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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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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落,后殿之内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傅子衍十指紧握垂在身侧,许久方艰难开口:
“若他真是异族残余,不如直接去找许家家主问个明白。”
傅元摇头,道:
“不可。眼下许潇然在朝中如日中天,想必徐家上下也是由他掌控实权,逼问家主只怕会打草惊蛇。”
“可这些说白了只能算猜测,”傅子衍眉头紧皱道:“仅凭你我猜测,是无法说服皇上的。”
傅元不应声,负手而立,见窗外落日余晖斜照,似是自言自语道:
“需得尽早结束。若是晚了,小娘子又该发牢骚了。”
傅子衍面上浮出疑色,欲再多问,却见他忽转头同自己相视道:
“从河湟活捉的乌孙俘虏,如今在何处。”
“就在大理寺地牢里关着。不过,”傅子衍迟疑道:
“不论如何施刑,这人都不招供,未必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
傅元闻言,眸中玩味重了几分,手中文书缓缓攥成一团废纸。
“去地牢,我亲自问他。”
*
大理寺地牢四面无光,积夏的潮气混杂血锈腥味,空气几近凝固。
牢房尽头,一个浑身伤疤的男人被缚在木桩上,两腕铐着铁链,已是被折磨的没了人行。
他隐约听到脚步声靠近,费力睁开眼,视线中映出一前一后两双滚金皂靴。
“呵……寺丞大人,我说过,河湟之战,无可奉告……”
他语气略有激动,挣扎之间,猛咳出一滩污血。
傅子衍拾步上前,冷声道: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那日战时,究竟是谁偷拿虎符,勾结乌孙。”
俘虏身子顿住,静了一瞬,忽又仰头大笑:
”还能有谁,自然是你的兄长,大魏国三十万虎贲军将领——傅元!”
他拼命想挣脱锁链,一时间只听得牢中铁环相撞,声响清脆,伤口也流出汩汩血液。
鲜血模糊视线,他却在一片猩红中,看到了往日那个令人魂飞魄散的身影——
傅元于傅子衍身后走出,缓步靠近他,从容道:
“抬头,把你方才的话,原原本本再说一遍。”
那俘虏闻声,勉强撑起脖子与傅元对视,登时如坠冰窟,声音哧哑道:
“不、不可能,你不是已经变成痴癫了吗……”
傅元唇角微勾,语气却带着蚀骨寒意。
“你这种俘虏,若是放在以前,根本不值得我出手。”
他语气一顿,手起刀落间,生生挑断俘虏右手的手筋。
“如实招来,我或许留你一条命。否则,有的是办法教你生不如死。”
下一秒,惨叫声响彻地牢,声音凄厉如啼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傅元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那俘虏疼得浑身颤抖,死死咬住舌头,竟是意图自尽。
傅元面上依旧从容不迫,微挑眉头道:
“我不拦你赴死,不过,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没有变成痴癫吗?”
俘虏闻声止住动作,意识模糊地看向他,呼吸陡然沉重,“你是说……”
“不错,正是你想的那样。”
傅元居高临下,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一丝怜悯。
“许潇然早已反水,他对外宣称我变成傻子,只是为了让乌孙轻敌,待日后一举歼灭罢了。”
那俘虏面色苍白,还欲反驳,傅元又悠悠叹一口气道:
“身为乌孙皇子,他不仅为仇国卖命效忠,还让你平白受了几个月牢狱之苦。眼下他正忙着升官摆宴,你猜,他会不会救你出去?”
傅元侧过半张脸,仔细观察那俘虏的神色,见他被这一番话激得目眦欲裂,便知猜测已与真相八九不离十了。
地牢沉寂半晌,那俘虏终于哑声开口道:
“你想知道什么……”
傅元一笑,微颔首道:“你所知道的,关于许潇然的一切。”
“大魏十二年,乌孙被大魏屠国,你所说的许潇然,就是乌孙仅存的皇室血脉。”
俘虏说着,语气染上一层恨意。
“那年,我们几个死侍拼命把他和年仅三岁的小公主送出大漠,十多年来互通书信,暗中谋划复仇之事,没成想他居然早已策反,还和血敌演了这么一出好戏……”
傅元和傅子衍交换一个眼神,道:
“你所说的书信,如今都在哪里。”
“他寄给我们的信,都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人下月初八会去许府,同许潇然会面。”
傅元听这日期犹为耳熟,忽想起昨夜许楚薇临走前,曾邀请过小娘子去许府赴宴。
九月初八,正是许家家主摆宴庆祝许潇然高迁的日子。
他冷笑,后退一步道:
“如若你所言属实,事成之后,我会把你救出地牢,让你在临安寻一份好差事。”
那俘虏似是闻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两眼猩红,许久方恨恨道:
“殿下以为所有人都跟许潇然一样贪生怕死不成?乌孙灭国之仇,此生未报,来世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他一面说,口中鲜血喷涌而出,竟是趁傅元不备,直接咬舌自尽了。
“待我死后,殿下务必,亲提许潇然首级来见我……”
说罢,阖上双眼彻底断气。
傅元冷睨他一眼,拂袖转身,两人于黑暗中缓步走出地牢。
走至半路,他忽觉胸口刺痛,四肢百骸有如针扎。傅子衍见他踉跄伏下身子,忙道:
“兄长,你没事吧。”
傅元摇摇头,轻咳一声,有星点血花洇湿衣襟。
“这是……?!”
傅子衍神色愣住,搀住他的手力道加重了几分。
“兄长你咳血了,我这就去请郎中。”
“不必。”
傅元抬手拭去唇间血迹,拽住他的衣袖道:
“回大相国寺。”
“兄长,你眼下身体还未养好,这般突然咳血实在有些奇怪……”
傅子衍眉头紧皱,坚持要带他去寻郎中,傅元却只道回大相国寺。他拗不过傅元,只得无奈长叹一声道:
“好,若以后出了什么事,务必第一时间去国公府找我。”
二人赶回大相国寺时,已是暮色四合,街上行人寥寥。
方才的刺痛早已褪下,似是从未发生过,唯衣领处一点血痕尤为显眼。
马车上,傅子衍斟酌半晌开口道:
“之前郎中开给兄长的药,可有按时吃?”
傅元归心似箭,无意闲聊,只简短应他一声,“吃了。”
“那药是关小姐煎的,还是药铺煎好之后送来的?”
他说的委婉,傅元皱眉瞥他一眼,不悦道: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娘子会害我不成?”
“关小姐本是闺阁女子,却被扯进朝堂诡谲之中,我若是她,未尝不会毫无怨言……”
傅子衍欲再说下去,对上傅元视线,一句劝告又噎在嗓子里。
少顷,马车缓缓停下。
傅元担心被小娘子过问,将染血的衣领掖进去,下马直奔锦香铺,却没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关锦月闻声抬头,见傅元独自一人立在堂下,语气几分疑惑:
“傅公子?我还当你跟小公子一同回去了呢。”
傅元上前,问道:
“关小姐,我家小娘子去哪儿了?”
”你说纤云啊,”关锦月歪头想了一想,道:“她买完香料出来不见你,以为小公子送你回去了,也就自己先走了。”
傅元知关纤云无事,心下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关锦月补充道:
“公子不必担心,方才我还见她跟一个白衣服郎君聊天呢,大概是那人送她回去吧。”
他一怔,脑海中忽地浮现出李悦风一袭白衣,笑不达眼的神色。
且不说这人阴魂不散缠着小娘子,现在居然还趁人之危把她拐走了!傅元一时只觉血气上涌,恨不得当即杀到李府,叫李左督家法处置这个登徒子。
他匆忙转身,三两步下阶,到处寻不到关纤云的身影,半晌只得托腮坐在阶上,暗骂那李悦风行事卑鄙。
正生气间,头顶却悠悠传来一阵桃花馨香。
“哪来的小郎君在这发呆呢,还不回家吃饭?”
他怔忡抬头,冷不防同关纤云一双含笑的眸子对视。
“就知道你没回去,害我等这么久。”
“娘子!”
傅元喜出望外,笑得露出虎牙,长臂一展便把她紧紧拥入怀里,发顶在她颈窝里乱蹭。
“我还以为你跟那什么李悦风回去了……”
关纤云痒得缩起身子,闷声笑道:
“李公子本来是要送我回去的,可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是去哪儿玩了,就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家,顺便去隔壁铺子买了些饴糖。”
她说着牵起傅元的手,把他从石阶上拽起来道:
“走吧,回家煮饭。”
刚起身,又见不远处傅子衍站在马车旁,朝他们道:
“天快黑了,我送二位回去吧。”
两人也不多推辞,上了马车,关纤云累得哈欠连连,头倚着车窗闭目养神。
傅元见她眉头微皱,知是睡得不安稳,移身凑近她道:
“娘子靠在我膝上吧,到了我喊你。”
关纤云微睁开眼,迷迷糊糊点头,整个人便毫不设防地栽进他怀里。
他动作一滞,低头看那微微翕动的长睫毛,只觉怀里拥的是块软玉,连呼吸也不自觉放轻几分。
往日漫长的归家路这回却是近在天边,不待他细细欣赏小娘子睡颜,马车就已在巷口停下了。
傅子衍下马,轻敲窗棂道:“到了,兄长嫂嫂。”
傅元掀开帘子,食指抵在唇前,眼神示意他放低声音。
他怀中,关纤云睡得正香甜,侧过脸蹭他衣袖,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傅子衍无言盯着傅元许久,半晌只得轻声道:
“下月许家家宴,兄长可想好怎么混进去了。”
傅元思索片刻,两手轻轻覆在关纤云耳侧,道:
“不必担心,我自有对策。”
他垂下眸子,指尖温柔扫过关纤云的睫毛。
“娘子,我们到家了。”
关纤云睡眼惺忪间被叫醒,睁开眼,一时发懵道:“回府了吗,赶紧叫厨子给我做八宝蒸肉吃……”
傅元闻言,笑得既无奈又心疼。
“回的是我们俩的家。娘子若是想家里人,我们改日就回去看看。”
她这才如梦初醒,见车窗外傅子衍负手,神色意味不明,耳朵尖便如火燎般烫起来。
待下了车,傅子衍照旧撂下一句“保重”,头也不回出了巷子。
*
三日之后,许楚薇如约带着许府宴请贴来到巷里。
关纤云正于院中盥洗,忽听得门外传来门环连扣声,女娘声音几分娇蛮:
“关姐姐,你醒了没有,我亲自来给你送请帖了!”
她正要去开门,傅元却先她一步走到门前,朝许楚薇摊手道:
“还有我的呢?”
许楚薇立在阶下,目光不悦道:
“兄长拟请了傅家上下,唯独没有世子哥哥,我也没办法。”
说着,雀儿一般跳上石阶,绕过他,凑到关纤云面前道:
“关姐姐,我今日还要去城北关府下帖子,你可要跟我同去?”
关纤云见她这般热切,心下疑惑,发问道:
“许府邀请了不少临安世家吧,你是挨家挨户亲自发请帖不成?”
“怎么可能,那我不得把腿跑断了!”
许楚薇眼睛瞪得滚圆,道:“只关少卿府上,我是必要亲自去的!”
关纤云更摸不着头脑了。她思来想去,关氏同许氏近年来并无太多交集,可许楚薇何必处处讨好,乃至亲自送贴?
“这是为何?”
“呃,因、因为……”许楚薇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
“眼下还不能告诉你!关姐姐,你就陪我去吧,好不好?”
一面说着拽住关纤云袖子,轻声央求。关纤云见她服软,一时也不好拒绝,只得点点头道:
“也罢,反正我也许久没回去了。”
牵上许楚薇的手,她转头去瞧傅元,这人正低头立在檐下,面色晦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元,我和楚薇要去北城,你在家看家如何?回来给你买饴糖吃。”
傅元闻声抬头,却不答应,也上前扯一下关纤云衣袖,委声道:
“娘子,我也想去,我一个人在家会想你。”
关纤云没察觉出话中端倪,只当他是大相国寺那日还未玩尽兴,左右回关府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便点头道:
“那你跟着我,不许跟前几日那样乱跑。”
傅元笑得乖巧,点头如捣蒜,随关纤云和许楚薇两人上了车。车厢内,许楚薇只一个劲儿地劝他向许潇然低个头,颇惋惜道:
“兄长和傅二哥哥都来,你不去多没意思啊,道个歉又不会掉肉!”
他阖上眼,本懒得同她争辩,却又听关纤云也附和道:
“就是,宫宴那日人家替我们解围,你倒好,一声不吭拿陶瓷片扎人家,不如趁这个机会说开了好。”
“娘子也觉得是我的错?”他这才睁开眼,眉头微皱,看向关纤云的眼神稍带委屈。
关纤云被他问得发愣,道:
“可问你为什么要刺伤许将军,你又不肯说……”
她话还没说完,傅元却像小孩子闹脾气般重重扭过头,不再看她。
她无言,朝许楚薇耸耸肩。
三人一路沉默,直到马车在关府宅门前停下,小厮下马朝门童打个揖,自报门户。
那门童对许氏不甚了解,正疑惑来意,忽见马车中走出一个桃粉纱裙的小娘子,关纤云跳下车,朝他笑道:
“还是回府最自在,快去给爹娘知会一声,就说许家来下请帖了。”
门童大喜,喊一声“二小姐”,又朝身后的傅元和许楚薇连连行礼,便转头跑进大院。
三人随下人穿过游廊,正巧与赶来的关氏长子关长渊打个照面。关纤云还没看清来人,反倒是一旁的许楚薇眼尖,慌张垂下脸缩到她身后。
关纤云只觉身后有人拽她衣服,再一抬脸,对面关长渊的神色亦有几分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