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树》涧声

5、青龙

　　十六年后，不胜舟竹林之畔，日光和煦，微风习习，虫鸣啁啁。
　　一位娇俏玲珑的女子正蹲坐在一个花钵旁，花钵里一颗小树正逸散着点点灵力，树干一手可握，树枝纤细修长，她身侧同时还有一个手握拂尘、神色严肃的年轻男子，男子一头黑白长发高高束起，头顶玄色发冠。
　　这二人正是段鲤和李鹤，今日扶栖即将化形，他们受托在此护法，已有半旬。
　　段鲤百无聊赖，捡了条尾部细长的竹枝在地上胡乱涂鸦着，李鹤则闭目沉思，正专心练习前几日师父教授的功法。
　　“师弟怎么还不醒？都大半个月了，我们当时化形也没要这么久啊，要不请师父他老人家来看看，师弟不会出什么事吧。”段鲤忧心忡忡。
　　李鹤道：“我已向师父去信，师父说师弟的灵体是植物，化形所需时间较长，叫我们耐心等待，师姐可放心，若是实在无趣，我房中有几卷新得的功法......”
　　段鲤闻言，手中的竹枝发出脆响，细长的尾部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开来，袒露出雪白柔软的内芯。
　　“不......不用了师弟，我还是专心给扶栖师弟护法。”
　　“师弟真的太勤勉了，师弟师弟！李鹤！你看！”她的声量骤然抬高，惊喜道：“人形！扶栖有人形轮廓了！”
　　李鹤睁开眼，高扬手中拂尘，施法念诀，段鲤见状，反应过来，赶忙也凝出一团水珠，替扶栖念起护身法诀。
　　经文从二人口中逸出，盘旋在慢慢显出白色人形的小树周身，金色的字符相互缠绕追逐，织成细密绵长的丝线，交织间，施然化作一袭素色衣袍，覆到扶栖身上。
　　一个身姿秀颀、神清玉骨的少年身着素衫缓缓睁眼，他皮肤白皙细腻，睫毛长而密，似微微开合的黑漆羽扇，眉如柳叶，目含秋水，眼若桃花。
　　“多谢师姐、师兄为我护法。”他试探着开口，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声音，确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段鲤喜道：“恭喜师弟修炼出人形！”
　　李鹤也上前拱手一笑，道：“恭喜师弟。”
　　竹林里的青竹和花草轻微摆动，几道青涩的声音自他脑中响起：“恭喜你扶栖。”灵植们亦在贺喜。
　　扶栖心中也十分欣喜，十六年了，他一直以植物的形态生活在花钵之中，从幼苗长成小树苗，每日勤加修炼，今日终于重获人身。
　　他晃了晃手腕，又试着动了动脚趾，四肢的感觉熟悉又陌生，扶栖意图从地上起身，可是腰和腿好像不太听使唤，瑶阶玉树的少年郎眉目如画，肢体动作却生涩笨拙。
　　段鲤扑哧一声打趣道：“师弟这模样，倒真神似话本子里的笨蛋美人。”
　　扶栖挣扎着爬起来，对段鲤和李鹤抬手行礼，道：“师兄、师姐，见笑了。”他还需要再适应适应这副躯体。
　　段鲤和李鹤为他护法多日，此时见扶栖成功化形，悬着的两颗心终于放下，对扶栖寒暄嘱咐一番后，各自回屋中休憩去了。
　　扶栖与师兄、师姐告别后，将花钵收入袖中，径直来到自己的竹屋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右手一点点挨近屋门，触手是久违的光滑触感，扶栖顿时红了眼，水雾在他眼中慢慢汇聚，他将力气汇聚于掌心，控制着手劲轻轻一推，屋门发出一声嘎吱脆响，青竹门板缓缓向内敞开，随着门被缓缓推开，他眼中的水雾消散，眸中清明如许。
　　十六年来，回家的念头一直支撑着他，也折磨着他，岁月无情，他在神话大陆修行的这一世已经快追上在现代世界生活、学习的二十年，有时候他想回忆自己的父母亲人，可他们的样貌声音却在反复思念咀嚼中日渐模糊了。
　　我是谁？哪个世界的我才是真实的？我，到底该做什么？修仙？还是回家？十六年过去，家，还在吗？家，真的存在过吗？
　　这样的念头不知道是从他开始修仙的第几年开始出现的，当他意识到时，它已经渗入心脉骨髓，无法拔除，他需要不断告诉自己，现在的世界是假的，回家才是真的，借以对抗心中不断生出的虚无与妄念。
　　这些年来，除了认真修仙，每到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扶栖也一一尝试了近百种在电视上、小说里看到过的穿越方法，很遗憾，这些方法都没有生效。回家的意志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中被侵蚀消磨，于是在来到神话大陆的第十年，他开始逃避这些情绪，他——
　　对了，“他”，自己能够化成人形这喜事应该告诉“他”。扶栖快步走入屋内，关上门，拂袖坐于竹凳之上，左肘撑着桌沿，右手捏握住一青色鳞片，注入灵力，屏气凝神，潜入自己的识海。
　　经过十几载修行，识海已然不复初开时的空茫无际，深蓝静谧的大海之上生出一座玲珑小岛，岛上琪花瑶草遍布，正中心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桑树，桑树枝叶茂密，荫蔽浓郁，绿意葱然。树下有一圆润光滑的石台，石台上摆着一石桌，桌上置有棋盘，棋盘两端，两杯清冽的茶正冒着热气。
　　来得竟这样快，扶栖四下张望，寻找心中所念那人的身影，目光突然在桑树身后顿了顿。
　　在那。
　　只见一个身姿挺拔高大、身着月白窄袖锦袍的男子正背靠着树干假寐，此人轮廓锋利，神仪瑰伟，凤目疏眉，察觉到扶栖的目光，他骤然睁眼，蓝色眼眸中波光流转，见到扶栖的模样愣了一瞬，很快又眼眉一弯，言笑晏晏。
　　“等你甚久。”男子开口，声音好似刚入口的爽冽清酒。
　　“是你来得太快。”扶栖笑道，双手往石台上一撑，斜坐着端起茶杯。
　　“哈哈，思君心切。”那人也走过来，单手一翻跃上石台，举手投足间风流无限。
　　他道：“尝尝我带来的灵茶可好，茶叶是蓬莱洲顶上的青芽炮制四十九天制成，水是蓬莱仙露凝成的精泉。”
　　言罢举着茶杯微倾，朗声笑道：“恭贺仙君，修成人身。往后便不必再依托外物，自由来去于天地之间了。”
　　扶栖闻言将灵茶一饮而尽，捏着空杯道：“多谢。”
　　那人微抿一口灵茶，复又问道：“仙君修成人身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哈哈，见仙君这模样，在下可是对那株青翠树苗想念得紧。”
　　他突然起身靠近扶栖，凤眼微眯，凑在扶栖的耳畔低声喃喃：“仙君人身的模样太过惹人怜爱，还是树苗可爱得紧，叫人生不出邪念来。”
　　扶栖耳根被他的话语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虽然知道这人素来不羁，但还是心如擂鼓。
　　“青，龙，神，君，莫要戏耍我了。”扶栖深呼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上这人的当。
　　“调笑之言，莫要见怪。喏——”那人知自己玩笑过头，连忙从腰间取出一个锦囊，道：“这是我的贺礼，一点心意，请仙君笑纳。”
　　扶栖见他如此正式，不好意思起来，摆手正色道：“玄苍，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恩我还未报，又怎可再收你的礼？”
　　玄苍笑道：“今日是你修出人形的日子，作为朋友自然是要赠礼的，和那劳什子恩情怎么能混为一谈。再说了，我不过是偶然闯入你识海与你攀谈了几句，算得上什么救命之恩，快不提了，收下收下，这礼物我可是挑了好久，送给你保命的，不到万不得已可别打开，不然就不灵了。还有，”他声音一顿，有几分严肃之意：“你不提我倒快忘了，自溺这种傻事以后可别再干，你是神，死倒死不了，溺水晕厥这种事情传出去可是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扶栖闻言偏过头，低声道：“嗯。我不会了。谢谢你，玄苍。”
　　五年多前，一个寂静的深夜，他为了逃避心中日日滋长的虚无感和质疑声，心一横，沉入了门前的池底。
　　深秋的池水冰凉，包裹住他身体，他封闭五感，任由自己沉溺其中。
　　就这样沉睡下去也不错，没有煎熬，没有苦痛。他绝望地想。
　　突然，封闭的五感被一道青色光芒闯入，一个蓝衣蓝眼，披散着黑色长发的俊美男子抱住了在识海中紧闭双目的他。他的怀抱暖极了，话语也十分轻柔。
　　“醒醒，扶栖。醒醒，小树苗。不要放弃，和我说说话好吗。”那声音让他想到妈妈，想到奶奶，像秋天里撒在枯黄落叶上厚厚的暖阳。
　　是啊，他还要回家呢。
　　扶栖睁开眼，看到仿若捧着珍宝，一声一声呼唤他，焦急不安的玄苍。
　　“咳......”
　　玄苍见他醒来，紧紧抱住眼前的树苗，嘴里不断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就好”。他虽然被勒得有些疼，却对这怀抱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扶栖怔怔望着识海里灰暗的天空，机械问道：“你是谁？我们认识吗？为什么你能进我的识海？”
　　那人苦笑道：“我是东方青龙玄苍的一缕神魂，可以自由游走在识海之中，青龙正在闭关，于是将我自神魂之中抽出，作通讯之用。今日前来，本是来探望玄武神君。”
　　那人稍稍松开怀抱，道：“没想到能遇上你封闭五感。虽然不知你姓甚名谁，身上发生了何事，但希望你不要这样糟蹋自己。如果心中有不快之事，可与我说说。”
　　心事这东西，是数年来万千思绪所化，喜怒哀乐，担忧惊惧，皆搅扰在其中，不知如何宣之于口，更不知如何讲起、该对谁讲。若是讲与亲近的人听，那人必当担心忧虑，不如不讲；若是一下倾泻而出，必然引得倾听之人难受不快，更遑论他人的看法与眼光。于是万千心事，往往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叹春花秋月难了，叹梧桐细雨，叹欲说还休。
　　可眼前是个陌生人，怀抱又十分温暖，或许，向他倾诉，没关系的，明日太阳升起，萍水相逢之人不会记得这个小小插曲，自己也不用担心他的看法。
　　“我......我是个外乡人......我想回家，可我好像回不了家了......我甚至都快记不得父母亲人的样子、家的样子了......我，我......可我还是好想回家......我是个外乡人，好陌生，都好陌生。”扶栖有些语无伦次。
　　那人耐心抚着扶栖纤细的枝叶，一寸一寸摩挲叶片上的纹理，道：“嗯，身在异乡，举目无亲，思念亲人是人之常情，然后呢。”
　　扶栖的眼泪一颗颗落下，长大一些的树苗终于能够哭泣，水滴将那人月白的衣襟浸染成深蓝色，颤声道：“然后......然后，有人告诉我回家的办法，可是那办法希望渺茫......我，我以前不是树苗的，我是人，我有名字，我不是树......”他故意放慢速度，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太狼狈。
　　那人道：“嗯，不是树，是很厉害的人呢。然后呢，既然要回家，为什么会封闭五感沉到湖底，因为看不到希望吗？”
　　扶栖闻言抽噎一声，哭声越来越明显，眼泪化作涓涓细流。他努力组织着语言：“我......嗯，就是，呜呜，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了，不知道努力修行有没有意义，但是，呜呜，不努力修行的话我甚至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努力才能回家。”
　　那人沉思良久，久到扶栖的眼泪止住了，正一颤一颤的平复心绪。
　　好丢人啊，他一定觉得我没用极了。扶栖想。
　　那人却将他抱得离自己的脖颈更近了些，将扶栖从思绪中抽离。
　　扶栖听见他沉缓、有力的声音在自己身侧响起，那人道：“你知道吗？我跟你做过一样的事情。很多年前，我爱慕过一个神君，可是神君有爱人，并为他的爱人牺牲了自己，当时所有神都默认了他的陨落，可我却悄悄收集了他的残魄，并且复活了他。”那人语气上扬，颇为得意：“你知道吗，整个神界只有我在坚持，并且成功了。从来没有神想过还能复活那位神君，即使是他的爱人。”
　　扶栖问：“后来呢，神君复活了之后呢？”
　　那人苦涩道：“神君复活之后当然是重回昔日爱人的怀抱了。”
　　扶栖不解道：“这完全是为他人做嫁衣。功亏一篑，你怎么还这么骄傲？”
　　那人叹道：“情之一字，又岂是得失可以简单衡量的。我只愿他此生平安、开心，万事顺心。”
　　那人突然和扶栖拉开距离，扶栖被他举得更往上了一点，两人眼神相撞，那人澄澈的蓝色眼眸好像静谧的湖水一般，映着扶栖的倒影，叫他移不开眼。
　　那人道：“我自揭伤疤不是为了倒苦水，宣扬自己多么深情。做神，应该潇洒一点，果敢一些。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如果有想做的事情就坚定信念去做，希望再小，至少还有希望，得失成败都是后话。何况，得失本是一体，我虽然复活了爱慕的神君，却也失去了他，虽然失去了他，却无愧于心，无悔此情。”
　　“你要是想回家，想找亲人。那就想尽一切办法，拼了全力去做。即使穷极一生，没有结果，至少无悔无憾。小树苗，向着目标努力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扶栖想，是了，不问结果，只是去做，去试，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却还因为想不通，封闭了五感自溺投水，还被此人撞见。他更加羞愧，自问本不是如此脆弱之人，几时变得这样敏感纠结。
　　那人见他情绪平复，微笑道：“能想通就好。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你住在竹院，是佑河新收的弟子吗？”
　　扶栖瞬间想找块土埋进去，这陌生人怎么还问起姓名来了。
　　那人不满道：“喂，这位神君，这样可不太礼貌吧。佑河就是这样教徒弟的，我刚刚可是分享了我的遗憾情事，甚至再刚刚，我也算是救了你吧。”
　　扶栖心下一软，道：“多......多谢你，青龙神君。神君想的没错，我是佑河神君的十弟子，我叫扶栖。”
　　那人笑道：“这就对了，原来你叫扶栖，名字很好听。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小扶栖，唤我玄苍就好。”
　　就这样，扶栖和玄苍的一缕神魂成了朋友，玄苍赠与扶栖一片龙鳞，嘱咐他若是需要自己的帮忙，便将灵力注入龙鳞，他便会赶来识海与他相会。送别玄苍，扶栖从识海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池岸边，手中正放着一片青色龙鳞，和方才在识海中见到的一模一样，月光洒在龙鳞上，冰凉的鳞片泛着温柔的月色，亮晶晶的。
　　后来，扶栖拿着龙鳞私下问过佑河，佑河见到他手中的龙鳞先是一惊，随后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确实是吾友玄苍的鳞片。他将此物赠予你，便是认你这个朋友。好生保管即可。”佑河如是道。
　　“不过你是如何认识他的？我记得他仍在闭关。”
　　扶栖只道是机缘巧合，搪塞糊弄过去。确认了玄苍的身份，他又请教了佑河一些关于修行心念术的疑问，尔后行礼告退。
　　五年多来，即使不催动龙鳞，玄苍也常来看他，有时带来一些凡间菜肴，或是机巧物件，二人友情愈发深厚，也让扶栖愈发向往不胜舟外的天地。所以当他拜别玄苍，从识海中醒来，从天宫归来的佑河问他要不要和李鹤、段鲤一起下山历练的时候，他想也没想便应下了。
　　在佑河的庇护下，他在不胜舟度过了安稳的十六年，如今修炼已经小有所成，闭门造车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时候去山外历练一番。
　　或许，还能寻到扶桑树的线索。扶栖望着桌上已经冷掉的灵茶。