来,“是让你们去找指派给你们的学生指导。”她又指着露西说,“你,把违禁品交出来之后,给我留下。”
四个人挪着步子朝纸板箱走去,露西看着他们开始掏口袋,感觉有些疑惑。那女孩掏出一把三寸长的粉色瑞士军刀。绿眼睛的男孩极不情愿地把一罐喷雾颜料和一把裁纸刀丢到了盒子里。甚至连陶德都扔下了几盒火柴和一小罐火机油。这让露西觉得自己有点儿傻乎乎的,竟然连一丁点儿违禁品都没藏。但当她看到那些孩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扔到盒子里时,她真的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露西走近了些,仔细看了看违禁品的牌子,她发现手机。呼机和所有的双向无线电通信工具都在禁止之列。没有车就已经够惨了!露西汗津津的手紧握着手机。这可是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络工具了。露西的表情变化没逃过训导员的眼睛,她在露西脸上拍了几下说:“孩子,别给我装迷糊,他们付我的钱可不够我给你做人工复苏。再说了,你每周可以在大厅打一次电话。”
一个电话,一周一次?但是……
她低头最后一次看了看手机。有两条新短信,但愿不是她最后的两条短信。第一条是凯莉发来的。
立即回电话。我会一直守着电话到夜里,所以得先吃饭去。记住我教给你的咒语。你一定能挺得住。顺便说一句,好坏暂且不论,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关于那件事情……
典型的凯莉风格,写得那么长。她的破手机还有四行没有显示出来。从某个角度来讲,露西几乎是如释重负。她不想读到关于原来学校的人已然忘记了她,已然忘记了她身上发生的事,还有她曾多么努力地想融入那个地方。
她叹了口气,看下一条短信。妈妈发来的,她前几周才刚学会发短信,八成还不知道一周一次电话这事,不然她怎么也不会把宝贝女儿丢在这地方。不是吗?
孩子,我们已经开始想你了。要听话,多吃蛋白质。能讲话的时候我们再谈。爱你的爸爸妈妈。
露西又叹了口气,看来爸爸妈妈肯定已经知道了,不然怎么解释早上她在大门口背着书包挥手道别时他们脸上哀怨的神色呢。吃早饭时,她试图开玩笑,说她终于摆脱了在多佛学到的可怕的新英格兰口音,但爸妈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本以为他们还在生她的气。他们从来不会高声大嗓地吼她,就算她真的惹了麻烦,他们也只是一言不发冷眼相对而已。现在她才算明白了今天早晨那种诡异的气氛……爸妈已经知道他们要和宝贝女儿失去联系了。
“我们还在等大人物啊!”训导员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我倒想知道是谁?”露西猛然回过神来,面前那个大箱子现在已经装满了各种各样她叫不出名字的违禁品。她感觉那个黑头发绿眼睛的男孩还在盯着她看,她抬起头来,才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盯着她。轮到她了。露西闭上眼睛,松开了手,手机慢慢滑落,忧伤地坠在了那堆东西的上面。这坠落的声音意味着她自此将孑然一身了。
陶德和嘉碧没有多看露西,径直向门外走去。但那个绿眼睛的男孩转身对训导员说:“我可以教她规矩。”他说完,朝露西点了点头。
“这不符合规定。”训导员机械地回答,她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这番对话。“你现在又是新生了,就得遵守新生规则。一切要从头开始。你若不喜欢这样,在违反假释规定前就要三思。”
那学生一动不动,面无表情。露西还在为“假释”这个词震惊,训导员已经拖她往大厅的心头走去。
“走吧。”训导员说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床。”她从一扇朝西的窗户指着远处的一座建筑。露西看见嘉碧和陶德已经朝那边去了,第三个男孩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看上去根本不愿意追上他们。
宿舍楼是一栋方方正正的灰色建筑,坚固异常,令人望而生畏。两道沉重的大门,丝毫看不出其中有生命存在的迹象。荒芜的草坪中央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宝林宿舍”,露西记得曾在网上看见过。在朝阳的辉映下,它看上去比黑白照片更丑。
即便站在远处,露西也能看见宿舍的表面上满是黑灰。所有的窗户都装着粗粗的铁栏杆。她眯着眼睛看去,想,宿舍四周的围墙上难道是铁丝网?
训导员看了一眼表格,翻了翻露西的档案,对她说:“63号房间。把你的包扔到我的办公室,和他们的行李放在一起,晚上再收拾。”
露西把她的红色行李包丢到另外三个无法辨认的黑色箱子旁边,随后条件反射般地去摸手机,因为她通常会把一些需要记着的事情存到手机里。可这一摸却只摸了个空,她叹口气,只得把房间号记在脑子里。
她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和父母在一起,他们在桑德博尔特的房子到这里不过半小时车程。回到萨瓦纳的家感觉太棒了,就像妈妈说的,那里的风吹起来都是慵懒的。佐治亚那种舒适缓慢的节奏比新英格兰更适合露西。
而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萨瓦纳,不像任何地方。她得待在这个了无生气,毫无色彩的地方完全是因为法庭的判令。有一天,她偷听到爸爸和校长在电话中交谈。爸爸用他生物教授惯有的方式点着头说:“是的,是的,让她时刻受到监管是再好不过的了。不,不,我们不会介入你们的管理体系的。”
显然,爸爸没有想到他的女儿会受到这般监管,这里简直就是重犯监狱。
“那么,您说的红色又是什么意思?”露西问训导员,准备从这次煎熬中解脱出来。
“红色。”训导员说着指向天花板上悬着的小型机器——一个闪着红灯的摄像头。露西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但训导员既然指出了第一个,她立刻就明白了这东西无处不在。
“摄像头?”
“很好,”训导员的话语中透着威严,“我们把这些东西设置在明显的地方,这是为了提醒你们,我们在盯着你们,随时,随地。所以,别惹麻烦。这样你们也可以自我约束。”
每当有人把露西当疯子一样跟她说话时,她差点儿就相信他们是对的。
整个夏天,在她的梦中、在父母不在身边的短暂时刻,记忆都纠缠着她。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在思考那个小木屋里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警察、法官、社会工作者都想从她那儿挖出事实真相,但她自己也跟那些人一样毫无头绪。她和特雷佛整个晚上都只是在打哈哈,在湖边的小屋里相互追逐,远离其他的人。她遏力想跟别人解释说那本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个晚上,转眼间却变成了最糟糕的一个晚上。
她花了不少时间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听见特雷佛的笑声,感觉到他的手搂着她的腰,她努力要说服自己是无辜的。可是圣剑和十字架学院的每条规章、每项制度似乎都在证明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在提醒她:她是个需要被监控的危险分子。
露西忽然感觉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到了她的肩上。
“听着,”训导员说,“如果有什么让你感觉好些的话,那就是你还不是这里最糟糕的学生。”这算是目前为止训导员第一次表论出人性化的姿态。她相信训导员的本意是想让她感觉好点儿,但她是因为被怀疑和自己喜欢的男孩的死有关才被送到这里来的,她仍然不算是这里最糟糕的学生?露西不禁要想这所学校到底接收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孩子。
“好了,向导结束了。”训导员说,“你们现在独自行动吧。你们想找什么地方的话,这里有地图。”说完她递给露西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的复印件,然后看了看表。“现在离你的第一堂课还有一个小时。”她朝露西挥了挥手,“自己要处处小心,别忘了,”她最后指了指摄像机,“红色在看着你呢。”
露西还没来得及回话,一个身材瘦削、深色头发的女孩出现在她眼前,在露西面前摇着手指。
“唔……”女孩围着露西跳着舞步,妖声妖气地说道,“红色在看着你哦。”
“在我整你之前,走开,阿伊莲。”训导员呵斥道,但是从她那浅浅的、发自内心的微笑可以看出,她对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孩有些特别的喜爱。
可是很显然,这女孩对训导员的偏爱还不太买账。她对训导员做了个不屑的动作,然后就盯着露西,这绝对冒犯了训导员。
“就冲这个,”训导员边说边愤怒地在本子上记下了,“你今天要带着我们的阳光小美女在校园里好好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